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觉得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
初识鲁迅先生是在中学的课堂上,一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让我知道了有这样一个热爱生命、热爱自然的孩子,为了不再迟到而在书桌上刻下一个花苞般的“早”,那时的鲁迅在我的心里,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小男孩。而后,随着年级上升,又在课本中读到先生的其他作品,我很难将那个可爱顽皮的形象同教科书中的注释联系在一起,所谓的“如匕首如投枪”般的“革命战士”之类的样子,对于我而言毫无吸引力。在这学期的阅读中,终于有机会摆脱教科书的困扰,重拾鲁迅的《野草》,而这次的靠近,终于让我见到了一个,之前所不了解的、活生生的一个鲁迅。是的,这才是一个真实的鲁迅。
1924-1926年的鲁迅先生,正处在这样的矛盾中:他一生坚持对自由的向往和寻觅,却一面独自忍受不被理解的孤独的苦楚,一面在自我流放中挣扎彷徨,光明与黑暗,希望与绝望,实有与虚无,生存与死亡。暗夜孤独中,先生的灵魂在一切对立面中压抑迷茫,“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而展现给青年的一面,却又保持了积极向上的不屈精神,“我就怕我未成熟的果实偏偏毒害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一边是垂死的绝望和挣扎,一边又是坚定的惩罚和镇压,这是多么痛苦的一种状态。也许,在剖析丑陋的世人和扭曲的人性时,他也正是在剖析自己;在鼓励和引导青年时,他也正是在鼓励和引导自己。
有时我想,正是由于鲁迅先生性格中如此矛盾的一种境况,才使得他的作品在经历这么长时间的时代变迁之后,依然能够为我们所景仰,正因为这样的不彻底,才使得这部《野草》充满了人性最真实的黑暗与光芒,才使得生命的哲学在他个人的精神斗争中,得以挖掘和展现。薄薄的一本《野草》让我们走近了一位孤军奋战、艰苦思索的文人,以及他那真实、鲜活、丰富、深邃的内心世界。
相比教科书所说的《野草》是鲁迅对世人和社会丑恶的无情揭露和解剖,我更愿意相信《野草》中所有象征的主体意象都是鲁迅他自己,这样,我们才能理解《题辞》中对于此书的阐述:“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野草》中的鲁迅,已经是在一个与他人无法相属、深深隔膜的境地。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果鲁迅是一把刀子,他的所有作品都是这把刀子对不同事物进行解剖的产物,但是《野草》,是刀子本身,是刀子的锻造过程。没有多少作家有勇气、有能力如此直接、赤裸裸的把自己的灵魂展现给读者。
《野草》的《题辞》,可以算是对这本散文诗集名字做了一个解释。但我觉得“野草”二字还应该有其他的含义。白居易的诗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就是野草的生命力所在,鲁迅的作品也是这般有生命力的,而中国人的革命也是这般,生生不息!
《野草》让我看见鲁迅在一片迷茫虚妄中是如何探索的,亦如《希望》中的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希望是假的而绝望竟然也是假的,假的希望或许能接受,而绝望是假的,则更是让人癫狂,也曾经历过痛苦与颓唐,也曾经历过黑暗与虚妄,但当他看穿希望与绝望之后,又重新坚定信念,于虚妄中继续前行。书写者只属于书写者本身。因此书写者永远寂寞。热闹是虚假的,沸扬是幻象,应和与反击都是暂时,一切终将归于独自一人的孤寂无声。只要手中有笔,总要关上所有张望与被张望的窗户,回归,下沉,将世界引向自己的内心。关闭。然后一切得以凝聚得以丰满得以纯粹。
与鲁迅其他作品相比,《野草》是一方自我的,较为私人的空间。有许多话是对自己而说,有许多感是对自己而发,因此,甚至可以不求别人看懂。仍然与时代、环境息息相关,但较之于其他小说、杂文,则因为内掘而尤显其深。作为中国近代思想大家,鲁迅不可能没有以内省为目的、以自己为对象作冷静挖掘的文字。没有《野草》,先生是不完整的一个形象。在其余作品中,他可以以自己的精神高度而抽身去尽情描述;但这里完全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是难分内外的。只有在一个人的沉默的咀嚼于书写中,书写者的真实才能逐渐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