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红了

程蝶的同事戴倩倩一晃死了有6年了。

比自己爸爸的死还要震撼,连程蝶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

爸爸是在她上大学那会子病逝的,脑溢血,突然倒地而亡,被发现已是次日午时了。在心智尚未成熟的程蝶心里,做警察的爸爸很少与她有如同常人间的父女情,他太忠于职业了,为一桩案子可以做到彻夜不回,也不知道他在研究个啥。后来她看过福尔摩斯,但也很难将沉闷的父亲同福尔摩斯的敏锐联系到一起。小小年纪的程蝶也不会跟爸爸亲,一来是怕爸爸,二来是不喜欢,一度时间里,她甚至觉得自己并非爸爸的亲生女儿。“不像,一点都不像!”每当有亲戚朋友调侃她长的像爸爸时,她总会这样反驳。

好了,不讨喜的警察爸爸就这样没了。妈妈常常在言语间怪罪于她:都说人嘴有毒,都是你平常人前人后乱说话,爸爸才这么短寿,难怪算命的说你命硬!

命硬不好吗?程蝶也觉得自己命挺硬的,好几次骑车上下班,在穿马路的时候差点被迎面驶来的货车或电动车撞到,索性都能在危机一刻逢凶化吉。还有一次她生了一场大病,连续高烧了4天,连说话都恍惚不清了,吃什么还吐什么,医生也查不出来具体病因,只说不好治,先观察看,最后也能说退烧就退烧,恢复得还贼快。尽管这些波折统统都被程蝶归功于自己的命硬,但是程妈妈却始终认为那都是你爸爸在天保佑呢。对此,程蝶很不以为然。

当然,命硬并不代表命好,相反,程蝶一直觉得自己的命不好,岂止是不好,简直就是有点背呢。在一家私人医院做护士,虽然说专业对口,待遇福利也还行,可是她总会遇到一些特来事的病患。有一次给一个老阿姨打点滴扎针管,那阿姨的皮肤挺细嫩的,一看就是个很注重保养又清闲的人。那天也是奇怪,刚开始第一针下去的时候,阻力有点大,感觉到不对劲,程蝶跟病人强调需要再扎一次,病人被程蝶做错事后还能如此镇定自若的态度吓到了。

“什么叫需要再扎一次?难道你不该道歉吗?”病人情绪有点激动,嫩白的脸部被涨的有些发红。

“不好意思,您的血管太细了,不要紧张,这次换支胳膊看看吧。”程蝶对此并不在意,她相信自己的技术。

“技不如人就不要丢人现眼了吧,就你这样还做护士呢,做服务员都不合格!换你们医生来!”病人随即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背到身后,仰着略见皱纹的细长脖子,并且把最后“换你们医生来”这句话提高50%的分贝,那样子像足了凛然不屈的抗日斗士。

程蝶很生气,老妖精,老不要脸,臭娘们......变换着词组在心里咒骂面前这位仅仅只是感冒却如此大动肝火的病患阿姨,但气归气,为了避免事态恶化,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处理结果就是程蝶退后,换个人给她扎。那天,刚参加工作不到3个月的程蝶护士收到了人生的第一个投诉,导致当月的奖金被扣掉1/3。

不以物喜,不形于色,这是同事戴倩倩对程蝶的客观评价。戴倩倩比程蝶晚来单位1个月,都被分配到急诊科。两个人,一个热情又聒噪,一个永远性冷淡风,性格上的反差或许正好应了异性相吸的原理,在忙碌而又缺乏情调的医院急诊室,两个人在一天中能相遇的每一个地点:更衣间、洗手间、餐厅、甚至是小跑着的过道,只需一个睡眼惺忪的微笑、一句吃了么的问候、一句烦死了的吐糟......便能把两颗志趣相投的年轻的心一次次拉近。当然,每次占领主动权的肯定是热情单纯的戴倩倩,这点程蝶学不来。

程蝶认识戴倩倩那会,两人都有男朋友了。程蝶的男友是从大学里带出来的,一个系不同专业,因为一见倾心,那男人又会花心思,自然能够感化程蝶的心。毕业后,两人相约留在程蝶的所在城市,因为好歹这还是个省会城市,比男方老家那边要容易打拼。戴倩倩和男友都是这个城市的,两人家境都算优越,戴倩倩的父母在本市经营着一家超市,独女,生活殷实。而她男友家则是工薪阶层,在本市有两套两居的房子,独子,日子与女友家比起来虽差一点点,但也属于门当户对。

就在她们俩参加工作后的第四年,两个忙碌的护士终于协商好日期一前一后把婚给结了。之所以要协商,是因为这医院里的工作不比企业里那么自由,一个护士请婚假了,别的护士多辛苦点,也能倒的过来,两个一起休假,那医院急诊科就真的转不开了,会出事的。

