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该是伤春梦雨天,春雨却迟迟不来。
云层厚重阴沉,吐息间全是潮气,一草一木似乎快要窒息。
兰羽一袭紧身黑衣,刚完成晨间练武,正坐着歇息。
他身形劲瘦,哪怕大喇喇地一坐,也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像是即将离弦的利箭。由下人伺候更衣完毕,便背一把剑出门去了。
兰少侠任气好侠,洒脱不羁。又天资聪颖,礼乐射御书数无一不通。尤爱武道,一年三百六十天习武不辍,年纪轻轻已闻名江湖,罕见敌手。
因此,他没有富家少爷那一出门便要一堆护卫跟着的毛病。于是乐得孤身自在,开开心心出门寻他的江湖朋友。
“哟,什么风把广陵王家少爷吹来了?小店蓬荜生辉啊!来坐坐坐——”
老板一迭声声如洪钟的欢迎,让人头皮一炸。兰羽只觉耳朵嗡嗡响,又不好驳了老板的热情,笑着见了礼,在小二引路下走上二楼雅间。
雅间里早有几个江湖上颇富剑名的朋友等着他。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兰羽随意抿着酒,飞星剑斜靠在椅侧。
几人干饮酒有些乏味,于是呼了歌女进来。
小女子生得水灵,杏眼含笑,脆生生地问:“几位公子,要听什么呀?”
座中一人道,“就听时下最流行的曲子罢。”
歌女樱口啭啼,玉指抚琴,一段悠扬的调子便随柔美琴音流淌出来:
“人间何事惹淹留,画屏把韶光暗暗暗的偷;白头人恨无知己,空负了锦衣貂裘……”
兰羽在酒意下舒展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想,若剥离去脂粉气,这唱词,怎的这般悲凉呢?
悲凉归悲凉,正值少年意气风发,也品味不出那宏大的沧桑来。
只是心里像堵了块石头,郁结之气如这该死的天气一般,叫人不快活。
“黄钟转悲,商角唱久……”
乐声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盘。兰羽却越听越不是滋味,觉得此曲悲凉至极。又隐隐觉得,自己只窥了这悲凉的冰山一角。
“这曲子……是何人所作?”待一曲唱罢,兰羽问歌女。
歌女欠身一福,答,“回公子,曲名曰《青衫旧》。是承平年间人谢宣,谢如晦所作。”
如晦,如晦……
兰羽默念几遍,若有所思。
喝完了酒,带着这份思绪打道回府,顺便要了份唱词揣在兜里。
一路闹市繁华,可这繁华不过是一捅即破的表面。
兰羽洒脱无忧,却绝不是安于纸醉金迷的傻子。他知道,家国山河,早如中空之木,从心脏处开始腐烂。等什么时候烂到表面了,那可就彻底……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呢?
一滴雨,落在他眼睫上。
兰羽的思绪被打断。他揉揉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有些出神。
终于下雨了。
乌云厚得要坠下来,吝啬地、有一滴没一滴地下着雨。空气仍然闷闷的。
兰羽淋着小雨走到家,身上沾了一层叫人不舒服的水汽。
“这鬼天气。”
他低骂了一句,褪去外衫,解下飞星剑,细细擦拭。
兰羽生得孔武有力,剑眉入鬓,目似朗星。此时,双眼蒙了层水雾,恍然间竟有几分忧愁阴郁。
这般天气,这番气候,大概会让任何一个清风无愁的少年蹙起眉头,会将任何一个傲骨铮铮的男儿压弯下腰。
兰羽正拭着剑,便听贴身小厮来报:“少爷,老爷找您有紧要的事,让您尽快过去。”
兰羽应了声,将剑归鞘。随后整整衣服,挠挠淋雨后还没来得及打理的、乱糟糟的头发,去见他爹。
广陵王——兰父向来严肃沉稳、不苟言笑,倒是不知道怎么生出这么个调皮儿子——此刻正于榻上正襟危坐。
兰羽对父亲向来又敬又怕,见了这比平时还严肃几分的阵仗,顿觉头大。他硬着头皮挤出一个笑容,见了礼。
兰父点点头,示意兰羽坐在对面。
只听兰父沉沉地叹息一声。
兰羽见父亲半晌不语、只是叹息,一脸苦大仇深,便不由地坐立难安、抓耳挠腮起来。他开始寻思自己最近干过哪些好事。是前天习武撞断了自家一根描龙画凤的大柱子,还是半月前,见张员外的儿子调戏民女,一冲动不小心把人家打骨折了?
兰羽脑中正乱糟糟地跑火车,忽闻兰父开口。
“羽儿。
“皇上听说……你素有武名,又广猎权谋、兵法之术,有意提拔你去朝堂里做将军。”
兰羽猛地抬头。
兰父略作停顿,继续说,“过段时间,西北边境一战怕是……在所难免。”
说到后面,兰父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咬牙切齿的颤抖。
兰羽心如明镜,当时就明白了。
天下将倾,在所难免。故而西北有此一战,且形势不容乐观。皇帝老儿让他入朝为将,首战即遣往西北;水土不服,异族凶悍,能不能活着回来,实在是个挑战。
广陵王正如日中天,家财万贯自不必说,更是一方百姓人心所向。其膝下独子兰羽,在朝野内外、江湖上下都颇负盛名。待其接任广陵王之位,必会将此一脉更加发扬光大。
皇帝老儿善妒,会有此一举,属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兰羽几不可查地叹口气,而后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放心吧,爹。不就是去打个仗么,我打完了回来便是。”
兰父仍然沉默不语,一脸阴霾。兰羽继续道,“我这把飞星剑,削铁如泥,吹毛即断。等到了战场上,那些北蛮子,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他一双!”
他一激动起来,坐姿又恢复了惯常的没型没款。挑起的眉梢满是嚣张的少年意气,好像这一战真的易如反掌似的。
兰父被他逗得笑了,叹了口气,苦瓜脸短暂地展开。
“你个小兔崽子……”
仍是暮春,兰羽策马至江干。一袭黑衣,似与夜色融为一体。
“黄钟转悲,商角唱久,良夜里伤心时候……”他不着调地哼着曲儿。
抬头,夜色茫茫,月影浑浊。
再过片刻,便该出发了。
他此次去京很是低调,只告知了个把熟稔的朋友前来送行。
自从兰羽一日透过门缝,窥见不苟言笑的老爹在里面独自抹眼泪后,便打定了偷偷离开的主意。
兰少侠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告别时哭哭啼啼、婆婆妈妈。他没有“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的古道豪情——他觉得怕是写诗的先人也未必有什么豪情,这只是那人无奈下的自我安慰罢了——他只是怕老爹一哭,自己也跟着哭了,那可多没面子。
于是留下一封告别信,就趁夜黑风高溜走了。
兰羽远远地看见几个朋友策马过来。等其走近,打趣,“怎么一个个都哭丧着脸?”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也很是难看。
几人相顾无言。
江边浮着丝丝寒气,从江底泛上来,沁得人五脏六腑都冰冰冷冷的。
好巧不巧,那拉锯战了多日的春雨,恰在此刻倾泻下来。畅快淋漓,而江边这几个人心里,可一点也不畅快。
他们一言不发地站着,任由自己淋成落汤鸡。
此情此景,兰羽想到句耳熟能详的送别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
——别想了,不吉利。他自哂。
船来了。几位友人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闷闷的“保重”。
兰羽长揖,转身上船。
上船后,他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相伴十几载的故乡。
更寒雾深。岸上的一切很快影绰在如烟水雾中,看不分明了。
一别故园山水,一去烟尘莽莽。此去一别,归期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