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鬼的少女(三)
1
我和林天歌赶往书店,去找金铛。走在半路,天上下起了雨。我们没有带雨伞,只好先到一旁商店的屋檐下避雨。
我焦躁不安。可是,雨却越下越大。
林天歌想起,艺术中心一层给参观者分发雨伞。因为并不太远,他决定跑回去拿雨伞。他叮嘱我:“你在这里等我,我五分钟后就回来。”
林天歌快速往艺术中心跑去。
我脑海里只有一个画面: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躲在角落,恐惧到不敢出声音,只能哑着嗓子,无声地喊着:“救我,救我……”
一声巨雷突然从天而降,像把世界劈裂了一般。
我打了一个激灵,然后,看到了灰茫茫没有尽头的雨幕。
我惊慌地探出手去,密集的、牛绳粗的雨线打在我的手上。
没错,我看到了雨。我低头,我看到了路。有人跑来避雨,将我挤到了雨地里。
我茫然不知所措,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路走。忽然间,我像是听到了金铛的哭声,隐隐约约,哀哀戚戚,她说道:“丫丫,我要不见了,我要不见了……”
我崩溃大哭,不知道往哪里走,只知道加快脚步,喊道:“金铛,你别走,你等我……”
我想起她第一次来到我身边,她坐到我身边,拥抱我,告诉我:“你别害怕,从此以后,我保护你。”
她遵守了她的诺言。
在我无数个孤单的日子里,是她陪伴着我,守护我内心温暖的微光不熄灭,陪伴我对抗命运的残忍不妥协。
如果没有金铛,我如何面对动荡不安的世界?
我重重地摔倒在地,咬着牙爬起来后,不远处一辆汽车按着喇叭开过来。
雨幕昏暗,车头灯的强光扫来,像一双利刃刺入我的双眼。
我尖叫一声,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司机紧急刹车,但是,车身随着巨大的摩擦声,长驱直入。我眼看就要被撞到,千钧一发之际,林天歌扑过来抱住我,把自己挡在我身前。
那辆车在距离我们半米的地方停下来。
车主下车后破口大骂:“眼睛瞎了吗?不懂交通规则吗?在机动车道上乱走什么?要不是老子刹车及时,出了车祸,你负责,还是我负责?”
他余怒未消,看了我一眼,说道:“原来真的是个瞎子。待在家里就好了,干嘛出来祸害别人?!”
最后一句话把林天歌激怒了,他不顾一切扑上去,揍了车主一拳。车主也正好无处发火,两人在雨地里扭打成一团。
车主人高马大,林天歌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打倒在地。
后面的车被堵了一路,有人看不下去,下车把他们拉开。这一场闹剧才算结束。
林天歌受了好几处伤,可是他还是忍着痛为我撑了伞,摸着脸上的伤口,愤恨不平地说道:“丫丫,我从今往后开始练拳击,以后谁也欺负不了你。”
我努力睁着眼睛看,眼前一片漆黑,刚才看得见的瞬间,仿佛像一场梦。我伸手去摸林天歌的脸,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他倒吸一口凉气,又怕我担心,说道:“没事,养两天就好了。”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干嘛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他语气里充满了懊丧,“我就不应该丢下你,去拿雨伞。”
他扶了我,说道:“走,我们去找金铛。”
2
陈医生拿着医用电筒照着我的眼睛,问道“感觉得到亮光吗?”
我摇头。
陈医生再一次确认:“你说你下午时眼睛看见了?”
“是。”
“当时是什么情况?”
我陷入回忆中,如实描述道:“响了一个很大的雷声,然后我就发现,我看见下雨。然后我就走进雨地里,我要去找金铛……”
“金铛?”他忽然想起来,问道:“是你身边的那个小朋友是吗?”
“是。看到有一辆车向我冲过来,然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陈医生是养母的私人医生,很多年的老朋友,他也知道一些我的情况。他点点头,对养母说:“我们到外面去说。”
养母给我盖好被子,然后出了我的房间。
吉祥庆跳上床,窝在我的脖子那里,尾巴一动一动地抚摸着我的头。龅牙桑抱在我身上痛哭:“金铛回不来,可怎么办?”
