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推理小说家横山秀夫的《半落》,读下来的感受,用一句话总结——我脑海里所闪现出来的——即“杀人犯罪事实下人性的光辉”。咋听之下,似乎是很矛盾的一句话,一个人既然杀人犯罪已成事实,尤其在这件事上,有什么人性的光辉可言?这正是这本书作者的高明与独到之处,打破传统思维的人性探讨,让人不由得不陷入沉思,不得不暗自称叹。
在小说的结构上,作者也可谓匠心独运,使其别开生面。全书分为六个部分,每个部分以某个不同身份人物的视角去展开叙述,随着剧情的推进,自然有人物的穿插出现,最后使其又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这种结构,有些类似于散文的“形散神不散”,因为每一部分始终都是在同一个主线上,是围绕着同一个枝干的分枝。
一
小说的开篇,以县警本部搜查一科重案组指导官(“刑警老大”)现年四十八岁的志木和正部署抓捕专门强奸少女且已连续玷污了八名小学女生的恶魔为切入点,这便营造了一种紧张的气氛,使读者一下子被带入剧情。这个恶魔的身份,经查明,是一个大学的美术老师,二十九岁的单身男子高野贡。这样的身份,让人既意外又愈加愤恨吧。这一人设,我以为,除了调动读者情绪的需要,从后面反过来看,其实也是作的铺垫,是展现人性恶的一面,同时又给读者某种心理暗示,使读者对后面主角的犯罪动机形成一种先入为主的看法。这是推理小说家为读者做的套。
就在志木全力抓捕这个案犯将要收网的时候,突然接到上司的电话,让他撤出,立即去接手另一个案子。志木不解的同时,读者也很困惑,什么案子,这么紧急?这么重要?杀妻案——现任警部杀妻案!(警部是日本警察系统的职衔,大约相当于中国的厅局级,级别不算低了。)如同志木的第一反应,杀妻案与手头的这个案子本无可比,但是杀人者是现任中央警局值班长、本部教养科副科长(警察的教官)梶聪一郎——一个现年四十九岁,温厚、严谨,又有书法造诣的资深警官——这就让人一下子高度重视起来了。把志木调过来审讯,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级别够高,出于对县警干部的尊重,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志木是公认的审讯高手。
在志木的审讯下,梶交代杀妻的原因是受妻子的委托!妻子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病情恶化严重,因经常忘事儿,就用记事本把事情记下来,可是竟又忘了看记事本。妻子很害怕,可是让她决心求死的,是她自以为忘了七年前去世的独子的忌日。白天明明去给儿子扫了墓,可是晚上突然说还没有去给儿子扫墓,深深自责竟然忘了儿子的忌日。她发疯似的激动起来,把梶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请求梶掐死她,这样还能作为一个母亲死去!梶两手抓着膝盖说:“我掐死了她,我看她实在太可怜了;我……就用这双手掐死了她。”不得不说,这样的语言和动作的描写,实在太有穿透力了,让人读来心寒、心痛、心生怜悯!
可是接着抛出来一个疑点,梶杀了妻子之后,经过了两天才来自首。为什么呢?这两天的空白时间,梶又在哪里?做了什么?这里作者通过志木的心里活动交代了书名的含义:梶面对两天空白时间的沉默,说明他还处于未完全招供的“半落”状态。
后续的剧情便是紧紧围绕着两天空白的时间进行。
一场审讯下来,志木所思考的是,梶丧子杀妻,在这个世界上本生无可恋,但是为什么没有自杀,却选择活下来?
警部杀妻,对记者来说,是个大新闻,对警察系统来说,是个大丑闻。本来开记者招待会,把梶警部受委托杀妻的情况对外解释清楚就可以了,但这时候却有新闻爆出了两天的空白时间,说有人看见梶曾出现在新干线的车站。同时,警察搜查梶的住所,志木看见挂着一副“人生五十年”的书法作品,另发现了他衣服口袋里有印着“东京、新宿、歌舞伎町”字样的纸巾。掐死老婆后,跑到歌舞伎町去跟情人幽会?这可麻烦大了。然而志木却在思考那“人生五十年”,那出自织田信长的诗,织田信长恰巧也就活了五十岁,难道梶的意思是等到五十岁再死?
