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鬼的少女(五)

看见鬼的少女(五)

1

路的两旁,载满了黄的银杏,红的枫树,映在冰瓷一样淡远的天空。南归的大雁结队而行。

我和养母踏过落叶,施施漫走。

“丫丫,你有没有想过未来?”

我很是惭愧:“没有……对不起。”

“那我们从现在开始想,好吗?”

“好。”

“你得有一项谋生的本领。妈妈可能……”养母有些哽咽,但是把泪意吞下,“妈妈是想照顾你一辈子的。可是,你得有你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爱情,有自己的家庭。”

“妈妈,你是不是……”

我没有勇气说出剩下的话。

我想问她:你不要我了吗?可是话到唇边,却痛到无法自己。

养母语重心长:“妈妈不可能养你一辈子。”

我的世界瞬间崩塌,她果真是不要我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风扫过地面,落叶覆脚而过。养母继续往前走,回过头问我:“你怎么不走了?”

“妈妈……”

我热泪盈眶,喉咙灼痛,几欲无法言语。

养母走过来,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我擦干眼泪,收起了真心,说道:“妈妈,我会努力的,努力不成为你的负担。”

“你不是负担。你还小,有很多事情,天意难违。妈妈是为你好。”

我似懂非懂,却说道:“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说你和夏泽煜经常见面?”

“是。”

我紧张地说道:“妈妈不喜欢吗?我以后不会再和他见面的。”

“我没有不喜欢。他以前是个很不错的孩子。近十年时间没有深入接触,不知道他变了没有。”

她陷入往事之中,幽幽地叹道:“人总是善变的。”

养母想了想,又说道:“你们的身份比较尴尬,还是少见面为好。”

我拼命点头:“我记住了。”

养母甚是满意,说道:“好。我们回家。”

我牵了我的手,似乎有一丝畅快。我们的双手在空中有韵律地摇摆。走了一段路,她突然停下脚步,我还不及站稳,差一点摔倒。

养母忙扶了我,问道:“你还好吗?”

“发生了什么事?”

养母没有说话。

我看向金铛。她告诉我:前面一棵树下,站着一个人。年纪五十岁上下,捧着一束百合花,背着相机。

百合?相机?

莫非是那个莫无谦?

来者就是莫无谦。他今天又来送花,却看到养母站在家门口等人,只好先躲起来。他本来想放下花就走,可是不知不觉就跟着我和养母身后。

我们往回走时,他也往回走,装作路人。

一刹那,他不想再退缩,于是转过身,站在一棵树下等着养母。

2

养母不由攥紧了我的手。她的手很凉。她似乎心生胆怯,有一种转身而逃的冲动。

莫无谦迟疑了片刻,向我们走来。

秋日霜天的光,仿佛带着时光的雕刻的旖旎,透过夺目的红的、黄的叶,斑驳地掠过他的肩头。

他一步胜似一步坚定,穿越岁月而来,带着爱而不得的凉与痛。

“梁莹,好久不见。”

养母的呼吸由短促转而克制:“你经常送花到我家门口,也并非好久不见。”

“我知道你最喜欢香水百合。”

“我一年前鼻炎复发,再香的花,也闻不到味道。你的花送错了对象。”

“花是送给心的。闻不闻得到,也不是很重要。”

“可惜了。”养母嘴角挂着一丝单薄的笑意,“人心已死。”

养母拉了我,往前走。

莫无谦在我们身后说:“我不认为你的心已经死了。”

养母小声问我:“我们走快一点,可以吗?”

我点点头,我们加快了脚步。

莫无谦追上来,说道:“梁莹,你听我说,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哪怕被你拒绝的机会。”

“我已经拒绝你了。”

“这个不算。给我三天时间,只三天时间。三天后你再拒绝我,好不好?”

养母几乎不耐烦:“你怎么听不懂人话?”

“那是因为我只听心的话,我不听人的话。”

养母的脚步放慢,渐渐停下来。

我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不敢发出一点响动。

莫无谦说道:“这曾经是梁莹的名言。现在的你活在别人的嘴里,还认识当初的自己吗?”

养母双眼发红,泪中带恨,说道:“她因为任性,失去最爱。如果你见到她,请带我的话给她……”

她情绪激动,从齿缝中说出如下的话:“好走不送!”

