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路认六六作干儿子,源于发生了一件事情。在这之前,老路只是把他当作免费长工。
那年,我们一百多位老乡在同一个建筑工地上干活儿。
老路是位老瓦工,手艺精绝。
建筑工地的编制正规得可笑。带队来的大工头儿被称为师长,次一级的是团长,再次是营长。老路是最低一级,被称为排长,手下管着十几个人。
六六是个流浪儿,才十六岁,却长得人高马大。据说已在北京混了四年,基本上以乞讨度日。也正是由于体格高大,六六常被人当作成年人,再也要不到零钱,所以就自己找到了工地上,打算卖力气混个温饱。
工地保安把他拦在了门外,六六不买账,硬要往里闯。大门内正在吃饭的老路瞧见了,就过来看热闹。六六一眼就盯上了老路手里的包子,再也移不开眼睛。
老路犹豫了下,递了一个过去。
六六接过,眨眼间就下了肚,然看眼巴巴地看着老路:我跟着你,干活挣饭吃,行吗?
老路隔着栏杆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身子骨:不错,挺结实。
就这样,六六被老路带进了工地。老路出钱给他理发,又把自己的旧衣服给他换上,然后对会计说,他的工钱,算在我账上。
会计翻了翻白眼说,为啥?他又不是你儿子!
老路嘿嘿一笑:我就认他当儿子了,怎么着?
会计损他:干脆认女婿多好啊,把你俩闺女嫁一个给这小子得了!
老路就翻了脸。
两个女儿一直是老路的娇傲。虽然老路混了半辈子,还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瓦工,但两个女儿却很争气,一前一后都上了大学。大的正在备考读硕,小的在读本科。为了两个女儿,老路干起活儿来不要命。工地上的加班从不错过。别人加了一夜的班,第二天总要休息一上午,但老路却只是洗了把冷水脸,又操起了瓦刀。
提起女儿,老路就两眼放光。那是他的宝贝疙瘩,绝不允许别人来践踏。哪怕只是口头的不敬。所以,他叫了一声,就向会计扑了过去。
别人慌忙劝架。
会计大骂:你他妈的老路,就是坑骗人家,就是想捡个免费的劳力,帮你挣钱!
骂归骂,六六还是留了下来,工钱还是记在了老路的账上。是团长出面解决的。毕竟六六是人家老路捡来的。另外,老路的手艺好,是工地的宝贝疙瘩。
此后,六六就屁颠屁颠地跟在了老路后面。老路叫他“六六”,别人就开玩笑,说老路你咋不叫他“儿子”呢?你要不叫我可叫了啊,到时他的工钱给我。
六六也和别人一样,喊老路。
别人又开玩笑,六六。你咋不叫他爸呢?
六六不吭气,只会闷头干活。
六六的心思重,很少说话。从他有限的只言片语上,只知道他的家在陕西,父母都不在了,他和姐姐住在叔叔家。婶子对他不好,先是姐姐离开了,后来他也跑了出来流浪。
六六很能吃,一个人顶几个人的饭量。每次打饭,老路都在哀嚎,妈的,看来要赔本了,他挣的那点工钱还不够自己吃的!
然而没多久,老路就改口称六六儿子了。
因为六六救了他的命。
二
那天,架子工用楼门吊车往10楼运钢管。老路和六六刚爬下架手脚,正坐在砖跺上休息。
六六百无聊赖地低着头,用砖块在地上画着乱七八糟的图案。
老路则边擦汗,边和开吊车的杨头闲聊。
杨头大概是谈得入港了,没留神吊车已错过了楼层。直到架子工在那儿骂:老杨你眼睛被裤子盖上了?这他妈都到送到13楼了!
杨头一激灵,下意识地来了个急刹车。只听“砰”的一声,没有捆扎结实的钢管筷子一般散落开来,其中数根从天而降,从高空直插地面。
老路和杨头一样,都仰头看傻了眼。
电光火石间,只见六六忽地蹿起,抓住老路的后衣领,硬生生地往后拽了好几米。
这功夫,只听哧哧声响,数根碗口粗的钢管齐齐插在了地上。其中两根正落在老路刚才坐的位置。
老路脸色灰白地瘫坐在地上,冷汗直流。然后,破天荒地睡了整整一天。
睡足了后,老路起身去买了猪头肉、火腿肠、啤酒,还打了十几份饭,请全排的人吃饭。席间,老路宣布,要正式认六六作干儿子,到时给他盖房娶妻。
众人起着哄,把六六按在地上给老路磕头。让六六叫爸。
六六叫了句,老路。
老路说,混账,我是你爸。
六六沉默了半天,似乎是在探究老路的真假。最后终于叫了句:爸。
哎!