婚后的小两口们总免不了遭遇被催生的俗套,催的最狠的就属戴倩倩公婆了。“倩倩啊,你看你这工作啊就是个忙碌的命,何不趁着还年轻把孩子先给生了,好歹我和你爸都还不算老,还能给帮着带带,再过两年,只怕我们也老了,就是想帮忙也会力不从心了。”戴倩倩的婆婆是小学老师,刚从岗位上退下来就急着要抱孙子让她很不能理解,难道一辈子跟调皮捣蛋的小屁孩们打交道还不嫌烦吗?难得退下来,她就不想为自己活两年,潇洒潇洒余生吗?可是细想想,婆婆说的又何尝不在理,要是等过两年公婆真的老了帮不上带娃也是一大麻烦。小两口一权衡,决定还是按父母的意思来,先生娃!

当戴倩倩把想要生娃的计划告诉给主任的时候,主任呷了一口茶差点就忘了吞下去,包在嘴里,让那张一向快言快语吐字的大嘴嘟了差不多五秒钟,看起来十分滑稽。主任把茶吞下去之后,说,“倩倩那,你和程蝶差不多时间来医院的吧?”戴倩倩说,“是”。

“你俩年纪也一般大吧?”

“恩。”

“都是去年结婚的?”

“主任,您忘啦,我俩一前一后办婚礼,您当时还调侃我俩咋不一起办呢。”

“哦,那你决定生娃了,程蝶是不是也要决定生娃呀?”

“这......这我不太清楚哎,没好意思问。”戴倩倩不明白这主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这样,咱这急诊科呢,你也知道,忙的像个陀螺,你俩呢又都是得力的干将,但到了该生娃的年龄呢,我肯定不能阻拦,我也没这个权利啦。但是呢,你也知道,如果你俩一前一后赶着生呢,咱科呢可能就有点那什么了哈。”主任也不避讳,直截了当表达了她的顾虑。

“那,要不,我来问问小蝶吧,要是她目前没这打算,那我就先了哦,嘿嘿。”

当天中午吃饭,戴倩倩就约上了程蝶,还特意帮程蝶买了一份她最爱吃的卤煮。就着吃饭时吞咽、咀嚼的间隙,戴倩倩把自己被婆婆如何催生的窘境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然后用一种非常无奈的情愫表达了自己决定怀孕计划的想法。程蝶虽性格不温不火,看似不惊诧的表情背后,其实还是闪过一丝失望的。要说带孩子的现实问题,程蝶不觉得自己比戴倩倩更有利。戴倩倩还有工薪阶层的公婆在本市照顾孩子,而她的外地公婆就指望不上了,就算他们愿意带孩子,她也是不乐意的,让孩子远离自己的视线,享受与自己完全不同的非本市教养方式,然后若干年后以一种非本市的谈吐,夹杂着被老一辈娇生惯养出来的种种恶习,与身边经过城市文化和礼仪熏陶的孩子、家长、老师们相处,恐怕不光大家不能忍,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会厌烦,想想就可怕。所以,程蝶已经计划好了,有孩子了就交给自己的母亲来带,并且必须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带。这些年,程蝶的妈妈一个人过,有工作那几年,一味的忙碌看不出来她的落寞,这两年闲下来了老的很快,有个小娃子伴着她,应该能让她变的开心一些。

还没等戴倩倩来旁敲侧击,程蝶就直截了当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真的呀!你终于决定啦,我也在备孕了,咱俩一起备孕吧,哈哈!对了,你开始吃叶酸了吗?”程蝶假装让自己表现的很惊喜、很激动。

“啊,你也在备孕啊?那咱俩都备孕,主任会同意吗?”戴倩倩也假装尚未告知主任。

“不会不同意吧,不能让咱不生娃呀。”程蝶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个时候不用站出来做好人,现实条件不允许她在这里大公无私。

两人商量一番决定,一起去找主任。

主任看到两个人信誓旦旦过来找她聊私事,就已经猜出一二。听过二人的陈词后,主任说,这样吧,你俩抓阄,我呢,不偏袒任何人,抓到OK的先生,没抓到的第二年生。程蝶心中着实佩服主任的决定,与其同意任何人先生都是得罪,倒不如轻轻松松把这棘手的问题抛给老天爷。虽然,两个人都有一肚子怨言,最终也不得不依,那就抓阄吧!

抓到OK的正是戴倩倩!

这下戴倩倩终于把心给定了,为表示对程蝶的感激,当晚就请程蝶吃了一顿海鲜自助,程蝶倒也看得开,天意,谁能违背?

