清晨推窗时，第一缕阳光正沿着对面的瓦檐斜斜攀爬，像调皮的孩童踮着脚尖踩过青灰色的屋脊。我倚在阳台栏杆上，指尖还残留着玻璃上的微凉，看那层金辉漫过瓦片的弧度，像谁抖开的绸缎正顺着屋檐缓缓铺展，转瞬便将湿润的晨气熨得妥帖而通透。空气里浮动着草木苏醒的清新，心底忽然漫出一句轻语：我别无所求，只想被阳光晒透。
这念头总在梅雨季最缠绵时疯长。连绵阴雨把整座城市泡得发涨，墙角青苔悄悄漫过窗缝，在玻璃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绿痕，连晾在屋里的衬衫都带着水汽，折角处洇出淡淡的霉味。那时便格外想念阳光落满身的重量，想念皮肤被晒得微微发烫的酥麻，像有双温暖的手，正把骨头缝里的湿气一点点揉出来、蒸出去，连呼吸都能变得干爽轻盈。
记忆里最透彻的阳光，藏在乡下外婆家的晒谷场。夏日午后，金黄稻谷在竹匾里铺成厚厚的浪，饱满的谷粒反射着细碎的光，风过时便泛起金色涟漪。阳光穿过草帽的细缝落在脖颈，绣出星星点点的光斑，外婆翻晒着谷物，木耙划过谷粒的沙沙声混着远处的鸡鸣。我总爱蜷在院子里的竹席上，竹片的凉意混着阳光的暖意在后背交织，看流云被风推着在天上慢慢游弋，听蝉鸣在杨树叶间滚来滚去，空气里飘着谷物晒透后的清甜，连风都带着暖烘烘的香气。阳光像融化的蜂蜜，黏稠地裹住四肢百骸，连呼吸都变得暖融融的，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晒得透亮，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烦恼，早就在蒸腾的热气里悄悄散了，随风吹向远处的竹林，惊起几只跳跃的麻雀。
后来在城市里奔波，阳光竟成了奢侈品。办公楼的玻璃幕墙把光线切割成支离破碎的碎片，格子间的灯光永远是毫无温度的苍白，键盘敲击声和空调的嗡鸣织成沉闷的背景音。走在街头时总被高楼的阴影步步追赶，偶尔抬头望见的天空也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只有在周末午后，才能在公园长椅偷得片刻闲暇，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筛下来，在衣角织出晃动的金线，落叶在光斑里打着旋儿飘落，踩上去发出清脆的脆响。闭上眼睛，能感觉到阳光顺着睫毛的弧度轻轻滑落，在眼皮上投下跳动的暖斑，连心底积攒的疲惫，都被这温柔的暖意一点点焐热、化开，像冰雪融成溪流悄悄淌走，留下满心的清澈与宁静。
其实人对阳光的渴望，本就是对生命力最原始的向往。像墙角苔藓总要朝着光亮处蔓延，每一寸绿意都执着地追着光的方向生长，哪怕只有一丝缝隙也要探出脑袋；像冬日枯枝在暖阳里悄悄积蓄新芽，在粗糙的树皮深处藏好复苏的力量，只待春风一吹便绽放生机。被阳光晒透的时刻，仿佛能听见身体里每一个细胞舒展的轻响，那些被生活积压的负面情绪，都在这融融暖意里慢慢舒展开来，变得柔软而轻盈。
此刻我搬了藤椅坐在阳台中央，让阳光毫无保留地淌满身。藤条的纹路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交错的阴影在地面织出细密的网。楼下的月季花正开得热闹，风裹着甜香从鼻尖掠过，甜丝丝的气息里混着阳光的味道，隔壁阳台传来孩童吃冰棒时的清脆笑声。阳光把指尖晒得透亮，连指甲盖都泛着淡淡的粉晕，抬手时能看见掌心里浮动的光尘，像无数细碎的星光在跳跃。远处天际线染着温柔的橘色，云朵像是被晒化的棉花糖，软软地浮在蓝天上，偶尔有飞鸟掠过，翅膀都镶着金边，在天空划出优美的弧线。
原来被阳光晒透的感觉，是这样妥帖的安心。仿佛所有不安与焦虑，都被这温暖的光芒温柔包裹、轻轻抚平，化作皮肤上的暖意与心底的平和。不必追逐什么，不必强求什么，就这么静静坐着，让阳光一寸寸漫过肌肤，渗进骨头缝里，把整个人都晒得暖洋洋、亮晶晶的，连影子都变得松软而温暖，在地面上轻轻晃动。
这大概就是最纯粹的幸福吧。人生四季，我别无所求，只想被阳光晒透，每一缕穿过岁月的光芒，都在生命里刻下温暖的印记。
（2025年8月31日 于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