老路应了声,眼里竟然有了点泪花。
边上有人损他:老路真恶心,眼见着白捡了棵摇钱树,瞧他妈高兴得都哭了。
最后,真正哭起来的倒是六六,一口一个爸地叫着,抱着老路的大腿,哭得抬不起头。弄得一圈人都红了眼睛。
六六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可真是能干,而且从来不偷懒。
那段时间,一整栋楼都在粉刷,工地的头儿们根本监督不过来。他们能看得见的地方,大伙儿都在拼命干。他们一离开,很多人就会偷懒、磨洋工。甚至有一天,我偷懒偷得过了份,躲在楼梯间里睡了一下午的觉,竟然也没人发现。真是幸福。
六六就不同。别人干活儿的时候,他在干活儿。别人偷懒的时候,他还在干活儿。没活儿可干就到处打扫卫生。以致一度引起了我们的不满。因为团长每见到六六,都条件反射地想到我们的懒,然后无中生有地到处挑毛病,骂不绝口。
六六还有个好处,就是天天拼命干活儿,却很少花钱。我们除了在饭堂吃饭,偶尔也会喝瓶啤酒、加个菜搞劳自己一下,但六六却一直陪着老路吃着最简单的工地餐。
身上也是一直都穿着老路的旧衣服。
我们看不下去了,就损老路。老路却也是一肚子委屈:我他妈让他花钱,他不花,我能怎么办?估计想让我替他攒着娶媳妇吧。
唯一的一次,六六向老杨张口要钱,是要买个望远镜。
老杨很诧异:不能吃,又不能穿,买这玩意儿干吗?
但六六很犟,坚持要买。
老杨看样子很不情愿,但又抵不过工友们讥讽的目光,只好给了。
六六有了望远镜,每天收工吃过饭后,就没了踪影,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好在他本来就是个安静和无趣的人,少了他,大家照样下棋、打扑克、聊女人。
每次都是在我们铺床准备睡觉的时候,六六才像一只猫似的,没声没息的溜进来,蜷缩到自己的铺位上。
中秋节的晚上,工地聚餐完毕,六六拿了块月饼又消失了。
当时,我刚刚收到一封信,得知喜欢了一年多的女孩跟了别人。我觉得这很值得悲伤一番。悲伤需要找个没人的地方,闹腾腾的宿舍显然不适合做这种浪漫的事,于是我就爬上了刚竣工的楼顶。
到了楼面,远远的就看到一个身影坐在那儿。只扫了一眼,我就知道这是六六在拿着望远镜。
虽然他在,但并不影响我做任何事。你会认为空气碍你的事吗?
可是,我独自在那儿坐了半天,怎么也悲伤不起来,满脑子的胡思乱想。
无聊之下,我只好走近六六,伸出手:借我看看。
六六不大情愿地把望远镜递了过来。
对面是一片刚交付不久的新楼,入住率很低,只有五六个窗口亮着灯光。还有两家拉上了窗帘,所以只有三个窗口可看。
第一个窗口,夫妻俩在打孩子,看了半天,没啥新鲜的。
第二个窗口,一个女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也没啥稀奇的。
第三个窗口,一男一女面对面说着话,说着说着就粘在了一起。接着就是相互脱衣服。可是还没等脱光,男的就把窗帘拉上了。
真可惜。
我把望远镜还给六六:你小子,真会玩。哪天我和你一块儿看行不?
六六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又举起了望远镜。
人家窗帘都拉上了,你看个毛啊。
我说。
六六没理我。
我在他身后站了半天,才发现,他是在对着那个看电视的女孩。
我揶揄他:看上人家了?
