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六,村子里有一年一度的迎龙灯盛事。
龙,自古便是祥瑞之物,所以各地都会通过“舞龙”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而正月里的“迎龙灯”,是很具代表性的一种舞龙方式。
迎龙灯,顾名思义,乃舞龙队来的时候,人们进行相迎的活动。迎接龙灯队,同时许愿,是一个互动的过程,深受村民们喜爱。
只是不知何时开始,很多地方都把这样的传统民俗淡化了。
很庆幸,我的家乡至今仍保有这种珍贵的习俗。虽然没有早年的那般壮观,可在我们这儿,也算是稀有少见了。
近年,村里迎龙灯的吉日定在正月的初六和初七。村子大概一千来户人家,每家每户都需要迎接龙灯,整个行程下来,需要两晚。第一晚从村子中心的村委会开始,先走几条主要的中心大街;第二晚穿街走道,依次到访主街后面的各家各户。
第一晚龙灯游主街的时候,我们住在主街后面巷道的村民,也都会去观看。因为龙灯到家的时间很短,到时我们得烧香祈福,来不及欣赏。
这一天,大家都会提前把晚饭吃了,然后慢慢地往主街方向散步。路上不断会有相熟的街坊加入,问候着、寒暄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街上。很快,街道两旁便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了。人们边聊边等,脸上都是笑意。
龙灯队和仪仗队比我们更早,下午大约四五点,他们就会在村委办公广场集合、预演。龙灯队的舞龙和仪仗队的表演,都是事先排练好的,但是为了更加顺利,他们都会自觉提前到场,再次进行简单地串演。
八点一到,就正式开始。
走在最前面的,是我们村供奉的“泰山宫”,用大轿抬着,它是村民们最信奉的神明。后面跟着两条龙灯队,一人拿着绑着绣球的龙杖,三人舞着威武的龙头,数人举着龙身龙尾。再后面是仪仗队,仪仗队里有老人的鼓号队、妇女的秧歌队,还有小孩的高跷队、腰鼓队和灯笼队。各大队伍依次鱼贯而出,载歌载舞;村民们夹道欢迎,鸣放礼炮,好不热闹。
虽然龙灯年年都迎,村民年年都看,但是似乎没有人会厌烦。记忆中的这些年,大家迎来送往,始终都是满怀兴致的。
第二晚,轮到自家迎龙灯的时候,我们都早早地就在家里候着。鞭炮在地上铺好,烟花也提前拿出来。对了,还有红包,拿多拿少,一点心意,各家量力而为。一切准备就绪,只等龙灯的到来。
有些心急的邻居,会跑到街上去看,龙灯怎么还没来?回来再告诉街坊们,已经在半道上了!因为大家得掐着时间,在龙灯到来的前一刻,把香火点上,这样他们来的时候,香火正旺!
龙灯到了!鞭炮此起彼伏地响了,穿透云霄;烟花怒放千树,如雨般降落……拿龙杖的舞龙手,指引着龙头,朝主人拜三拜,主人尊称一声“龙王”,然后还礼、上香、递上红包,同时心里默默地许愿……
这些平日里都是父母亲做的,但母亲也让我拜过一次龙王。那年高三,母亲教我许愿,希望龙王能保佑我“高考顺利”。虽然平时我没有这方面的意识,但是当举着香火、站在龙王面前的时候,心里莫名地就充满了虔诚和敬畏。现在想来,当时的愿望,也许龙王是听见了的。
队伍很快就过去了,在烟花还没放完的时候,因为近年舞的是布龙,只有二十来米长。可是二三十年前,我的小时候,舞的“板凳龙”,绵延数里,浩浩荡荡,那场面才真正称得上“壮观”二字。
板凳龙,是用木板做的,前后两根木棍连接,形似板凳,所以被我们亲切地叫做“板凳龙”。
我们村的板凳龙,闻名十里八乡。当时是在正月十五和十六两天举行,是村里的头等大事。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其它乡镇的人慕名来观看。
龙头龙尾由村委会提供,每家每户各出一节“龙身”,以及一位年轻力壮的男丁、组成舞龙队。
舞龙需要力气,舞板凳龙还要求舞龙手步伐灵敏、反应迅捷,因为它需要照顾到前后其它的力量。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呢,所以舞龙手们都要在空闲的时候相互学习和练习。