莫无谦不认识似的看着养母。

“请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过两天我会做一个专访,澄清我和你的关系,所以,请你不要再对外说一些自取其辱的话。”

原来艾丽今天肯善罢甘休,是逼着养母答应做一个专访,全面澄清与莫无谦的关系。

本来莫须有的事情,养母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可是她为了息事宁人,也为了掐灭希望的火焰,于是答应了这么做。

莫无谦面露惭愧,说道:“梁莹,我想跟你说声对不起。杂志上的那些话,有很多是记者杜撰的。我的原话并不是那样的。”

养母的表情很冷,似乎并不远接受他的道歉,说道:“还有,谢谢你对‘偲怡爱书基金会’的支持。不过,你也被委员会列为黑名单,以后你的捐款一概拒收。”

我们回去了,留下莫无谦,像被大雨冲刷过的泥像。

落叶蹁跹,秋风无情。

3

这天晚上,我在睡梦中,被金铛摇醒。

“你听,楼下有歌声。”

我仔细一听,下面放着日本的民谣,悠扬却略带哀怨。我感到好奇,和金铛走出门外,然后坐在楼梯上,静静地听着。

养母发现了我,带着醉意问我:“把你吵醒了吗?”

我走下楼,坐到她身边,问道:“妈妈睡不着吗?”

金铛告诉我,养母手边的一瓶红酒已经见底。

养母拍拍身边空着的位置,说道:“来,坐到妈妈身边来。”

我紧挨着她坐过去。她拉起我的手,把脸贴上去,说道:“妈妈好孤单。你陪陪妈妈,好不好?”

“好……”

她把脸埋在我的手中,轻轻地啜泣。

我想起金铛总对我说过的话,于是说道:“明天总会好起来的。”

养母似乎受了触动,恍惚而问:“谁告诉你这句话的?”

“金铛。”

“金铛?”她抬起头,眼泪从眼角“扑簌簌”而落,问道:“你知道妈妈为什么会收养你吗?”

我小心翼翼地说道:“因为我和偲怡长得很像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你们长得很像。可是,你是个奇怪的孩子。”

我看向金铛,黯然低下头。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坐在一堵斑驳的墙下面,表情落寞,嘴角却带着嘲讽。我当时就想,这个孩子一定很孤单。我看到你,就像看到我自己一样。”

养母陷入回忆中,神色略见激动,说道:“我上大学的时候,每天晚上翻墙出去,跑到歌舞厅里唱歌,攒了钱,假期里一个人到处旅游。想看海,就在海边住下来。想见山,就躲到山里面。”

“除了你琳阿姨,我没有一个朋友。他们把我当成异类。反正你琳阿姨也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

“直到我遇到一个人。他告诉我,他将是我流浪的终点。”

养母轻轻地笑了,却又忍不住流泪,说道:“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很洒脱的人。可是那个人说我在流浪。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我犹如当头棒喝。哪个人生下来就喜欢流浪呢?我不喜欢。”

“所谓流浪,不过是不停寻找,寻找能够安息的地方。”

养母忽然问我:“丫丫,你知道最暖的地方在哪里吗?”

我摇头。

她指了自己的心窝,说道:“他说,在这里。我问他,我怎么能知道呢?他说,你已经住进来了,怎么会不知道。”

“当时我出了一张唱片,我放弃成名的机会,嫁给了他。”

他们很幸福,后来有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儿。在女儿六岁的时候,她吵着要去自驾游。在路上,他们发生了严重的车祸,她九死一生,而他和女儿永远地离开了她。

“如果不是我的任性。我们也许很好,也许很不好。他的很多朋友,中年出轨,养私生子,去澳门豪赌。我好羡慕那些妻子们,可以有人吵,可以有人闹。我又嫉妒她们,凭什么人还活着,还那么不知足呢?!”

养母深深呼了一口气,说道:“我十年没有出门。我参加教会,我做慈善,我照顾你的起居。我想就这样一辈子吧。可是……”

养母靠在我的肩上,似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下来,我紧紧抱着她。

她喃喃说道:“可是,可是……”

然后沉沉睡去。

4

养母对莫无谦到底什么态度?真如她嘴里说得那般绝情吗?

为什么昨天晚上,她会那么痛苦?只是因为思念亡夫吗?

她最后的那个“可是”,“可是”的那般无望,那般不甘。

我很想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二天放学后,趁养母不在家,我拿了刊登莫无谦采访的那本杂志,去找林天歌。我想让他把那篇报道念给我听。

可是我正欲敲门时,却忽然想起在他家发生的事情。

我犹豫了,琳阿姨恐怕不愿意见到我。

我想了半天,缩回手来,黯然地转身。

身后的门却被打开了,林天歌高兴地冲我说:“丫丫,我早就看到你了,等了你半天都不敲门。”

琳阿姨也在,笑道:“丫丫,进来吧,你妈妈也在这里做客。”

妈妈在这里做什么?