我们没有找到金铛。
我和林天歌返回书店。这家书店占有三个楼层,他搀扶着我走遍了书店每一个地方,我都没有看到金铛。
林天歌想到一个办法,因为金铛可以听到人说话。他跑到客服部,说是5岁的妹妹走丢了,希望他们广播一下。热心的客服人员在广播时,呼吁书店的顾客帮忙找金铛。
书店儿童区有很多带小孩的父母,都热心地帮忙寻找。
寻找未果,人们纷纷赶来向林天歌询问,金铛的相貌特征。
林天歌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多事端。
我更不能说明,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才能看到金铛。
影像区的售货员认出了我们。她明确地告诉经理,我们在书店的时候,她并没有看到小女孩。
“那个女孩子总是自言自语,神经兮兮的,看着怪吓人。所以,我就记住了。”
书店经理起了疑心,调出监控。果然如售货员所言,我们根本没有带着小孩子。
售货员眼尖,指着录像里的我大呼小叫:“经理快看,她好像在跟谁说话……”
其他人都围上去,录像里的那个盲女对着空气,有说有笑,好像对面站着一个人。
所有人不寒而栗。
有好事者已经发微信群,通知了书店工作人员。消息越传越离谱。
工作人员聚到一起,冲着我和林天歌指指点点。听到消息的顾客,纷纷围观过来,有人拿出手机对我们。
林天歌只好扶着我往外走。
那个陆文萱并没有离开书店,她从人群中走出来,扶着我另一边,与我们一起走出书店。
林天歌给司机打过电话。司机十分钟之内接我们。在这个空隙,陆文萱趁机说出了很多内幕:
“他们调出监控,知道你们并没有领着小女孩进书店。而且看到你妹妹好像……好像在跟鬼说话……对不起,我只是想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家书店就是我家开的,所以我知道得很清楚。”
林天歌忽然说道:“文萱,我们哪天一起吃饭吧。我请客。”
陆文萱一怔,立即欣喜地说道:“好啊。”
3
养母似乎在反驳陈医生,语气甚是激动。我听到了我的名字,于是由龅牙桑领着,移步至门前。
“陈医生,我坚决不同意你的说法。丫丫怎么可能会是神经病?”
“莹莹,我不是说她有神经病。我只是建议你,带丫丫去精神科看一下。这对丫丫也是好事。”
“陈医生,我信任你,才把丫丫的事情告诉你。”
“医学上也有过这种案例,小孩子有虚构出来的玩伴。可是慢慢长大之后,就看不到了。丫丫现在已经十八岁了,她还能看到那些东西。我站在医生的立场,郑重给你建议。万一……”
“你不要再说了。”
“我听说,明毅的父母一直在给你施加压力,逼让你交出股权。丫丫的这种状况,对你特别不利。你不应该再纵容她,继续她的那种幻想。”
“我自己会看着办。”
“我知道你对偲怡愧疚,就想把一切补偿在丫丫身上,可是她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养母下了逐客令:“今天麻烦你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陈医生叹了口气,下了楼。
我回到床上,装作睡觉。
养母轻声走进房间,坐在我的床边。她望着我出了一会儿神,然后细细地帮我盖好被子,方走了出去。
我摸到我的手机,这是养母专门为我配备的盲人手机。我拨通了林天歌的电话。他家就在我家附近,因为他受伤,生怕被他妈妈知道,所以把我送回来之后,就直接回了学校。
我很担心他的状况。
过了很久,电话才有人接,是个陌生人的声音:“喂,你好,是丫丫吗?”
“你是……怎么会拿着天天的手机?”
“我是他同寝的同学。我们在医院里,医生正在给他包扎伤口。他的外套正好在我手上,所以我接了电话。”
“他……身体怎么样?”
“医生都奇怪,他受伤那么严重,才支撑了那么久。他肋骨断了一根,手臂也骨裂了,医生说得养很长时间。你有时间就过来看一下他吧,他几乎天天把你挂在嘴边上。我们都特别好奇你。”
同学忽然转变了话音:“天歌,你的丫丫给你的电话。”
林天歌压着声音埋怨道:“你跟她说了什……”林天歌捂住了听筒,我听不到他们的讲话。可是我察觉得出,林天歌不想让我知道他的伤势,他怕我担心。
片刻之后,林天歌的声音传来:“丫丫,我没事。我过两天就回去看你。”
“好。”
“你有没有感冒?”
“陈医生已经给我看过病,我已经吃了药,你不用担心。”
“你感冒了,总是在半夜发烧。可是我又回不去照顾你……”
“你不用担心我。妈妈会照顾好我的。你好好养伤。”
我挂了电话。吉祥庆和龅牙桑紧张地在一旁看着我,我迷惑不解:“你们怎么了?”
