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十月未尽，上京已雪飘数日。完颜宗干立在栏前对这银装素裹的河山眉头紧锁。

        “爹，从明日起，我不再去先生那里学习功课。”完颜宗干转身一看，不知何时完颜亮从书房出来了。

        完颜宗干不语，继续望着这白色世界。寒风又起，书房没关的门被风扇得“咯吱咯吱”的响。

        “你出来没关门。”完颜宗干突然问到。

        完颜亮回过头去，看着左右摇摆的门：“爹，这不是重点。”

        “先生教得不好？”

        “不，先生多才。”

        “先生之才，你悉数学会？”

        “不，十余日来，我不过识得百余汉字，数篇诗词，不及先生万一，但已然足矣。”

        “足矣？”

        “是的，爹，我太金以刀箭立国，西抗蒙古，南灭契丹，习宋人文字无非是便于它日与宋廷邦交来往，儿已识宋字百余，足矣。”

        “下雪了，冷吗？”

        “谢爹关心，不冷。我生日之时，爹送我两张虎皮，娘为我裁制成衣，很是保暖，即便站立在这风雪之中，也无半点寒意。”

        “你有虎皮御寒，可我大金百姓，万千同胞，何以御寒？”

        完颜亮一时无言以对，思索片刻:“南下攻宋，这段时日听先生说宋地富庶，我大金兵强马壮，挥师南下取宋人财物以度寒冬。这也是孩儿为何不愿去先生处读书原由之一，我大金人人皆为勇士，我要学骑马射箭，弯刀杀敌之技，成为我们大金的第一勇士。”

        “那其它原由呢？一道说来。”完颜宗干好像并没有听到完颜亮的宏伟大志。

        “爹，我大金与宋廷谁强？”

        完颜宗干诧异，完颜亮竟未直接回答他所问，而是反问于他，心想:“且看他有何说辞。”便答到:“当然是我大金强。”

        “既然是我大金强于宋廷，爹为何还要孩儿学习宋人文化？这岂非弃强择弱，自取灭亡？”

        “亮儿，我们大金勇士天下无敌，你可知为何我们一直只在这长白山下，国小而民寡？因为我族自祖上以来便是游牧狩猎为生，不善经营土地，是故每每攻取汉人之地，只夺其财物女人，不守其土。如你先前之言，宋地富庶，挥师南下取宋人财物以御寒冬，如此是可度此冬，但年年有寒冬，莫非要我大金勇士年年攻宋地？此时我强他弱，攻宋尚需折损不少我大金勇士，已然不值，长此下去，宋廷若遇一明君圣主，外修武功，内修文德，我大金恐有灭国殁族之难。所以爹要你学宋人文化，它日攻取宋地，亦可治理宋民，经营宋土。而我大金也可如宋之富庶，再无须年年伐兵，也无须为寒冬而愁，如此便可一劳永逸。”

        完颜亮惊出一身冷汗，女真族向来只夺财物、牲口和女人。没想到他爹想要攻宋灭攻，还要治理宋地。这些是他从未想过的事。

        “没想到爹心中有如此大计，这些孩儿从未想过。不过孩儿心中还有一疑虑，这十来日学习宋人文化，知其与我族风气大不相同，我若将宋人文化全学了去，岂不移风易俗，与宋人无异，是可治理宋民，经营宋地，但孩儿我言行是宋人，血脉为金人。彼时，我究竟是宋人还是金人？如若我族人尽皆习宋风，仿宋俗，那我族人岂不皆成了宋人？我女真族岂不不复存在？”

        这是完颜亮这几日思考的一个问题:一个女真人若说宋人的语言，写宋人的文字，那他究竟是宋人还是女真人？

        完颜宗干听得一身冷汗，细思极恐，若如此，他女真族不就消亡了吗？春秋时期，五国皆视秦楚为外邦，为胡蛮，与之交流甚少。到战国时期，秦国引他国士子入秦治秦，变法强军，移风易俗，与山东六国无异，秦亡之后，再无秦人，并不是秦人都死完了，而是秦人早就丢失了它的习俗。完颜宗干转过身去，看着年仅十二稚气未脱的儿子，没想到他思考问题竟如此深刻，若加以历练，日后定成大金栋梁。完颜亮提出的问题给打了一扇思维的大门，他需要时日去门外面探索，所以目前也无法回答完颜亮的问题。

        “亮儿，有些事情你将来才能懂，明日你依旧去先生处学习功课，不可中止。”向来和蔼的完颜宗干话气强硬起来，这只会更显得他底气不足。

      他说完这话缓缓朝书房走去，背影里透着一股落寞气息，没有关门。只留下完颜亮一人面对着满世界白茫茫的雪。

        这没有关门的书房，完颜亮走两步就能进去。却又像万里长城挡在前面，千军万马也过不去。这门里门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思考:民族融合、同化、消亡等问题。对于失去民族语言、习俗、宗教的却有着该民族血缘的人还能否算是该民族的人。类比天龙八部的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