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小镇上,自从有了王石匠的铺子,周边的村民都不再去8公里以外的县城去订购墓碑了,原因也很简单,距离近,价格亲民。王石匠在腰包鼓了起来的同时也经常感叹,原来一个小镇上一年内都有这么多人死去 !
阳光从半拉的卷闸门下斜射进来,王石匠睡眼惺忪,中等的个头,无袖汗衫露出壮实的胳膊,大裤衩,耷拉着拖鞋,打着哈欠,斜着脑袋,摇晃着朝门口走去,打开双扇玻璃门的金属锁,推起卷闸门,往前走出两步,左右张望着还没有多少人流的街道,西风带着黄土与几片落叶从地面滑过,他伸了个懒腰,任凭11点的阳光洒在全身,暖洋洋的。
这才扭头同隔壁的熟人打着招呼,被一句字字清晰且沉稳的话打断。
“我要是你,就不会这样忽视顾客。”
这时他才注意到一旁站着一位老头。头戴一顶黑色老式鸭舌帽,身着一身灰黑色布衣,一双黑布鞋,白色鞋底却没有沾多少尘土。双手背在腰后,蜷着背弯着腰,岁月已经将他的面容揉碎,两颊深陷,颧骨吐出,一双小眼睛又圆又黑。
“哈哈,老爷子,不好意思,我这不刚睡醒没反应过来嘛!”看到老人样子后他只得这样回答。
“你们这些小孩子就是这样,好像把睡觉跟吃饭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老人已经往铺子里走了进去。
王石匠跟了进去,大步走向一座样板墓碑上,拿起香烟递给老人表示友好。
“老爷子,来一根!”毕竟被一个看起来七十来岁的老头叫一声小孩又有什么关系呢?尽管他已经42岁了。
“谢了,你还是先去拾掇拾掇自己吧,我自己随便看看。”老人微笑着挥手拒绝。
“好嘞。”王石匠回去洗漱,心里想着这个老头挺有趣。
铺子不大,刚进门右侧靠墙有着两把皮椅,中间是一块方形石板和木头底座用当桌子。再往前就是柜台,一个井字形盒子里塞着笔,纸,名片一类的小东西。仅有的几座模板墓碑,都整齐的排在左侧的空地上。大体都是一个样子。上边有的是屋檐,也有龙凤,也有他叫不出名字的花样。中间都是空荡荡的,但是两侧的对联却是有的——“青山常在兴福地,绿水源流旺佳城”,“名山千古秀,福地万世昌”,“松苍竹翠纳百福,山环水抱集千祥”,“山水年年秀,子孙代代兴”。
王石匠在仓促的洗漱,心里想着。每次来人,都会说明死者是父亲,母亲,亦或是大伯,三叔一类的。王石匠对此还是挺高兴的,因为省去了自己去询问性别。问是男是女?显得不是很尊重。问是家父还是家母?不合适。说令尊,有点像是诅咒。最后都是等到来人说出来,自己再接话。然后再给告诉他们,“考”指的是父亲,“妣”指的是母亲,“显”则是说上无长辈,下有儿孙,否则则用“先”,也没有具体的规定,“显”更注重于德行、功绩,“先”则表示尊重。尽管有的人已经年纪不小了,在没有遇到自己身边的丧事之前,很少有时间又或者会想要了解这些东西。王石匠擦完脸,看了看镜子,尽管刮了胡渣,还是决定去换身衣服。
等出来时,老人蹲在铺子门口,面朝街道,抽着烟。王石匠突然感到蹲下来的老人渺小了一大截,好似他那谈不上魁梧的身躯都是由衣服撑起来的,脑子里闪过一株在野地里生长的野枣树,光秃秃,细细的树干带着弱小的刺头,树皮如同结痂般自然而然的掉落,嫣然枯朽。老人时不时抬头望着自己自己的吐出的香烟,慢慢消失不见,就像是现在的自己。
“老爷子!不好意思,久等了,冒昧问一句,您是为谁而来?”王石匠笑呵呵,招呼老人坐到门口的皮椅上。
“很不错,你还没有笨到问到是否是我的先人,不像有的店里。”说着递给了王石匠香烟,一同坐在椅子上。
“您说话可真是带着针,很容易就刺痛别人。”他明白了眼前的老头已经去过棺材又或是寿衣店了吧。
“是给我自己。”他很平静。
“啊,不满您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给自己……嗯,您明白我的意思吧!”王石匠瞪大眼睛,哪有人自己给自己挑墓碑的?心里想着。
“不可以吗?”老人微笑着,并没有觉得这没有丝毫不妥。“我觉得这没有什么问题,我的东西为什么要别人帮我挑选呢?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喜欢的风格。”
王石匠失了笑,他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及墓碑的风格。
“但是,我看您身体硬朗,暂时没有这个必要吧?尽管真的到那个时候了,孩子亲戚来也是可以的啊?”王石匠随口而出,忽然意识到可能说错话了,眼前的老人或许没有孩子,没有亲人,又或者由于诸多原因,现在是孤身一人。
老人没有接话,只是看着王石匠,看的王石匠脸上愈发滚烫。
“不是你想的那样,反正我的儿女们跟我的想法不太一样,先走了,我还会再来的。”老人起身蜷着腰迈着步子离开了。
七天之后,老人托同村的人交给王石匠一张纸,准确的说应该是没有信封的信。内容如下:
小孩,我是那个老头。
我有儿孙,而且对我特别好。
墓碑样式就用当天店里那个屋檐吧,有点小要求。请将下面这几句话刻在墓碑上。
懦弱,虚伪,曾偷窃过一条项链。
谢谢。报酬随后几天到达。
在想到老人来到铺子的所做所说之后,王石匠此刻并没有多少惊讶,更多的是难做。“懦弱,虚伪,曾偷窃过一条项链”这种字词怎么能出现在墓碑上呢?墓碑不应该就是宽厚、仁慈一类的。如果自己在墓碑上刻了这些话,别人会怎么看待他?唯利是图?给钱什么都做?假若让老头的家人知道,那还了得。尽管他对这件事轻抱有不小的兴趣,还是没有动手,打算再等等看。