七个月后,身怀六甲的戴倩倩就告假回家了,说是有妊高症,不适合在医院里上下忙碌了。在戴倩倩休假的那段时间里,程蝶也只有在微信里偶尔关心下她,反应大不大,胃口好不好,体重多少了,每次戴倩倩都会抛来一堆的语音,用依然幸福傲娇的口气,告诉程蝶她很好,怀孕虽然累,但是那种感觉很幸福,“等下回你怀孕就知道了,嘿嘿”。听着那翻来覆去的快乐语音,程蝶也忽然心情变得轻松起来。

有一天晚上八点多,程蝶接到一个同事的电话。一般来说,在非工作时间接到这种一般关系的同事电话概率非常的低,作为一名护士,工作的忙也仅限于上班时间,下了班了,再紧急的情况下,该去发挥作用的队伍里也排不上她。这位李姓同事让程蝶尽快来趟医院,出事了。真有意思,出什么事啊,也不说清楚,程蝶有点不悦。

到了医院急救室门口,程蝶居然发现站着的一堆人里有戴倩倩的老公!心一下子像被撞过的钟,“咚咚咚”轰鸣的声音响的可怕。不好,倩倩出事了!

此时的戴倩倩老公脸色煞白,像一根木头一样伫立在抢救室的门口。门口的一排椅子上,一个老妇已泣不成声,一个大叔在不断地抚摸着她的后背,这两位应该是倩倩的父母。而一旁聒噪的老妇想必就是倩倩的婆婆了。“哎呀呀,哎呀呀,这可怎么是好?我就说住家里,我会好好照顾的,怎么就在自己父母家出这个事啊,哎呀呀!”“都八个多月了啊,洗澡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哎呀呀!”“我儿子以后可怎么办啊,哎呀呀!”......老妇只管自己半哭半喊,跟随后而来的每一个亲朋好友们絮叨戴倩倩的不小心和任性。程蝶无意走向这位言语片面的老妇,拖着像被灌铅的双脚走到一旁倩倩的父母身边,抱着倩倩妈,什么都不问,只用哭泣共鸣。

医生很快把抢救室的门打开了,像很多影视剧里演的那样,“抢救不过来了,家属安排后事吧,对不起!”这样的陈词滥调,仿佛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强行注入了一剂药,很痛很麻很让人撕心裂肺。

举行葬礼的那天,程蝶跟着一起去了。倩倩的婆家租了一辆公交车,将为数不多的一应亲朋拉上。一路上,程蝶都在克制着自己,不要哭,不要哭。眼泪很争气,只是在眼眶转了转就回去了,可能眼泪也不喜欢在这样的场合出场吧。坐在公交车前排的倩倩婆婆,穿了一件带有咖啡色花纹的绿色外套,也是唯一在送葬队伍里除公交车司机而外穿非黑色系衣服的。程蝶好想随手拍了发到朋友圈,可理智阻止了她的想法。只听到倩倩婆婆在跟身边的亲戚低估着倩倩的日常,“胖啊,怎么不胖,180斤呢,她本来就胖,又不上班,在家不就是吃喝睡嘛”。呵呵,好一副丑陋的嘴脸,程蝶鄙夷到不行,要不是今天的场合不适合,她肯定站过去跟老婆子对骂,说不定还会揍她一顿。

车子悠悠地开了四十分钟,到达了市区西郊的青山。那是一座被政府专门化作陵园的小山区,当车子到达山脚,看到气派的如同园林一般的陵园大门,程蝶在心里默念:亲爱的倩倩,这里还不错,自从上班到怀孕,你就一刻没休息过,现在终于可以好好在这个清净的地方休息了。正慌神间,家属里有人喊,“从这里上山,从这里走!”听到“上山”二字,程蝶懵了。

倩倩真正的安息之地是距离山脚陵园还有二里地的山腰小陵园,那才是她婆家的分属归葬地。与山脚园林式规整的陵园不同,这里是荒乱不堪的,有一些简易的荒冢尽然连墓碑都没有,徒留一座长满杂草的小土包。送葬队伍到达陵园,在一个已经挖好的方洞里,将装有骨灰的棺木放进去,然后便开始填土,立碑。一切都弄好了的时候,随行的人们开始哭泣,好比放闸之洪水,肆虐的哭声尽情地在这山间蔓延,似乎要将整座山吞噬,洪水打到墓碑上,打在程蝶的心石上,她再也憋不住了,仍由内心的堤坝像遭遇海啸般溃败倒塌,倩倩,我舍不得你,倩倩,你的命太苦了......

程蝶后来从那家私人医院离开了,一年后生下儿子。据说,倩倩的老公后来也再婚了,可不是嘛,谁还会为谁守一辈子呢?

看着五岁的儿子像竹笋一样生长着,程蝶常常感叹生命的动力是那样的强壮。只是,她不再如之前那般冷冰,对身边的每个人,都会尽量的表现出该有的温度和关怀。摸着儿子的后脑勺,程蝶的思绪有点不受控制,她在想,那个聒噪又开朗的急性子如果还活着的话,肯定也会更加热情吧。

“老公,这周末我们带儿子去青山走走吧,听说山上的枫叶都红了呢,我们去看看吧。”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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