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孝顺”就是顺,于是第二天按父亲的意思清早出院。父亲便秘得非常厉害,在医院的早上上厕所几次,后在回家的路上又两次,到家后上厕所四五次,一直到晩上才通大便。到家时,父亲的情绪才稳定,觉得进堂屋没问题了(乡村人思想比较封建,认为死在外面不能进堂屋,变成孤魂野鬼了),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到肚子里了。
到家后,父亲一方面放心了,另一方面又不放心起来。他先是把借给他人的钱至今未收回来的记录本翻给我看,说某某欠我的钱本息未还,某某只还了本没还息,某某只还了一部分息,本分文未还等等。他又把存在农商银行和邮政储蓄银行一点钱的存折翻给我看,说还未到期,是否取出来?我便说不着急,看情况再说吧。父亲便又收好,是用几层报纸包裹着的。因为好几天未吃东西,做完这些他感到体力不支,气喘吁吁,我便扶他到床上躺下。父亲闭目养神一会儿,又要坐起身来,便扶他坐起,在背后塞一床四斤左右的棉被,以便他舒服一些。他靠在棉被上休息一会儿,就开始吩咐“后事”。
我们都说在家养几天会好的。但父亲揺头说“我晓得!病长在我自己身上我还不知道!不会好了。”他的意思是大限将至,但又担心子女办后事没经验,不能称心如意(称他心,如他意),便说该省的要省,不该省的不能省。父亲好面子,认为人活一世,面子最重要,所以特意嘱咐面子菜毎桌要上六个,不能太小气,菜要办得丰盛一点。但对唱夜歌的人不能太大方,要吝啬一点,给几十元就足够了。他的意思是人死了,请人唱夜歌是这风俗,走形式而已,没什么实质意义。也是,乡村办白喜事,如问办得如何?那人便回办得好啊,面子菜上了四个!父亲比较固执,他认定某某当厨菜才能做得好,就一定要请某某当厨师,并问我记住了没?我连忙点头说记住了。父亲对唱戏没什么好感,几次说唱戏就免了,村部有个放歌放视频的大屏幕,又省钱又热闹,上个月某某死了,装上那玩意儿蛮好的。
父亲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热泪,看到父亲如此伤感,我也禁不住热泪肆流,特别是捏着他粗糙的手的时候,那情感忽如决堤的洪水滔滔而来,好像父亲真的没了!活了几十年,见父亲流泪还是第一次,可见父亲是极坚强的,但到了离开人世之时,再坚强的人也有软弱的一面,也有伤感之时。
父亲回家后,不知什么风把左邻右舍都刮来了。曾当过几十年的老村支书来了,他是父亲的发小之一,又是一个组的,父亲生病住院,他几次到我家问询情况,祝福父亲早日康复;听说父亲回来了,便急忙跑来看望。但父亲有气无力,躺在床上同老支书说了几句就睡过去了。住在街上一个叫“水伯”的街坊邻居是从不轻易去看望病人的,村里红白喜事亦不常去,他在贵州工作几十年,现退休在家,有点睥睨村民的意思,村民便说他是吝啬鬼,没人情味。但他却来看望父亲,而且一落座就送看礼,并说父亲于他家有恩,必须要来看望。至于父亲如何有恩于他,我其实不很清楚,只隐约记得他妻子的事。“水伯”看我一脸茫然,便解释说他父亲百年时,是我父亲帮他料理后事的。确实,“水伯”的父亲也是退休人员,原是供销社退休的,回家后整日捧一本书看,也不太搭理村民邻居;那时大家经济拮据,村民想向他家借钱也是十去九空,久而久之,关系比较冷淡,村民不太喜欢他们家。他父亲去世时,水伯尚未退休,左邻右舍无人出来相助,是我父亲主动站出来帮忙。在农村如果老人了,没有街坊邻居的帮助,要把人抬上山根本不可能,是不可想像的事。但他妻子的事,我知道一些。
1981年8月底的某一天,我己经收到湖南财经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心情非常舒畅,忙着做入校报到的准备。那天傍晚,我正在池塘里游泳,刚回到家就听说“水伯”的妻子喝农药自杀了!父亲急忙召集几个人抬她往医院送,但尚未到医院,人已经死了。据说是因为婆媳关系和姑嫂关系紧张造成的。在农村媳妇非正常死亡,娘家人是要来打“人民”问责的,“水伯”尚在贵州未回来,婆家人一看人死了,吓得全跑了躲起来,其娘家气势汹汹来了几十号人,说要把他家放火烧个片甲不留。父亲一看这个情形,就把她娘家人喊到我家里,一方面给他们做好吃的,好烟好酒好菜招待,一方面给他们做工作,说人死不能复生,况且还有四个小孩,也是你女儿的亲骨肉,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亲外甥的份上作好的协商,先把人埋了。好说歹说,“水伯”丈人家才同意象征性烧点东西算了,才停止拆房拆瓦,总算保住了完整的房子。父亲因为威望高,又当队长,又能说会道,大道理,小道理一套套的,说得他们哑口无言,点头称是。
那时民风淳朴,人们比较相信乡规民约,更相信村里有威望之人的话。父亲无形中充当了村民纠纷中的“司法协助员”角色,说一是一, 说二是二,可谓一言九鼎。我揣测可能是父亲比较公道正直,不偏不倚,没有任何私心,人品比较好,所以本村或外乡人都相信他,否则那么大的事(人命关天)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协商好的。当然,在父亲八十五年人生中,帮助别人又何止这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