一天,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火急火燎的来到铺子。迅速走到王石匠跟前,告诉他自己是那位老人的儿子,在知道王石匠还没有动手刻字过后,告知不用刻了。留下联系方式,说要去医院,又匆匆离去。王石匠只记得他的眉毛很浓。
听着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小,直至仅剩雨水从屋檐低落的声音。王石匠才起床,收拾了一番,打开门。
“小孩子,这天比那天更晚了,不过倒是把人收拾干净了。”
“快快快!进来,实在太抱歉了!我没想到这种天气还会有人来。”他尴尬的笑着,退回门的一侧。
他看到老人被两个男人搀扶着,一位是他的儿子脸色很差,另一位显然在压制着怒火。只见老人被架起胳肢窝,先是左脚不自然的抬起,脚尖朝下垂着,接着脚尖先着地,然后是脚跟,如此6步走到最近的椅子旁坐下。就像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可是看得出来他已经很尽力的走的漂亮。此刻,他已经摧枯拉朽,脸上看不出一丝红润,面貌与上次见面都有了很大的区别。老人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大口喘气,两个男人站在身旁一言不发。
王石匠给每人倒了一杯水,与其说是礼貌,更想要给老人一点歇息的时间。大家都在等第一个人开口。
“王师傅,他们是我的儿子,在知道我打算给自己的墓碑上写上那几个字的时候,表示坚决反对。还说之前来找过你,说你坚决不刻,说这样不厚道。不知道你是否是这样想的?”老人面带微笑,没有一丝生气的样子。
“我,我其实并没有太多看法,我尊重顾客。”他做不到欺骗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
“你看吧!我就说,我见过王石匠,他不一看就是开明的人,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就你们俩还想骗我,还是太嫩了点。”老人看了看两个儿子,带着作为胜利者的嘲讽。
“爹,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呢?我们有什么做的不好的事情吗?还是你有别的要求,尽管提。”浓眉的男人,面朝老父亲,苦口婆心的劝导着。
“没有,你们对我很好,我知道。尤其是在你们的母亲离开之后,更加的体贴关怀,什么事情都顺着我的意,你们都很孝顺。”
老人紧接着说到。
“我明白你们的想法,我死了,你们还在世上,你们觉得丢脸。我很高兴得的是食道癌这样的病,最起码我的脑子是清醒的。我还可以回忆,回忆我小的时候,依偎在母亲怀里,听她讲过去的故事;你们小的时候,刚出生只有两只手掌般大小;回忆你们的母亲,我是怎么从众多追求者中成功的。那些美好转瞬即逝。可也有些难以启齿的丑事,我无法面对自己,尤其是在有了你们以后。如果你一个孩子发现自己的父亲并不伟岸,反而尖酸刻薄,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你还能指望他长大后会是一个好人吗?我把一些事情藏在心里,但是时间越久,我越愧疚不安。那时候我还很年轻,许多年后我才明白。一个人,做一件坏事,渴望得到惩罚的心理跟做一件好事,渴望得到表扬的心理是在同一高度的。就算你们成全我,好吗?让我安心的走。”
如何才能与一个风烛残年,即将离世的老人争辩呢?更何况他是自己父亲,或许他还是对的。
“爹,可以,我同意了。”他的眼圈泛红,父亲的自白打动了他。他也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此刻老父亲把目光投向另一个儿子。他更年轻,戴着眼镜,穿着讲究,一副知识分子的派头。正直挺挺的站在那里,带着一丝愠怒,身体一激灵,想要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你说了算。”最终吐出了这几个字。
告别之际,老人叮嘱王石匠希望尽快,他能感觉到,自己没有几天好活了。并对王石匠愿意影响声誉刻字表示感谢。
王石匠想到自己伯父离世前几日。在病痛的折磨下,大声谩骂,慢慢的由于气力的流失,转为低声哀嚎,最后出不来一点声音。最后时刻他一直待在身旁,可以清晰的察觉到,在人完全死亡之前,器官机能已经丧失。嘴巴半张着,但是没有热气呼出,双眼睁着,但却什么都看不见,全身的骨头保持着最后一刻的姿势,需要人来硬生生板正它。他想象不到,这位老人在临走是否也是一样!不,他应该很安详。
仅仅四天,就收到了老人去世的消息。在埋葬的前一天,年轻的儿子来到铺字,看过父亲墓碑上“懦弱,虚伪,曾偷窃过一条项链”这几个字后,嘴角上扬,露出轻蔑一笑。同王石匠无奈打趣到:“老人就跟孩子一样,总要提些不合常理的要求来表现自己的重要。就像我的小孩,总喜欢请求我一次性买5根香肠,每次他都吃不完。但是我但凡没有买够5根,他都不高兴。”接着重新挑选了一座。写着“操如松柏清如竹,言可经纶行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