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黎明破晓前,前线的将士带回了胜利。战火没有波及到江都,可督军却为此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船舶陆续归港,没有人带着胜利的喜悦。
高阳迎接他的归来,并在他两腿疲软的时候适时接住了他。
眩晕折磨下,袁赫贤的衣衫已经湿透了,被江风刮得冰凉,好似已经结起了冰渣。他是醒了,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糟糕。
“少爷,我背你回去。泡个澡,泡个澡就没事了。”
袁赫贤满面疲惫,止不住得颤抖。往昔锐利的目光也变得空荡荡的,好似被人摄走了魂魄。
“高阳,有酒吗?”
“少爷,今儿十五呢,得守斋。”
他咬了咬牙,“带我回去。”
支离破碎的,不仅仅是督军的战舰。
潘时后槽牙都快咬折了。但比起后槽牙,他更担心自己的老腰。遂由衷地感慨,感慨背上的童大将军是真的壮啊!壮得像头耕地的大水牛似的!
“阿时!”潘利刚下船就马不停蹄地上了主船,“阿时,童将军没事吧?”
潘时勉强又走了几步,实在是背不动,索性把人又放在了甲板上,累得直喘气,“从江里捞回来的,有没有事不好说,得让军医瞧瞧。叔……”他身子往后一仰,一屁股瘫坐了下来,“叔,你行行好,帮个忙!”
“你这年轻人,怎么回事!缺乏锻炼!”
嘴上虽然这么数落,但潘利还是揽下了这个体力活。他也不再年轻了,要扛这么个水牛一样的大活人也着实是勉强。奈何他是做长辈的,就算是咬碎了后槽牙也得给小辈做榜样。
伴着东边破晓,督军的船坞也渐渐恢复了宁静。营地里升起了炊烟,军医们也跟着忙得不可开交。
虽然只是个军医学徒,但因着人手紧缺,瞿飞燕也担了不少活。眼前只有触目惊心与伤痕累累,让她一时无暇顾及其他。
“瞿姑娘!”
直到肩膀被轻拍了一下,她才蓦然回神,“师傅……”
“瞿姑娘,这处交给你的师兄们,你随我来。”
瞿飞燕茫然了一阵,但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跟着刘老走了。
冬日里,滔江边的清晨依旧寒冷,让她不禁缩了缩脖子。她不过是个刚来没几天的新兵,师傅让她干什么,她也只能干什么。眼下,她便是什么都不敢问,低着头只知道跟着师傅走。
这一路的景致,她不太熟,是一条十分偏僻的小路。说是小路,倒不如说是条岔路,两旁杂草丛生,几乎能把人给盖住。
刘老走在前面,边走边不停地拨弄开眼前碍事的长草。这条路实在是太偏僻了,偏僻到路上连个人影都瞧不见。是以当统帅大帐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瞿飞燕懵了。
“记住这条路。”刘老淡淡道,“往后想要避开人来这里的时候,就这么走。”
她怔愣道:“师傅……”
“这条小路除了我,没人知道。所以你不用担心半道会撞见人。只是,你得挑个没人的时候才能往这里头拐,出来的时候也得提防着周围有没有巡逻兵,别被瞧见咯!”
“师傅……”瞿飞燕欲言又止,“师傅……我……不是……”
“师傅的年纪都够做你爷爷了。就连督江候……”他长叹,“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一阵风过,拂了一把他那花白的山羊胡。
“人活久了,见的也就多了。飞燕啊,你是个好姑娘。人生地不熟的,你追着二公子到这里,不是来给他添乱的。为了避嫌,你甚至还带着其他人与你一同来投军。”刘老回身,坚毅的目光中透着怜惜,“师傅不瞎,看得懂二公子与她那发妻之间的事,也看得懂你与二公子之间的事。但师傅也要告诉你,情由心生,旁人是勉强不得的。勉强的姻缘便如同当年的督江候与大夫人,也如同今日二公子与他那发妻,都注定是个悲剧。至于你……”他复又望向了统帅大帐,“你便如同当年的二夫人,已是立在岔路口了。进一步,是万丈深渊。退一步,是海阔天空。无论如何,这主意都得你自己打定。打定了,就不能后悔了。否则你与二公子谁都不好过。”
“师傅带我来这处,原来是想劝我走啊!”瞿飞燕与他一同望向了统帅大帐,“可打从我离家南下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想过要回头。我来这里,不是来走二夫人的老路的。我也不是二夫人,我要走我自己的路。”她说着便转身往回走,“二公子那处有师傅在,我挺放心的。师兄们忙得不可开交,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我还是回去帮忙的好!”