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把杂志藏在身后,被琳阿姨领进门。

林天歌好奇我藏了什么东西,一把夺过来,问道:“你拿杂志做什么?”

“我……”

“噢——”他明白过来,“是想让我念书给你听,是不是?”

他开心极了:“好啊,到我房间,我念给你听。”

琳阿姨一听“到我房间”这句话,头都炸了。

她忽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道:“林天歌,你不是还要参加什么比赛,图纸做了一半,先上去把图纸完成了。我和丫丫有话要说呢”说着便推着林天歌上楼。

林天歌百般不情愿,一边楼上走,一边说:“丫丫,那我一会儿再念给你听。”

林天歌上楼之后,琳阿姨坐到我一旁,冲养母点点头。

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于是养母上楼,走进林天歌的房间。

琳阿姨拉我坐到她一旁,然后握了我的手。她一定感觉到的手很冰凉,于是说道:“丫丫,不要怕。阿姨想和你好好聊一聊。”

“好。”

琳阿姨认真想了想,终于想到如何开口,说道:“阿姨生下林天歌之后,就立志要做一个很酷的妈妈。我认为,我这十八年来做得还不错。给他无条件的爱,无论他做什么,都支持他。我从来不认为,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他只是自己,他只要做他自己就好了。”

说到这里,琳阿姨沉默了片刻,说道:“可是,当他跟我说,他爱你的时候,我还是吓了一大跳。”

我有股想哭的冲动,可是克制住了。

“丫丫,你知道林天歌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吗?”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摇头。

琳阿姨忍不住了笑了,说道:“他14岁的时候,指着杂志上的安吉丽娜朱莉对我说,妈,我喜欢她。我问,喜欢她什么。你猜他怎么回答?他说,胸大、肤白、貌美。”

我心头微微一震,可是这确实像他们母子间的对话。琳阿姨给了青春期的林天歌最大的理解和宽容。

“去年他又换了喜欢的对象,米兰达可儿。我又问,喜欢他什么。”琳阿姨学着林天歌的口吻,说道:“他说,童颜巨乳啊。”

琳阿姨自顾自地笑了,说道:“你看,男人就是这么肤浅。”

5

“他虽然是我儿子,但是他和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一样,不能免俗。我也不希望他免俗。生而为人,我希望他真正地体验人生的各个阶段。”

琳阿姨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优思:“有些人到老,只是白白长了年纪,心里还住着未长大的孩子。有些人,少年老成,压制了自由的天性,活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我本来不理解琳阿姨的话,可是忽然想到了夏泽煜,他心底那个未来得及长大的少年,我似乎明白了一些。

“丫丫,一个人的成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尤其是一个男人的成熟。也许他必须伤害那个很爱他的女人,才会知道什么是爱。知道什么是爱之后,他才不会,再幻想那些胸大貌美的女人,踏踏实实地,去爱那个他选择的人。”

“丫丫,林天歌还不懂什么是爱。”琳阿姨深呼了一口气,说道:“原谅阿姨,在我心目中,你并不是他的女朋友的首选。可是阿姨向你保证,我和你妈妈一样,害怕你受到伤害。”

“伤害”这个词触动了我的神经。我身上的筋骨闪电一样,打过一道战栗。

琳阿姨说得都对,可是道理千千万万个,只有一个能将你说服。她们害怕我受伤,我更怕自己受伤。

原谅我,从来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往事斑斑点点,早已在记忆里散去,唯独被伤害的痛,记忆犹新。我总记得我在哭,在雨地里哭,在暗屋里哭,在冷漠的眼神里哭。每每回忆起来,彻骨的寒冷袭来,如同再一次经历。

我不要受伤害。

我不要!

我鼓起勇气对琳阿姨说道:“阿姨,其实我一直把天天当做是哥哥。”

琳阿姨愣住了,确认道:“你是说,你从来没有喜欢过天天?”

“我喜欢他。”我感觉眼泪逆流,冰凉地划过心底,“可是,只是喜欢哥哥的那种喜欢。”

我一旁的金铛听不下去了,她哭着戳我的后背,然后对我说:“林天歌和妈妈下楼了。他全听到了。”

正好,那就做个了结吧。

我握紧双手,说道:“我知道天天喜欢我之后,我也很苦恼。我不知道怎么拒绝他,阿姨你可以帮我吗?”

