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愁(二)


      儿女的婚事,让父亲触摸到心中最软弱的痛处,徘徊在心里的愁绪,使自己坐稳不安,他漫无目的地走出家门。

      院子里竟是安谧的夜晚。迷离朦胧之中,唯有一弯渺远的月牙悬挂在星空的一端,清冷的洒下泛白的月色。暗淡的月光,揉碎了父亲的愁绪。一股试图置身于愁绪之外的清净由然而生,可这烦乱的思绪并不疲惫,想清净,却不能,令他更加怅然的心绪袭来了。

      毫无疑问,父亲觉得所有的愁绪都是因自己而来,自己的伤痛就是对别人的折磨。纵然时光不语,却是不可推卸。这个不经意的瞬间,不知不觉,孩子们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给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的恐慌。明知道给孩子们成家,这是自己无法推脱责任,却自愧没有勇气承担起来。这或许是对自己命运的一个强势的考题,颓废消沉,都是对儿女的罪过。

        自身脆弱,不能深责。人在困境,只有自拔。看来终归要面对现实了,光愁总不是办法。父亲好像经历了一个漫长的醒悟,才觉得自己,天天是一幅凄苦落魄的模样,就是有好事也跑了,要相信,好事正在前头。其实,是现实让自己必须打起精神,事情要怎么办,父亲想了很久。

        几天后,一封封信邮寄出去了。托亲靠友的话也说出去了。要说句极不靠谱的话,‘把那门开得大大的,说不定那股风,能给刮进来一门亲事,保不住哪个人没睁眼,就撞进家门来。’父亲把旱烟袋握在手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傻傻地等待着有好事上门。

      父亲虽然抱着一个侥幸的想法,但是仍然处在十分尴尬的无奈中,我哥和二姐的婚事,仿佛到了冷僻荒陌的境地,他们就像走入一块自己逃不出去,别人又无人问津的境地,这里几乎失去人间的温度,这里最安静,也最孤独。与之相反,是父母亲渴盼的心,他们又等到了十分疲惫的地步。他们的着急与心切,在日子里一天天熬盼。我们并没有感觉到父母亲的心情,就是我哥和二姐,也还是把孩子般的目光似乎渐渐淡忘了婚姻大事。

      或许他们已经把自己的婚姻放到一边,眼看在村里,没有他们婚姻存在的地方。村里的婚姻几乎就是早已被人选定的婚姻,谁家与谁家成亲,就是外人也看得清楚了然。那我哥和二姐的婚姻就到了自己走不出去,别人也闯不进来的无奈。

      秋后的一天,村里的苏家老奶奶竟然提起了他们搁置的婚姻,这老奶奶是瞅着我们过去是好人家才找上门来。老奶奶来家给她孙女提说亲事,说来说去,看来看去。房子是住人家的,家里穷得一眼瞭到底。就摆了个肚皮大的箱子,是自个儿家的,剩下的都是东拼西凑才弄出个样子来。老奶奶没想到我们这个人家,穷到这个地步,哪还有心思谈论亲事,一拍屁股走了。

        这唯一能与婚事搭上边的事情。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来提说谈婚论嫁的人了。妈妈抱怨的说,‘咱这还叫什么人家,连媒人也不敢登门,还咋能把日子过出个劲气来。’妈妈手拉风厢,迟迟不肯推进去,这时,我哥回来了,我哥没在意母亲的神色。还喜欢的掏出了几个谷穗,放在炕上,妈妈当然不提媒人这桩话了。我哥把婚姻大事看得与自己无关,有一种淡漠的坦然,他似乎正是身心犹健的随心浪迹。

      父亲还在默不作声的等待着回信,我们知道,即使是能等来消息,一定是我二姐的消息,我哥的婚事就成了继续等待的婚姻。其实,父母亲最愁的是我哥的婚事,按说应该按着排序先后成家,可当下情况却不能如愿,那只能不去考虑谁先谁后的事了。

      父亲看着孩子们的婚事在村上彻底失去了希望,茫然中,父亲豁然明白,孩子们的婚姻不就是让他们离开这个家吗,不就是正好是他们改变命运的时候到了吗,事情逼得一定的份上,竟然会出现会奇迹。愁苦中的父亲,惊奇的想到,或许孩子们通过婚姻能脱离开这个多难的家庭。这或许就是一直在等待的大好事情,父亲搁在心头已久的惆怅好像变没了。