望着她独自离去的背影,老头叹了口气,遂也赶着去干他自己的活儿。
高阳正堵着门,见屋子后头突然冒出了个人来,吓得不轻,“刘老……您……您这是打哪儿来的呀!”
“不是打天上来的,也不是打地下来的。军中事务,你少过问。”他下巴指了指门板,“听闻二公子是被人背回来的,我进去瞧瞧?”
高阳把他往外引,“少爷受的不是皮外伤。所以,这事您老帮不上忙。”
“不是皮外伤,那就是内伤咯?”老军医抬脚就要往回走,“那我就更得去瞧瞧了!”
“刘老,您留步!”见糊弄不过去,高阳只得说了实话,“您老也知道少爷会些凡人不会的。他这是在战场上作了法,伤到了灵力。灵力这个东西,玄乎!我就不多说了,说多了您老也不懂。反正不是喝点汤药就能给补齐了的。”
老军医将信将疑,“那……如何是好?”
“少爷正打坐调息呢,可能得闭关个几日。所谓闭关,就是什么人都不见。”
“这能管用?”
“管用!当然管用!比吃饭喝药管用多了!”
老军医若有所思,抬头忽见院门口有人探头探脑。
“刘老!”潘时的两只手拼命地挥舞着,“救命,刘老!”
上了岁数,走路向来慢条斯理的老人家难得地利索了起来,“这又是谁要死了?”
“是童将军!”他扒拉开跟前碍眼的小兵,“他……他吐白沫翻白眼了!”
一把年纪的刘老军医思维依旧敏捷,“他也中毒了?”
“他落水之前的事,谁能知道!”
一想起小督江候身上至今未解的毒,他的心提了起来,还凉了半截,“坏了……”
潘时急得不行,“您老快去瞧瞧吧!”
刘老军医不知道来不来得及。那令人揪心的记忆并不遥远,好似就发生在昨日。那时,小督江候在船舶即将归港的时候身中一箭,箭毒扩散得非常快,在他赶到帅帐之前便就几乎夺走了那条年轻的性命。倘若今日童大成是在落江前就中了毒,此刻赶去大约也就赶得上替他收尸。
即便觉得收尸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救命,刘老依旧不敢有半分怠慢。就算他跟不上潘时的脚步,也还是在片刻过后就一头扎进了童大将军的屋里。
潘利也在,急得在床榻旁来回踱步,一见刘老军医就像见到活菩萨一样,满眼都是虔诚的热切期盼。
床榻上,童大成已经不翻白眼了。他双目紧闭,整个下巴一片狼藉。
刘老探了探鼻息,随后给他把了把脉,眉心深锁。
潘利关切道:“怎样,还有的救吗?”
他话音刚落,就见老军医摸出了一把银针。
“去炊事营,端两碗热乎的白粥来。”
潘利大喜,“有救?”
潘时大喜过望,“我去!我去端!”
“潘副将,把油灯取来,借个火!”
潘利听话得跟个孙子似的,唯命是从。
只见银针在烛火上被烧得泛红,就在好似要化作银水落入油灯之际,刘老军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银针稳稳地扎进了童大成的穴位里。
起初,一片死寂。可当刘老军医撵着银针不断深入,一声暴呵突然炸开了。
“操!烫死老子了!”
床榻上,方才还奄奄一息的伤患已经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他怒目圆睁,见谁都像有仇似的。
潘利开始后怕了,“刘老,他这不会是回光返照了吧!”
“你他娘的才回光返照!”
“童将军,你才刚转醒,收着点气力。”刘老军医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拔出了那根银针,“你不饿吗?”