琳阿姨尴尬地看了林天歌一眼,他已经走下楼。

我还想再说什么,林天歌打断我的话:“丫丫,你别说了。”

我装作才发现他,说道:“对不起。”

“跟你没关系。是我自作多情了。”林天歌眼睛里含了泪。

金铛在一旁拼命对我说:“他哭了,他哭了。你忍心让他哭吗?”

我充耳不闻。

林天歌忽然笑了,说道:“可是,我可以追你呀。”

我的眼泪“啪嗒”“啪嗒”两颗掉出来,过往种种甜蜜和美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快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养母和琳阿姨对视之后,和蔼地问林天歌道:“天天,你能保证绝不会伤害到丫丫吗?”

林天歌很草率地说道:“我保证。”

养母和琳阿姨目不转睛盯着他,他有一丝胆怯:“我,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

6

一个星期之后,我正在上课,林天歌来找我。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准备销假回学校上课。

这一个星期,我们都刻意避着对方,没有见面。

“丫丫,我这次回学校,准备住校,可能不会经常回家。我们就更见不到面了。”

“你要好好学习。”

“我知道。”

一时无话,他拿脚踢着地上的石头,忽然说道:“我想去买些生活用品,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我摇头:“我还得上课。”

“噢。”

他把地上的石头一下子踢远,说道:“你也要好好上课。”

“好。”

“你去上课吧。”

“你先走。等你走了之后,我再进去。”

他挠挠脑袋,转身走了。他走了一段路之后,回过头,看到我还在原地站着。他大声问我:“丫丫,你真的不陪我去了吗?”

我摇头。

他忽然飞快跑过来,拉了我的手,笑着说道:“走,天天哥哥带你逃课。”

我着急说道:“老师找不到我,会给家里打电话的。”

“那就请假。”

这个根本难不倒他,他可是从小请假请到大。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办公室,一会之后,他走出来,得意地拉了我的手,说道:“走吧。”

“你怎么说的?”

“说不管用。我是签了字的。丫丫,你不能乱跑,你要丢了,我可是责任人。”

他忽然问我:“金铛,金铛在不在?”

我指了金铛,说道:“她在这里。”

林天歌点点头,蹲在金铛面前,说道:“金铛,你在这里等丫丫。我保证,放学之前,一定把她送回来。所以,你就不要跟了。”

一位保洁阿姨路过,惊奇地看着林天歌。因为在她看来,林天歌正对着空气讲话。

林天歌毫不在意,问我:“金铛答应了吗?”

我点点头。

林天歌约莫了金铛的身高,把手大致放在金铛头那里,装模作样拍拍她的头,说道:“真乖。”

这两下正好拍在金铛的脸上,她一脸无奈地在风中凌乱。

一个星期以来,我第一次开心地笑了。

金铛冲我做个鬼脸:“也只有林天歌能让你笑。你什么时候才敢真正面对自己的心呢?”

我的心柔柔地痛了,不觉握紧了林天歌的手。秋日的蓝天绽放在他身后,他心满意足地笑了,仿佛得到了全世界。

然后,我们一起起去了超市,给他买生活用品。林天歌推了购物车,将我的胳膊挽在他的胳膊上。

我们先去买洗漱用品。林天歌忽然患了选择困难症,慢慢吞吞,左挑右选,好容易才选好。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移步至零食区。林天歌突发奇想,问我:“丫丫,标签上的字你肯定看不见。”

“那可不一定。”

“那你告诉我,这盒饼干的价钱是多少?”

我扶着货架,努力盯着看标签。林天歌站在在我身后,忽然伸长两只胳膊,双手按在货架上,将我整个人包在他怀抱里。

我的意志涣散,眼前刚刚看到的字,一瞬间化为乌有。

有人推着购物车路过,林天歌靠近我,给那人让路。

我的肩膀碰到他的胸膛,我浑身一颤,想要闪躲,可是忽然很舍不得。如果躲过了,今生怕是无望了吧。

藕断丝连的痛,一点点将我吞噬。

林天歌温柔地问我:“丫丫,你看清楚了没有?”

“没有。”

这时有人过来取饼干,礼貌地请我们让路。林天歌拉了我的手,让到一旁。又是十指相扣。

我用尽全身力气,抵挡住他手心传递过来的温存。我甩开他的手,说道:“快要放学了,送我回学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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