六六干硬地说:她长得像我姐姐。
只这一句话,我就知道女孩是谁了。
那天,刚下过雨。我和六六在粉刷外墙。一个女孩从出租车上下来,拖了个老大的箱子,面对着一摊积水发了愁。没办法,要到前面的新楼,就必须路过这片乱七八糟的工地。
六六抬起头,看着女孩,愣了神。
我过去,帮女孩把箱子拎过积水,送到了楼道下。
女孩说,谢谢啊。
偌大的工地,百把号人全是男的,平时连女人的面都见不到。所以面对着女孩,我竟然不争气地红了脸。同时在心里庆幸自己眼尖手快,才可以这么近距离的献殷勤。
这当儿,六六似是回过了神来,走过去,把行李箱往肩膀上一扛,就上了楼。
妈的,比我还会拍马屁。
六六下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块雪糕。
对着我酸溜溜的眼神,六六很认真地说:她长得像我姐姐。
那晚在楼顶,六六少有的和我聊了几句。说他父母去世后,他和读高中的姐姐相依为命。有一天姐姐被婶子支去买东西,就再也没有回来。
有人说是离家出走了,也有人说是被人拐去了。但六六坚持认为姐姐是被婶子卖了。
六六说,姐姐最疼他。没了姐姐,就像失去了依靠,直到他受不了婶婶的虐待,离家出走。
原来,六六每天看的就是这个女孩。
虽然六六后来和这个女孩再也没有过交集。甚至女孩再次经过工地时,连眼角都没有再瞟六六一下。在女孩眼里,六六只是百十号不起眼的工人中的一员,她早已忘了是他是谁。
但这并不妨碍六六对她的热爱。
只因为她长得像他的姐姐。
三
工地上,本来就是个无聊的地方。每天的劳动榨光了我们的力气,回到住处后,似乎是为了补偿,嘴巴都变得特别能说。每发现一个新的话题,所有的人都会凑过来,懂的、不懂的都要插上几句。插不上嘴的,急。抛出了话题,没人理的,也急。
每天晚上,工棚里就像是扔进了一万只苍绳,嗡嗡的,没一刻安静。
当然,最受欢迎的话题永远是女人。
结过婚或有过男女之间经验的,这时就会充当起导师的角色,争相对我们这些生瓜蛋子进行免费的性教育,讲述自己的恋爱史、野合史,尽量的添油加醋、绘声绘色,不时还要回答听众提出的各种常识性的问题。很是尽责。
有趣的是,很多人明明是编的,听众也知道是编的,但还是煞有介事地听得津津有味。
那时的我们该有多无聊啊。
那天,下铺王大炮正在讲他“如何一个月泡了九个女孩”的艳史。这已经是第十二回了,就内容来说,都可以出部书了,但看苗头还远远没有结束。
他讲了十几个晚上,我一直都插不上嘴。
我一急,索性就自己制造出了话题:你们知道六六每天晚上出去干吗了?
没人理我。
我又说,他跑到了楼顶,拿着望远镜看着对面的新楼。
还是没人理。
对面房间里有男女在亲嘴。
哗啦。人都围了过来:怎么,你也看见了?讲讲!
瞬间,我觉得自己高大上起来。虽然王大炮一直在用眼睛瞪着我。
第二天的晚上,大部分的人都爬上了楼顶,抢夺六六的望远镜。
六六落荒而逃。
此后,楼顶就成了工人们每晚必去的地方。所有的人都面对着那些星星点点的窗口,对着模模糊糊或男或女的景像臆想着、猜测着、编排着。
而六六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但是,他一定是躲在哪个角落里,举着他的望远镜。
十几层的楼,几百个房间,天知道他藏在哪儿。
我能想到的问题,别人自然也想到了。不知从几何时起,整栋楼的找六六,就成了工友们乐此不疲的游戏。我们像搜寻罪犯一样,以馒头或香烟为赌注,分组行动。或大张旗鼓,或蹑手蹑脚,比白天上工还积极。
六六被抓过两次后,再次消失。
我们数次搜寻一无所获,兴味索然,只好又恢复了工棚卧谈的生活。
我一度认为六六已经对那个所谓的姐姐失去了兴趣。
然而,明明每天晚上工棚里还是没有六六的身影。
直到团长把六六揪到了我们面前。
原来,六六在我们的围追堵截之下,竟然放弃了空中作战,转到了地上,跑到了女孩回家必经的拐角口。
经过多日的观察,六六已经准确地摸到了女孩子的生活规律。何时上班,何时下班,何时熄灯。
那个礼拜五,女孩回来得有点晚,天已经黑了好久了。后来,据女孩说每个礼拜五都会和同事们聚餐。那晚她稍微喝了点酒,有点踉跄,所以路过工地的时候,不小心被砖头绊了一跤,摔在了地上。
当时的六六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想扶她一把。
女孩冷丁看到黑暗中冲出一个身影,本能地发出了一声尖叫。
不过才过了几十秒,六六就被捉了。
捉他的是团长的独生儿子。这孩子比六六大两岁,长得粗壮敦实,我们平时都戏称他为“壮汉”。
任团长再有钱,可惜独子读书始终不争气,所以团长索性小学没毕业就把他送到了河南的一所武校。现在放暑假,这小子就跑到工地上来玩儿,顺便逛逛北京城。
据壮汉说,他正准备上个厕所,准备睡觉,结果就听到了女人的叫声。出于正义感,他几个箭步就蹿了过去,并在电光火石间分清了罪犯和受害者。于是果断出手,制服了六六。
据说当时六六仗着人高马大,还反抗了一番。但最终没拗得过壮汉这个练家子。
一方面照顾老路的面子,另外也因为老路去给女孩道了歉,拍胸脯的证明六六不是坏孩子,得到了女孩的谅解,所以最终,团长只是小范围内将六六批斗了一番。
老路恨铁不成钢地骂六六:想女人,你就忍忍嘛,多干活,多挣钱,将来给你娶个媳妇,你想咋整就咋整。
六六分明想辨解,但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说。
他也许是想说女孩像他的姐姐。但他知道,说了也没人信。每天被那些老油条熏陶着的半大小子们,对于女人的向往毫不掩饰,像安放好了导火索的炸药,一点就会爆。又像蓄满了水的堤坝,只要有一块砖松动,瞬间就会土崩瓦解,汪洋肆虐。
没人相信六六会是个另类。
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怒,老路摔了望远镜。
六六看着老路,眼神像是要吃了他,以致于老路倒退了好几步:你,你还能打我啊?还反了你!