      这一天,信终于来了。这信仿佛穿过心跳的峡谷,绕开窥视的荒野,携着一片阳光轻盈而来,二姐的消息到了。大同姨姐给我二姐找上了对象,还是挣钱的工人。这喜讯如一缕春风吹进我家,在默默的等待中,一家人感觉有点血液奔流的惊喜,这绝非是一封平平常常的信,我们渴盼了已久。这信是二姐脱离苦难的唯一机会,是她隔断痛苦,是就要离开这不被婚姻眷顾家庭的喜讯。

      雪,飘落了几天。这天晴了,天洁净如碧,阳光照着晶莹的白雪,散射着耀眼的光芒。这白雪在蓝天的映衬下,给了人一种清新的感受。冬日的沉闷,似乎瞬间荡然无存,就连出气都是通透的,当然心情也格外爽朗。

      路被人踩开了。妈妈急着要和二姐下新平堡看姥姥,把我二姐的喜讯告诉给亲戚们。一冬天忙得没顾上下一趟新平堡,姥姥还是秋天来住了些日子。那天,姥姥的小脚拧来扭去地摇晃着身子,自个儿来了。一进门,就是鼻子一把,泪一把的一顿哭。委屈的眼泪流个没完没了,受制啦。问来问去,就是因为光景困苦,娘俩拌嘴的事儿。人老啦,有时候不理解儿媳的难处,一气之下,来了我们家。

        姥姥住在我们家很开心,总是乐呵呵地跟我说话。听她几乎天天跟我要说得一句话,‘二小子,姥姥就在你们家呀。’我说,‘姥姥在哇,姥姥来了,还能给我们看门子来。’姥姥每天两眼汪汪的盼着我们回来,吃顿饭,或许就是姥姥的盼头。姥姥没牙了,吃饭囫囵吞咽,有几回拉了半炕。妈妈边擦,边掉眼泪,‘唉,人老啦,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您年轻的时候,可是要样儿的人。’姥姥并不是不懂得拿心,天冷了,姥姥要回去。走的时候,姥姥留下一句不情愿的话,‘住好啦,明年姥姥还要来。’

        二姐不怎么下新平堡。平时妈妈总是忙,整个家务几乎都是二姐来做,做针线,拧绳子,衲大底,样样都会。那下新平堡跑腿的事就是我的了,家里有时吃个变样饭,妈妈让我赶紧给姥姥送去,有时候甚至拿上饭,让我直接送给二舅舅在的豆腐房。等着二舅舅吃罢,再给姥姥送过去。我等着二舅舅吃饭的功夫,其实我的眼睛瞅着那锅里的豆腐,在咽口水。可二舅舅从来也没让我吃上一口,我心里愤愤的说,二舅舅,可真够实在的,竟然把懦弱的尽责,当作习惯。

      妈妈和二姐下了趟新平堡,算是二姐出嫁的时候,走走亲戚。亲事认定之后,我们这个家,做事极为简单,二姐夫带着结婚证明来了,就在这边办理结婚手续。二姐就要嫁了,我却被二姐夫的那些糖,哄着。猛一抬头,看见清秀而干净的二姐,还有初次登门的二姐夫回来了。我知道他们已经办了结婚证,这婚事说来就来了,让我心里一阵震颤,我舍不得二姐嫁了。

      那是我们童年时非常熟悉的情感,扑面而来。两个不离不弃的姐弟,伴着欢快的笑声,带着呆滞的神情,记下了难忘的时光。两个相依相伴的身影,用十分懂事的眼神,天天看着父母亲在困苦中难熬的愁容。用十分敏感的心灵,保留下对这个家的惊恐和记忆。我似乎悟到了,这或许就是一段年月的过往,过往在欢愉与沉闷的日子里。

      说实话,我觉得二姐就从未有过娇欢的童年,她似乎很早就迈开了大步,越过了让她来不及拾起的童年。家中的苦日子让她匆忙踏入,使她过早就到了懂事的年龄。多难的家庭,容不得她有孩子的娇气存在,当孩子的应该被人宠爱,可轮到在二姐身上就一直没有唤醒,却看到她,似乎有了像个大人一样生命质量。在饥饿中熬,在困苦里练。在愁苦伤痛的日子里,早早的把她磨练出来。

        二姐常常不轻易走在人们的视野里,远离那些不喜欢的眼神。那在家里的时候就多了,样样活儿都少不了她,从小帮妈妈做针线,练出的一双灵巧的手。妈妈忙得时,家里的所有家务由她一人包揽,因而,二姐从小到大,在家人的眼里,看她就没当过一天孩子。她在悄无声息的日子里长大了。让她没有机会充当小孩,一直有着大人的姿态,这或许会在她的命运里留下了缺憾,留下了来自心灵伤感的累积,也或许会是她人生的财富。

