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的开头:“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黄锦炎译本)
这个开头被后人津津乐道,奉为经典中的经典。大体原因在于,这短短一句话,将过去式、现在式和将来式三种时态糅合在一起,呈现出不同时空相互撕扯同时又相互交错的立体感,读来既会立马生起画面感,又会被悬念激发出脑补的欲望,只一瞬间,就能让读者不由自主地被拽入书中的世界。
"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白鹿原》的开头,几乎是《百年孤独》的翻版。同样融合了过去、现在、未来三态,极富悬念,只是用字更为精炼,“七房女人”也比“行刑队”和“冰块”要更抓人些。
不仅是开头,在《白鹿原》里,《百年孤独》的影子俯拾皆是——同为魔幻现实主义题材,同为跨越百年的家族史和民族史,同样频繁的倒叙和插叙,同样以两大姓氏串联起的脉络和相互间的对比反差,同样有超现实的诡谲事件 ……这倒也并不奇怪——陈忠实先生说过,他是中国最早的一批接触《百年孤独》的读者,并深受其影响。
当然,这样的影响,仅限于借鉴和致敬。《白鹿原》是特别的,无论是主角白嘉轩、圣人朱先生、西北大地的乡土风情、变革时代的磅礴特征,还是全书所要表达的内在意向,都不是靠模仿《百年孤独》所能成文的。
白嘉轩是绝对的第一主角。用陈忠实自己的话来说:
“白嘉轩就是白鹿原。一个人撑着一道原。 白鹿原就是白嘉轩。一道原具象为一个人。”
白嘉轩并非英雄式主角。他没有什么计谋,也不太会经商,没什么领导力,更不懂为官之道。既没法帮村民们致富,也无力抵御外敌的入侵。他唯一拿手的,是坚定——坚持着他所认可的原则,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这份坚持所要面对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挑战。
第一大挑战,来自于鹿家。和白嘉轩同辈的鹿子霖,家境殷实,有经商头脑,处事圆滑活络,竞争意识强,憋着股劲儿要挑战白家,“给咱老鹿家长脸”。鹿子霖耍起手段来,没有太多的顾忌,虽然不至于不择手段,但容易在原则面前妥协,耍个心眼,变通个法儿,不惮于做些坏事——“只要没人知道就行”。
在这类“厚黑学”属性的加成下,鹿子霖在和白嘉轩的竞争中,是占据着优势的。靠着田小娥把白孝文拖下水,不仅让白家失去了最得力的接班人,损失了可观的家业,更严重的是,白嘉轩最在意的门面家风,受到了定位精准的致命一击。
从结果来看,鹿家最终还是败给了白家。但这并非鹿子霖本人的失败,而是鹿家一贯“家风不正、教子不严”的结果。和白家相比,鹿家缺门规,也缺严律,靠着后人的聪慧资质,偶能成功,却无法持久。而鹿家祖宗靠着卖尻子发迹,也给后人留下了“有捷径、不必苦熬”的潜移默化式影响。
鹿家最终身败名裂,鹿子霖崩溃发疯,是《白鹿原》给世人的警示。这里有两个关键的问题:
一来,如果最终能成功,在过程里造些小恶,是否无关紧要?
在当今社会,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是一边倒——“能成功就行了,手段龌龊些怎么了?”、“装什么圣人,有本事你也成功一个看看?”、“别人都这样,我要是不这样怎么能成功?”——当“成功”具有了最高的优先级时。原则、善恶、道德底线纷纷退居二线,被包装成“不得不的牺牲”。
《白鹿原》告诉我们:这样的成功,既不具有持续性,也有很强的反噬作用。鹿子霖陷害白孝文对白嘉轩的锥心伤害,最终千百倍地回应到了自家身上。善恶业数、因果循环,世事尽在其中。
二来,如果不行大恶,不犯法,只是干点小坏事,是不是就没事了?
比如,和小伙伴有了矛盾,偷偷地放了他轮胎的气;看同事不顺眼,不时地在领导耳边说些坏话;看四周无人,随地扔个垃圾吐口痰;看小黄车可爱,买把锁安上占为己有……现实中确实有许多这样的人,算不上坏人,游走在法律边缘外,够不上犯罪的标准,只是偶尔顺从于内心阴暗的小念头,取悦自己,恶心他人。
《白鹿原》告诉我们:恶无大小,微小的恶业会增长广大,造小恶时的自我放纵,终将引向大恶的终点。如《国语·周语下》所说: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行善就像登山一样艰难,不进则退;造恶却像山崩一般,初始时只是几块小岩石的松动,之后便是山崩地裂,无力回转。
第二大挑战,来自于田小娥。在电影版《白鹿原》里,张雨绮版的田小娥,极尽妖娆,俨然是白鹿原上的万恶之源。就原著而言,用恶来定义田小娥,稍显过分,毕竟那是个女人的本性被封建道德所禁锢和摧残的年代,当万千女性选择忍辱负重,愚昧而混沌地蹉跎一生时,她是其中选择了反抗的极少数派。
一方面,我们无法苛责田小娥反抗的理由,如果说继续留在黑暗的小屋里充当泡枣工具的田小娥才是值得尊敬的,那这样的尊敬一文不值。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指摘田小娥反抗的方式,就像肖申克一样,难道我们要指责他没有以法律的手段光明正大地从监狱离开吗?
