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辉给他照着归途的路。江风拂面,吹得他起了困意。
高阳依旧在统帅大帐外等门,见着人回来,远远地便迎了上去。
“少爷,吃过了吗?”
“吃过了,在家里吃了顿好的。”
他肆无忌惮地打了个哈欠,没有任何停留就往屋里走。
“我想泡个澡,高阳。”
这里是军营,烧水泡澡并不是一件方便的事。但高阳还是毫无怨言地揽下了这桩麻烦事,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
初春的江都依旧寒冷。水离开了炉灶就凉得快。他来回跑了好几趟,才算是把这件事情给办妥了。
门窗紧闭,屋内安静得只能听到水声。有雾气从澡盆子里腾起,低低得浮着,将袁赫贤挡了个若隐若现。
他闭着眼睛,脖颈靠着澡盆子边缘,享受着久违了的温度。随着体内的寒气被驱散,他的身子也泛起了健康的红润。洗澡水好似有魔力一般,渐渐带走了那积聚了一整个冬天的疲惫。
心中突然冒出了点不安来。因为禾珠今日的那一番话,让他觉得奇怪。
既然不喜欢,又何必来纠缠!各自为安岂不是更自在!
隐隐的,他觉得事情似乎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理所应当。
袁赫贤不想深究,因为这并不是他此时该去想的事情。东屏人就在滔江彼岸,兴许正在策划着又一轮更猛烈的攻势。然而,现在的督军已经没有主动出击的资本了,他们只能疲于应战。
边上的茶几上摆着两本兵书,是刚从袁府揣回来的。他瞥眼看了一看,不禁叹了口气。
也许,现在看这些已经没用了。
或许待到下一战,他便真的只有空城计可以唱了。
水渐渐失去了温度,让袁赫贤不再留恋。他起身,草草穿上了衣裳便往窗边的书桌去。
月光洒在木盒上,他伸手摸了摸那粗糙的表面。
历历明朗已是奢望。他能做的,只是尽己所能为江都的百姓撑起一片安宁的天空。哪怕短暂,哪怕他已经看见了那并不太遥远的尽头。
盖子被打开,他取出了里面的纸砚笔墨。最后躺在那里的,是一把银色的小刀。
既然要唱空城计,那么他就需要造些东西来把这一出空城计唱得足够逼真。
袁赫贤抬起了自己的左手,目光落在了那一道狰狞的伤痕上。伤痕尚且新鲜,还是半愈合的状态。
手起刀落,鲜血便滴在了砚中。他依旧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便落座窗边,为即将到来的又一场恶战做准备。
他丢了一颗惠明真人的血痂子进去。月光下,那一滩赤红色瞬间好似掺了金沙一般,散出了淡淡的光晕。
高阳想进来给他添些热水,好让他多泡一会儿,不成想却见他已经端坐在书桌旁。
短短这半年多的光景,他已经不必再像从前那样时不时地就要催促袁赫贤添补符袋。这让他即欣慰又心酸。望着他专注的背影,高阳不敢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脸上刚起来的气色又渐渐消退了下去。
默默地把屋子整理干净,也便到了要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
“再等等……”
高阳手中扯着绷带,一瞬拧了眉心,“还不够吗?”
“不够……”袁赫贤的声音低低沉沉,“再等等。”
油灯散出的光明恍恍,与窗外月色交辉。高阳这一等便就等到了子时,眼见着那道伤口都快要淌不出来血水时,他才被允许上手包扎。
袁赫贤的腕子还耷拉在砚台的边缘,似乎想为今夜的劳作最后再做出点贡献。但当高阳抓起他的小臂时,他才发现这一整条胳膊的重量竟都压在了自己的手上,好似一条失主的断臂。
“少爷……”
“等会再说。”
袁二公子依旧专注于眼前的这道符上,没有一丝一毫浪费在他人身上。
绷带一圈又一圈地缠绕着那一节苍白的腕子,高阳却觉得自己似乎是在给自己的心包扎。
对于修士而言,灵力并不是永不枯竭的。即便如惠明真人那样的半仙,在留下了血痂子后,也须得回南夷山花上好一段时间去调息休整。
然而袁赫贤根本没有精进到她那半仙的程度,且他只闭关了五日。
短短五日的时间,怎么够他调整!
感觉到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在颤抖,袁赫贤才终于停下了笔。
“你抖什么,高阳。”他看着画到一半的符,叹了口气,“这张废了……”
高阳轻拿轻放,“对不起,少爷。我干扰到你了。”
“算了,一张定位符罢了……”袁赫贤瞥眼看向砚中将要凝结的血墨,“看来今晚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他的另一只手撑在了椅子边,蓄力站了起来,“明儿就别这么早叫我了,我多睡一会儿。”
跟了他这么多年,高阳多少也认得一些符。眼前这张废了的符虽然只画了大半,但他也能够辨认得出。
这哪里是什么定位符!这是一道障目符,一道对于磐山袁十五而言并不容易的高阶符咒。
高阳懊悔不已。将简陋的门板轻轻合上,他揣着一脑门的担忧离开了统帅大帐。营中伙食简单,皆以填饱肚子为主,也不是每一顿都能见到肉。有时甚至一连好多天都吃不上一次肉。他着实担心袁赫贤那单薄的身子骨。即便修士有灵力护体,几天不吃饭也不成问题,但眼下他灵力已经受损,泰半要力不从心。
他取了家伙事一路往粮仓那个方向走。
粮仓沿着小河而建,河面不宽,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不过就十来丈。虽是要汇入滔江的一条支流,但水流却并不湍急。
夜已经浓得化不开了,督军已经入眠。营地里只有当班的哨兵还在值守。
一路上,高阳没撞见什么人。他顺利地绕过粮仓去到了小河旁,准备试试今夜的手气。
求人不如求己,要让自家少爷吃上点补的,高阳觉得还是要靠自己。
夜色下,水面的情况实则不容易辨认。他沿着河岸一路细细地寻了上去,也没发现哪里有冒泡的。
这么大条小河,难道就没有王八住里头?