龅牙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很难过,是不是?”
我笑道:“妈妈和天天对我那么好,我为什么要难过?”
吉祥庆跳到我怀里,流露出罕见的温情:“丫丫,你不是多余的人,你不是累赘,你不是异类。所有人都和你是一样的,只是他们不敢和别人不一样。你没有错。”
我几欲要哭,强颜欢笑道:“谢谢你,吉祥庆。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龅牙桑觉察到我的异样,忙暗示吉祥庆别再说下去,然后打了个哈欠:“我们让丫丫好好静一静。”
4
吉祥庆跳到床下自己的窝里,龅牙桑跳到沙发上,不一会儿,他们假装酣睡,留空间给我。
我蒙在被子里,捂着嘴巴哭起来。
我心里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歉疚,对金铛的歉疚,我不该丢了他;对养母的歉疚,我不该为她添麻烦;对林天歌的歉疚,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会受伤,更不会受人指指点点。
我想起小时候,曾无数次问过金铛:“我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吗?”每一次金铛都会握了我的手,亲吻我的面颊,对我说:“明天总会好起来。”
我多想金铛再一次告诉我:“明天总会好起来。”
忽然我感觉有人拍我的后背,我擦干净眼泪,钻出被窝,却看着龅牙桑、吉祥庆都站在地上。
“怎么了?”
龅牙桑让到一边:“你看,谁会来了——”
我失声痛哭,金铛就站在他身后。
他们聚拥到我身边,金铛拉了我的手,对我说:“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只能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哭声惊动了养母,她推门进来,问道:“丫丫,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我抬起汪汪泪眼,心里涌动这一句话:我害怕你不要我。
养母抱住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问道:“还在为金铛难过吗?没事的,说不定她哪天就自己回来了。金铛怎么会舍得离开你。”
我在她怀里轻轻啜泣,温暖的力量带着刺痛,穿过我的肌肤。
“对不起,让你担心我。”
“傻孩子,当妈妈的,总会担心自己的孩子。”
可是,我不是你的女儿。
这句话我无论如何不敢说出口。这一刻我才明白,我对她所有的小心翼翼,与其说我害怕被抛弃,不如说我爱上了这个妈妈。
我爱妈妈,却不知如何向她表达,只能默然顺从。
这一个晚上,养母与我睡在一起。她一直抱着我,我们这么亲密地待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中途她迷迷糊糊醒了一次,直到抓住了我的手,才又安心地睡着。
凌晨时分,我发起烧来。养母睡得很香,我生怕打扰她,一直忍到天明。
第二天,养母亲力亲为地照顾我,却一如往常地克制着自己的感情。
我乖乖地听她的话,不多嘴,不发表意见。
我们的关系又变回若有若无的疏离。
5
一个星期之后,琳阿姨很生气地来到我家。
当时,我遵照养母的指示,坐在落地窗前的阳光里晒太阳。她认为我病了多时,晒太阳对身体有好处。
养母为我端来一杯猕猴桃汁,问琳阿姨:“阿琳,你生谁的气呢?”
我接过猕猴桃汁,一饮而尽。其实我特别不喜欢猕猴桃的味道,可是养母认为我很喜欢,她不自觉地把偲怡的口味加到我的身上。
琳阿姨叹了口气,说道:“还不是林天歌那个冤家。我这两天一直纳闷,那家伙上大学之后,成天地往家里跑,根本不住校。这一个星期却待在学校里不回来。我还高兴地以为,他偷偷交了女朋友。所以我昨天跑到他们学校去看他,没想到他打着石膏,在宿舍里打游戏。你说气人不气人。”
那天林天歌把我送到门口,怕养母看到他受伤的样子,并没有进门。
“他怎么受伤的?”
“说是骑车跟别人撞了。他多大的人了,一点都不让我省心。”
“他的伤怎么样?”