田小娥与单身青年黑娃的私奔,是值得祝福的。至于之后被鹿子霖蛊惑,与白孝文私通,对鹿三的报复,这一步步的恶行里,糅杂了太多的无奈。从旁观者的角度,很容易指责她的无知和愚昧;但如果真的处在她的位置,我不相信有多少人能做得比她更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田小娥和《Game of throne》中的瑟曦·兰尼斯特有着相同之处。如瑟曦所说:“女人最强大的武器,在双腿之间。”
与瑟曦不同的是,对田小娥而言,性,并不是“最强大”的武器,而是“唯一”的武器。
不仅如此,从本质上来说,除了白孝文的一部分外,田小娥并没有真正伤害过谁。因此,当她被鹿三杀死后,冤魂的报复是自然的反应——“我并没有害过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田小娥对白嘉轩的挑战,大部分通过白孝文。白孝文的堕落,会让白嘉轩痛苦,但尚未足以冲击他内心的秩序。至于黑娃、鹿三甚至是瘟疫的部分,更是激不起白嘉轩内心太多的波澜。这样的挑战,看似锣鼓喧天,其实只是蚂蚁撼树。
第三大挑战,对白嘉轩来说,才是真难。
白灵的反叛——撕毁婚约,和鹿兆鹏私定终生,投身革命——经历过各种惊涛拍浪式冲击的白嘉轩,第一次生起无力的感觉。原因在于,这并不只是儿女的叛逆和父亲权威受到的挑战,而是在时代变迁的巨轮转动时,旧有秩序和观念犹如螳臂当车般渺小无力。
白嘉轩固执,但也有自知之明。在面对力所不及的事情时,他的态度是“非暴力不合作”——我不同意你们的做法,但保留我自己的意见。
白灵和鹿兆海,是白鹿原上思想觉醒的代表,他们最先冲破了庙堂家规设下的庄严禁锢的心灵藩篱,吹着革命的号角,向白鹿原上千百年来不变的规则发起挑战。虽然两个人选择了不同的革命道路,但他们各自掀起的惊涛巨浪,足以让白鹿原上那历史的厚重都徒呼奈何。
面对革命的热潮和路线的选择,白嘉轩不冲动、不热血,也没有选择站队,他冷静地旁观着,就像朱先生回应黑娃夸奖延安“清正廉洁,民众爱戴”时一样——朱先生说:“得了天下以后会怎样,还得看。”
这般说来,白嘉轩是否是守旧的封建势力的代表,拒绝革命的先进性,拒绝时代进步的可能性?
并非如此。
白嘉轩的真正意义,是告诉我们,有一些原则,是跨越时代、无关政治、本质的、普世的。这些原则,无论外部环境如何变化,都值得始终如一地坚守。
比如:契约精神、不作恶、不妥协。
白嘉轩一生都坚守着这些原则,他那被黑娃所打伤的背、佝偻如狗一样的身躯,反而更突显了他那挺直了一辈子的腰板。
然而,白嘉轩也只是凡人,他有着七情六欲,有着自己的脆弱和崩溃。于是问题来了,为何他坚守原则的心志会如此坚定,这背后的精神力量从何而来?
文中的暗示其实已经够明显了:白嘉轩个人命运的转机,从在原上偶遇白鹿开始;白鹿,是朱先生的化身;白嘉轩的精神导师,正是朱先生。
朱先生,才是《白鹿原》真正的灵魂人物。(这样的灵魂人物竟然在电影版的《白鹿原》里没有出镜,也是奇了。)
当白嘉轩被种鸦片的暴利诱惑时,是朱先生禁烟犁毁罂粟,拯救了白鹿原;当清兵总督将要进攻西安人人束手无策时,是朱先生只身奔赴前线,以一己之力劝退清兵;每每当白嘉轩迷茫、动摇、束手无策时,朱先生都如同定海神针般,支撑着白嘉轩内心的坚定,稳稳地护佑着白鹿原的一方安宁。
白嘉轩和朱先生的差距,是凡人和圣人的差距。比如黑娃和田小娥,同为追求自我的叛逆者,白嘉轩对田小娥,只能镇压,而朱先生对黑娃,却能改造,从目不识丁的土匪,脱胎换骨成知书达理的儒生。同样是秉持着不作恶的原则,白嘉轩的一生,尚有靠耍手段从鹿子霖处换来风水宝地的亏心事,而朱先生的一生,是真正的清清白白,一尘不染。
白鹿原人对朱先生的评价是——“这个人一生留下了数不清的奇事逸闻,全都是与人为善的事,竟而找不出一件害人利己的事来。”
正所谓,“自信平生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
这,才是真正的白鹿原的精神。
文 | 乐之读 | 简书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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