        到了二姐要嫁的日子,父母亲才像梦后清醒,真的有点儿舍不得让我二姐早早嫁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哥的婚姻还是没有着落,父母亲的心思就为我二姐的婚姻操心。为躲开村上一些令人作呕的,那些让心寒冷的提亲,才真正意识到有可怕的眼神在窥视着。咋能不去考虑这无端的猜测,我们的心愿是让二姐找远一点的对象,让二姐将后有个安稳的生活。

在腊月初,我哥送得二姐,兄妹俩要走了四十里的山路。到夏小堡坐上去大同的火车,开启二姐全新的生活。我们相信二姐凭着一颗善良的心,一双勤快的手,一定会经营出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高兴之余,我怎么也感觉不出二姐是嫁了,只觉得二姐像是在逃离。她逃离的那么让人不知不觉,没有花轿,没有车马,在一个黑黑的清五更,走过荒山野岭,去寻属于自己的生活。

      二姐嫁了,妈妈显然忙了许多,这无异让妈妈最先感觉到,二姐是多么能干的帮手。我看着忙碌中的妈妈,她撩起鬓角落雪般的头发,汗水抹在布满皱褶的手上。生活的苦涩还在持续着,只见一滴泪,遽然出现在妈妈的眼角,她目光呆滞的说,‘我一天也不觉得,二丫头有多顶事,她这一嫁,就把我忙成这样儿。’妈妈爱惜的话语,道出我们的共同心思,那是日子里的那份勤快。

      我们从小练就了干活儿的本领,在穷困的日子里,造就了忍辱负重的脾性。这个家,让我们在困苦中的磨练,却让我们懂得了做人的本分。于是,我想起二姐和我相伴的日子,才意识到大同不知道有多远,原以为忘了往日的一切,为什么顷刻又回来了。

        我和二姐似乎生活在一个生僻的角落,仿佛没有见过一个完整的天。我只能轻轻地说出,这是懦弱。很早的懦弱,让我们成了最乖顺的孩子,我们都懂事很早,很小就围着妈妈忙开了。家在颠簸里,人在磨难中,让我们一天天变得少言寡语。其实,我们不想说话,并不意味着不会说话。记得我们曾经闪烁过自信的目光,也有过激情荡漾的时候,可当我们的嘴正要张开的时候,就被堵上了。未曾张开的嘴,遭到了拒绝。于是,懦弱和自卑,便在我们的内心自行搭建,这样的脾性,符合我们所处的境遇。日久天长,就成了从不会说大话,更不会夸夸其谈,很小就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懂事的孩子并不能完全掩盖所有的天性。我们也时常被周围的事情刺激,几回撩拨走我们渴望的眼神,多么想跟人家那样。这时,就会隐约听到妈妈的那一声嘱托,‘孩儿们,咱们不看人家们,不能惹事生非。’一种远远高于内心欲望的嘱托,让我们无法融入,妈妈要我们是个听话的孩子。被动地顺从迁就,已经成为我们的习惯。这无异是给自己背上了沉重的宿债,只觉得在别人眼里自己是十足的没出息。如果让自己都看到这一步,那或许要把所有的缺憾怪都怨到家庭,交代给处境。细想不对,跑不出去的这个家,就是我们永远的归宿,我们俩只能相互对唔,心灵并没有疲倦。

      这个家在我们生命的起点,就给了我们做人的至善,做事的尽责。有这两点就足够了,受益自身了。经历与磨练,恰恰是一辈子独自享用的财富。想到这些,心就会豁然开朗,这劣等的脾性,看来未必毫无益处,我们常怀一颗平常心,能遇事不急,不躁,做事不懒,不怠。不求自身强盛,甘愿平庸自在。于是,我们该庆幸自己的出身,感恩我们的家庭。

      我曾一次次想过往日,让我一次次惊叹。一个人能活到老,实在是不易的,太懦弱不行,一辈子都不会触摸到快乐。太厉害了,也不行,生活里不善解人意,均会吃亏的。一个极其简单的认为,让我似乎摸住人生深处的的意义。于是,我觉得往日的一切,都会给我带来启示,那些消失在时间和尘埃里声音,会时刻提醒我,在将后的日子里,我们应该走在回望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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