“我带他看过医生,说是年轻,没多大事情。我把他抓回来,关在家里,好好养着。”
琳阿姨想起什么,把手里的杂志放在桌上,说道:“我来找你,是跟你说这个莫无谦的事情。”
养母忙给琳阿姨使眼色,琳阿姨点点头,不再说话。
金铛告诉我,她们有秘密要讲。我识趣地对养母说道:“妈妈,我想去院子里坐坐。”
金铛领着我出了门。院子里有一个秋千架,我坐在上面。
我很想见林天歌,但是对他十分的抱歉,又不敢去见他。
我百无聊赖地摇动着秋千。秋天到了,地上飘了很多落叶。我无意中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响声。
忽然院子里涌进来很多人,其中有个女人的声音,非常熟悉,是养母的大姑姐艾丽,现任艾氏集团的董事长。她和养母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养父生前留有遗嘱,在他死后,他名下所有的财产唯一受益人是养母。
艾家人对养母爱恨交织,费尽心思想从她手里夺回财产。
艾丽气势汹汹地对身旁人说道:“她和莫无谦的事情都已经闹到台面上来了。我看她这次还有什么话说?”
金铛问我:“要回去吗?”
我摇头。养母一直不想把我牵扯进艾家的事务中。当初她坚持领养一个瞎子,在艾家人看来,已属于惊人之举,常常予以讥讽。
有个人走到我身边,问我:“丫头,在晒太阳?”
我听出来了,来人是夏泽煜,艾丽的儿子,算是我的表哥。他大我十岁,留学回来之后,和朋友创办了一个电商公司。
艾家人对我向来无感,可是夏泽煜却是个例外。
我很客气地对他说:“表哥,你好。”
“我听说你病了,一直想过来看你,可是工作太忙,没有时间。”
“谢谢你。”
“我给你带了一件礼物。”他把一个盒子放在我的腿上,然后把礼物拆开。
金铛告诉我:“又是一双鞋子。”
6
夏泽煜经常送我鞋。
我十三岁那年,养母带我回艾家给爷爷过生日。那时候,他们并没有闹得这么僵,还维持着表面的客气。
那是夏泽煜回国,第一次见到我。
养母不想惹出更多话柄。所以事先与我商量好,不带金铛,免得引起误会。所以我真的像个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做不了。
夏泽煜的妹妹夏泽薇与我同龄,她不知是出于好心,还是想故意折磨我,自告奋勇,带着我参观艾家别墅,却并不照顾。我磕碰、摔倒无数次。
她带我出去玩,把我领到一个地方里,却说忘记拿东西,让我等她。我一直等了很长时间,她都没有回来。
夏泽薇把我丢在车库里,却骗养母说我在她卧室里睡觉。养母忙着准备午饭,也没有理会。
我就站在车库里,一动也不动。直到夏泽煜开车回家,才发现了我。
他早就听说舅母领养了一个瞎子,所以一下认出了我,问道:“你就是丫丫,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可以带我出去吗?我怕妈妈着急。”
他扶着我往外走。我的双腿酸胀,脚也很痛,有种寸步难行的感觉。他察觉到了,好心地问道:“要不然我背你?”
“谢谢你。我可以走。”
他也不勉强,只放慢了脚步。于是,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回到家里。
夏泽薇避开人群警告我:“你要是敢说出去,你就死定了。”然后装作一副与我亲密的样子。
艾丽夸奖她:“真懂事,学会照顾人了。”
夏泽薇一脸可爱地问养母:“我今天想和妹妹一起睡觉,可以吗?”
养母似乎有顾虑,并没有马上答应。我屏气咬唇,双手紧握,生怕养母说出“可以”两个字。
夏泽煜一直在一旁翻杂志,忽然说道:“薇薇,你不是约好和朋友一起玩吗?”
养母也找到合理的借口:“你和朋友在一起玩多好。丫丫就不打扰你了。”
夏泽薇只好罢休。
吃过生日饭之后,夏泽薇去找朋友玩,我一下子变得很轻松,坐在露台的沙发上发呆。
夏泽煜走了上来,说道:“原来你在这里。”
“表哥,你好。”
他坐下来,把什么东西放在一边,说道:“你的脚不痛吗?”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的脚都磨破了皮。你感觉不到吗?”
每次出门,养母都会给我准备好衣服。我脚上穿的小红皮鞋,是去年买的,为了配合生日的喜庆,就拿出来穿。
其实鞋子已经小了,走路很不舒服。我原想就安安静静地待着就好,没想到夏泽薇带我走了那么多路。
夏泽煜把鞋子拿出来,摆好放在我脚边上,说道:“这是薇薇的鞋子,一次都没有穿过。你试试看,合不合脚。”
我立马缩回脚,说道:“谢谢表哥,我不需要。”
他并不坚持,把鞋装好,对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要学会尊重自己的感觉。”
下午养母带着我回家时,夏泽煜送了一双新鞋给我:“比你脚上的大一号,穿上应该很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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