结果六六掉下了眼泪。
开始老路有点不知所措,后来松了口气,以为那是六六悔恨的泪水。我却想,六六是在心疼那个望远镜吧,还有镜头里的女孩。
人们只注意他高大的身材,但似乎没人记得,他只有十六岁。
后来的六六更加沉默。每天收工过后,基本上就是睡觉,对我们的卧谈充耳不闻。偶尔也会爬上楼顶,对着对面的楼层出神。任别人玩笑、揶揄也不吭声,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像,目光清冷。
四
半个月后,一辆警车带走了六六。
那个女孩被强奸了。
又是一个礼拜五,女孩在下班的时候,还在那个拐角处,被人劫持到了未竣工的楼道里,两拳击晕了过去。
黑暗中,女孩根本没看清对方的面目,只知道对方很壮实,很有力气,并且有点眼熟。所以,毫无悬念地,警察就找到了六六。
因为女孩说了之前被六六尾随的事。
这件事在工地上无人不知。
而且,案发那晚上六六确实也没在宿舍。他和老路一块儿出的门。但据老路说,出了门六六就单独溜了。
六六被带走的时候,哭喊着:爸,那晚我不是陪你去理发了吗?
老路的眼睛没有看六六:你没有。我是自己理的发!
六六:爸,我没有干那事!
老路依然没有看他:敢做敢当,你他妈的真没出息!
24小时后,六六又被放了回来。说是抓错了。
案情并不复杂。六六一口咬定那晚是和老路出去理发了。虽然老路不承认,但警察把六六带到工地大门口的理发室时,那个只会理平头的师傅一眼就认出了他。
老路说谎的目的,是因为团长许诺会给他一大笔钱。那是他做瓦工10年也攒不下来的数目。
团长诬陷六六,是因为他想保护自己的儿子。
在六六被抓的第二天,他的会武术的儿子假期未结束,就匆匆去了学校。
然后,事情的源由我用脚后跟都能脑补得出来。
数日前,壮汉在见义勇为、抓住六六的同时,也注意到了每礼拜五晚回家的女孩。于是,女孩姣好的面容和火辣的身材就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说不定,他也像六六一样,不止一次的尾随过女孩。直到他按捺不住,精虫上脑,做下了那事。
事发后,团长看着儿子慌张的眼神,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接着,很自然地就想到了天然的替罪羊六六。
老路和团长因为做伪证,都被带走了。
团长被抓,师长只好亲自过来安抚人心,称大家继续干活,工钱一分也不会少。
六六去看过老路。据说老路哭了,说六六,你别怪我,团长说会给我一大笔钱,足够你两个姐姐读大学不说,还可以盖一座大房子。你知道,我身体不好,肝病,也干不了几年了。团长还说,强奸罪不大,顶多两三年,他再找找关系,大不了关个一年半载就能放出来。六六,我想着,无论关多长时间,你出来都是我儿子,我要给你娶媳妇。
有人骂,说操,老路这个孙子,坑了人还装好人!
六六瞪着那人:不许你说我爸!
老路离开了。但六六却还留在工地上。
会计说,六六,你咋整?
意思是你本来就是被老路捡来的,非亲非故。现在老路被抓了,你的靠山没了。
六六理直气壮地说,我的账,还记我爸那上面。他早晚还要出来的。
晚上,六六很难得地靠近我,腼腆地说:我那两个姐姐来看我爸,但我和她们没见过面。你们都是老乡,说得上话,明天能陪我去接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