军营的高墙已经立在了眼前。平日里,他觉得督军营地很大,却在此时嫌弃这条小河委实是太短了些。
探出头朝着高墙的另一边望去,他看见了安睡中的江都。
心中油然升起一丝不安来。高阳觉得该给在这条河上也立一堵墙才是!
王八不见踪迹,他只得沿着河岸原路折返。滔江就在前方,苍月挂在了头顶,江风拂面,吹得河上停着的几叶小舟上下沉浮。
他有点沮丧,一想到自家少爷那张煞白的脸,他拧紧的眉心怎么都舒不开。
去的时候没被人撞见,但回来时,他却瞧见了人。
这些时日,高阳替督军统帅打点着生活起居,忙里忙外都是他一个人在操持,在营地里已是混成了个熟面。大兵小兵都认得他,见了也会客客气气地打个照面。
这个点,哨兵见了他也是诧异。
“高大哥?”
今夜当班的是一双年轻的小兵,手里皆是一杆长枪点地,银刃在月光下白花花的,为这本就清冷的夜晚平添了更多的寒意。
“去小河边寻点野味。”他继而问道,“那条河通往营地外,平日里都没人在那里值守的吗?”
小兵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对岸荒凉,也不住百姓。又是上游,更不可能有东屏的船从那里登陆。”
“我是指挨着河的那堵营墙。”
“哦,那堵墙……”小兵有些懵,“那堵墙有什么问题吗?”
“墙外就是百姓住的地方,没有人守着那里吗?”
“寻常是有卫兵定点去巡逻的,但若说要站在那里守着……”他摇了摇头,“倒是没有的。”
高阳沉思了片刻,“难道不会有百姓顺着河水误入营地?”
小兵笑道:“百姓都知道河的这一端是督军的营地。百姓嘛,都想过安稳日子。恨不得离这里越远越好,没人会来的。”
“营地外围住的不都是军眷?不会有人半夜偷偷潜进来探亲?”
“咱督军也不是个不通人情的地方。探亲有探亲假,平日里也都轮着休沐。”小兵不以为然,“再说侯爷老早就立下了规矩,家眷不得擅入军营,违令者可是要斩的。”
“既然通人情……”高阳追问道,“那有斩过吗?”
“倒是没有……”小兵嘿嘿一笑,“不过家眷们也都知道侯爷是吓唬他们的,所以也都给侯爷面子,从没有人私闯营地。”
“但那条河并没有人守着。有没有家眷偷入营地,这谁又能知道!”
“我觉得……”小兵脸上的笑意更甚,“高大哥,你真的想太多了。”
高阳兀自思量了少顷,“但愿是我想多了吧!”
而后的几日,督军过得还算太平。督军统帅比较嗜睡,嗜睡到了鲜少露面的程度。
童大成不明所以。他只知道但凡自己去找他议事,高阳都把他拒之门外。
无独有偶,潘利也遭受了同样的待遇。
找不到主帅商量事情的二人只能凑到一起去给对方出主意,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倒是变得前所未有的亲近。
赵勉照例跑去袁府通风报信,也免不了就要被小督江候多问上几句家事。
寻常,他来去皆是悄悄,即不惊动督军值守的哨兵,也不惊动袁府的家丁。
是时,夜已经深了。似有寒露降临,为黑色的砖瓦覆上了一抹阴郁的灰暗。
“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赵勉愁苦道,“上一回靠着二公子装神弄鬼是把东屏人给忽悠撤了。但下次呢?下下次呢?营地里不干净。当日在场的人又那么多,哪儿堵得上悠悠众口。二公子会作法这件事要不了多久就能传到阿木狄耳朵里。”
“但他们依旧会忌惮他。”袁宏渊若有所思,“尤其在上一役后,即便是咱们督军叛徒说的话,他也不会全信了。阿木狄不敢轻举妄动。日后会有几次试探性的进攻,倒是没什么好怕的。”
赵勉叹了口气,“这仗打一次,咱们的人少得一批,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庞家就在坞镇这么待着,袖手旁观……”
“是也要等到我们督军全军覆没了,他才方便接手。”他沉声道,“带别人手下的兵和带自己手下的兵到底不一样,自己人才最可信。”
“自己人才最可信?”赵勉苦笑,“现在自己人都不可信了,小侯爷。”
“叛党潜伏进督军策反已有些时日,要彻底拔除需要时间。”
“就怕还来不及拔除,督军就被他们给蛀空了。”
“给贤儿一些时间。”袁宏渊勉力撑着身子坐直了一些,“赵勉,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了。让他接替帅位带兵打仗已是万不得已。倘若有一日他遇险……”他眸色中淌出了温情,“你带他走,敲晕了扛也要把他扛走!走得远远的,离江都和晏都越远越好!让你的人找一具与他身形相近的尸身,给他穿上贤儿的衣衫,然后焚去样貌。这样他就能脱身了。”
“二公子怕是有他自己的想法,也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勉强得了他的。”赵勉叹道,“我说小侯爷啊,大难当头,你怎么不先考虑安顿妻儿呢!”
“淑云有他爹为倚靠,川儿跟着他娘也不会吃太多苦。晏都那边,允儿有我娘看顾。唯有贤儿……贤儿他没有长在袁府。从小到大,我这个当大哥的也没有给过他什么照拂。既然往昔兴荣都没有与他共享,那么如今灾祸临头,他便也不必跟着遭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