“饿!当然饿!老子差点就成了饿死鬼了!”遂两眼放光地四处搜罗,“有吃的没有?”
“阿时给你去取粥了。”
“粥哪管饱,撒泡尿就没了!”童大将军说着就要下床,“老子饿得都能吃下一头牛了!”
“你方才饿得连胆水都冒着泡给吐出来了,是饿极了的体征。久饿过后忌暴食。童将军,你没能做得了饿死鬼,却可能成个饱死鬼。”
潘利顺着劝,“童将军,你就听一回刘老的!来日,来日我陪你喝酒吃肉!”
“谁稀罕同你喝酒吃肉……”
童大成满脸的嫌弃,思绪却不禁飘去了过往。过往,也有一个人陪他喝酒吃肉。那时,他也同样满嘴挂着嫌弃。可现在,却连把酒言欢都不可能了。
他登时气短一截,“喝酒吃肉,我找二公子去!他人呢?”
刘老军医收拾好一家一档起身了,“估摸着他一时半会儿同你叙不上。”
“他受伤了?”
“都是上战场去豁命的,受伤在所难免。”
童大成的目光紧接着就转向了潘利,意味深长。
“看来你没中毒,脑子也没进水”潘利毫不窘迫,“你也知道我们这一营已经没了主将。我这个副将虽然不才,但我要是有个好歹,也是后继无人了。为了不给大帅和童将军你添麻烦,我只能比其他人更惜命。”
怕死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童大成由衷地觉得,这位潘姓的老油子当真与谢永安没得比!
日暮将息,督军营地重归安宁。有一个黑影从黑暗中忽闪而出,一跃上墙,纵身一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日,坞镇的清晨来得比寻常要早些。庞家那支陆军扎营在了坞镇以东,离得江都其实算不得远。
因是临时驻军,庞军的营地简单。小兵伐了些木头在周围圈地为营,一个个帐篷就这么突兀地扎在了郊野。
主帐之外,立着一个中年男子,银冠束发,身姿健硕,看起来有用不完的力气。他端着今日的主帅的早膳,两个馒头,一碟小菜,一碗清粥,倒也简单。
一帘之隔的帅帐内已经有了动静。
“进来吧,儿子!”
庞巍得了令才进去,“爹今日起得甚早!”
“昨夜没怎么睡。”庞老爷子伸了个懒腰,顺带活络了一下筋骨,“东屏那边,有风声没有?”
“据线兵带回来的消息,督军里确实有叛徒逃脱投靠了东屏守军。”他把食盘子放在了桌上,“但昨儿那一仗过后,叛徒就被阿木狄给斩了。”
庞老爷子落座,拿起了筷子,“确定是叛徒?”
“咱们安插在督军的内应十分确定。人是上一役的时候直接条船游去的东屏,应该不会有假。”
老爷子唔了一声,“把消息传回晏都,让皇帝那小子知道一下。至于后头叛徒被斩了的事情,就不用提了。”
庞巍点了点头,“这一仗打下来,督军用兵真的快见底了。”
“邕国南疆也终于快收拾干净了。”
“为了清理叛党……”他云淡风轻道,“我们大邕国的损失也太大了。”
“不清理,早晚有一日邕国就得跟东屏姓。事关国运兴衰,便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我们庞家,世代忠良,为的皆是邕国的江山社稷。既然督军里已经生了蛀虫,那就只有一把火烧了,才能斩草除根。武皇帝英明,布了一个大局,把袁成业那一家子一网打尽。我等臣子,在旁辅佐乃是尽职尽责。督军没什么可惜的,儿子。说到底,这都是袁成业自己的错。他没管好手底下的人,才会惹了一身的麻烦,殃及无辜。”
“人都死了,”庞巍笑了笑,“爹你就积点口德,少说几句!”
“难不成那姓袁的还能从土里爬起来咬我不成!”
“他儿子不是个修仙问道的?没准还真有可能!”
“我还怕那乳臭未干的小子?”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
“你不用担心,儿子。”庞倍满腹自信,“就算那小子是个真神仙,督军里也只有他一个神仙。腹背受敌,他还被耍得团团转连给北都摸不着。所以,袁家大势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