龙身的骨架是一块木板,类似于长条板凳可以坐的那一面。木板的前后各打一个洞,用来连接其它家的木板。上下交叠,用一个棍子就能固定。木板上用竹条和纸做成龙身,画上龙鳞,中间点三根蜡烛,舞动起来活灵活现,就好像一条全身放着光芒的长龙。因为组装好的每节龙身状似拱桥,所以也有人叫它“桥灯”。
这是我记忆中最早最美的龙灯。
这么长的龙,村子里是没有宽敞的空地来置放的,所以那天中学的操场就会开放来使用。舞龙手们带着自家的一桥龙身,相继来到操场,自行组装。除了龙头、龙尾和龙身中点这些重要的部位有指定的人选,其它位置大家都可以随意组合。人多,却有序,大家同心协力,很快龙灯便可成型。
这样的板凳龙,只组一条。印象中,长长的板凳龙,可以把四百米的操场跑道盘数圈。巡游的时候,龙头已经走到一条街的街头,龙尾和仪仗队还在街尾。整条街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那也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刻,因为有专属孩子的仪仗队跟在龙灯后面走。
大一点的孩子可以踩高跷、打腰鼓,这跟舞龙一样,是要提前排练的,算是寒假里学习的一个技能。表演的小朋友都要画上美美的妆,虽然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小孩子们夸张的舞台妆,但对于当时连化妆品都很少见到的我们,也是一个期盼很久的愿望。
表演的道具有限,剩下的也想参加的小一些的孩子,可以提个灯笼跟在队伍的最后面走。灯笼都是自己做的。村里的老人会用竹条编一些筐子做灯笼的骨架,孩子们自己动手把纸糊上。大部分的纸都是喜庆的红色,糊上之前可以用毛笔画上自己喜欢的图案,比如荷花之类,再插上蜡烛,不消一会儿就能完成。
孩子们的仪仗队,也是要坚持到结束的,因为走完全程的话,可以领二十元的酬劳。那时候,农村里一毛钱就可以买到两个油饼,二十元钱可以算是一笔非常丰厚的零花钱了。
除了为了金钱的奖励,也是为了跟小伙伴们一起走,共同完成一项伟大的“任务”,这也是日后可以引以为傲的谈资。不过小孩子们一般都只参加一天,因为一般都要夜里十二点左右才能结束,这对早睡的农村孩子来说,已经是极限。
记得我第一次参加的时候,才四岁多一点。起初也是兴奋异常,可在走到大约四分之三的路程时,两腿就跟灌了铅似的,而且上下眼皮直打架。幸好同行的两个表哥精力还充沛,轮番半扶半抱地领着我走,也勉强可以坚持到最后。
但是有了第一年的经验,第二年我就可以全程自己走下来。如今回想起来,觉得当时小小的自己很是了不起。
后来,为了方便,龙灯的木板上用的是买的灯笼,里头点蜡烛,不及早期自己动手制作的用心,但是至少还是长龙,远处看,也很美。
再后来,因为村里的年轻人大都外出念书或打工,之后定居城市,很少回家;而曾经的舞龙主力已经上了年纪,体力受限,所以改成了布龙。布龙轻便、漂亮,也更安全,需要的人手还少,一条龙十来个就足够。
一切都变得简易方便了,却少了一份全民参与的乐趣。
对于我们家,更是没有了独属的亲近感。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父亲都是舞龙队的队长,负责舞龙头。
龙头是整条龙最重要的部位。在全村壮丁几乎全上场的板凳龙里,如果可以舞龙头,那是相当令人尊敬的。少言寡语的父亲,踏实、肯干,在村里很有威望,连着好些年都被村民主动推举去舞龙头。
只是不记得哪一年开始,父亲就换成舞龙身了;再之后便不参与,做了观众。
前几年,有一次跟父亲一起在街上,翘首望向远处的龙灯时,瞥见他的头上有了细细的白发,白发在烟火中闪着银光。就在那一刻,深切又难过地意识到:最亲爱的父亲也已盛年不再。
今天,同往年一样,跟我那与龙灯缘系了几十年的父亲一起去观灯。不同的是,今年还带着我的孩子。孩子看到满天绚烂的烟花,欢呼不已。只是我们都不知道,这样的龙灯盛事还能被延续多久。
且看着,珍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