记者在招待会上抓住两天的空白时间不放,主持记者招待会的警察高层焦急地等着志木这边审讯的结果,梶在那两天到底做了什么?志木当然是想要梶招出去了东京的事实以及去的目的,但是这样的结果是警察系统所不愿看到的,于是最后的说法是,梶那两天在彷徨着寻找死的地方。志木是要坚持真相的,但却因此被高层解除了审讯官的职务。
梶将要被移送检察院,故事似乎完结了,可是对志木来说,“人生五十年”的疑团仍然没有解开……
二
检察官佐濑铦男,地方检察院的三号人物,当他察看审讯笔录的时候,敏锐地发现,县警系统隐瞒了实情!“空白的两天”,“彷徨着寻找死的地方”,那条有人在车站看见梶的新闻报道,他推断,梶可能是在杀死妻子后丢下尸体去了东京。佐濑对警察系统把他当成傻子感到愤怒!他叫人抓紧移送梶,他要问讯出事情的真相。
通过佐濑的问讯,梶交代,自己还有个算上家人的妻子的姐姐住在市内。佐濑进一步抓住梶在车站买过车票的事,步步紧逼,又直接发出灵魂的拷问:你为谁而活着?
警察系统不想梶在检察院有过多停留,高层听闻佐濑如此问讯,便赶来找一二号人物的检察长和副检察长。检查系统本也不想跟警察系统把关系闹僵,且检查系统的某位官员因为职务犯罪正被调查,说不定哪天被警察逮捕——丑闻的可以互相遮掩,利益的互相交换!佐濑和副检察长据理力争,激烈争吵,最终也无济于事,甚至还因此惊动了恰巧来检察院的记者过来围观,虽然遮掩过去了,但是佐濑的内心却无法安静。佐濑找到梶在车站出现过的目击证人,对方已经改口称看错了。佐濑知道是警察施加了压力,这却更加确定梶去过东京无疑了。他于是转换突破口,找到了死者的姐姐康子,请求他开门去私下查看梶的住处。他看到了那副“人生五十年”的字。除此之外,没查到任何其他的证据。佐濑出去的时候,在门口碰见了自称路过的志木。志木提起那副字,说梶想在五十岁结束生命。佐濑和志木有一样的判断,一定有什么在支撑着梶活下去,他在为某个人而活!
三
记者中尾洋平,供职于一家大报社,那天去地检,无意听到佐濑和副检察长争吵的声音。他把隐隐约约听到的信息整理出来,他判断,警察系统和检察系统进行了某种交易。这将是一个独家报道,一个爆炸性新闻!他要深入调查此事。
虽然不被欢迎采访,中尾还是逐步接近了事情的真相,梶在空白的两天去了新宿。当副主编问起的时候,他决定等落实了再说,因为副主编打心里看不起中尾这样半路出家当记者的,称他们为“雇佣兵”。于是中尾只字未提,和主编也只是很含糊地说有大新闻。但因为调查得罪了检察系统而被限制出入,中尾错过记者发布会上检察系统官员被抓的消息,其他媒体都报道这件事的时候,唯独中尾的报社落下了。重大疏漏!中尾当然被副主编在电话里大骂了一顿。
中尾从佐濑从失意喝醉的佐濑那里得到了一条暗示性的线索,确认了警察系统和检查系统的交易。他跟主编汇报的时候,本不想发这条新闻,可是却被主编严厉以辞退为威胁要求他发。中尾想起受的种种委屈,擦了擦眼泪,用颤抖的手指点下了发送确认键。
四
植村学,一家很小的法律咨询室的律师,曾经有过辉煌,在律师事务所,有着高收入,娶了漂亮的妻子。后来律师事务所被查处,他不仅失去了职位,还花钱填补了漏洞,沦落到给藤见泰造的律师事务所打工。
这天,植村接待了一位客户,那位被警部杀死的妻子的姐姐——康子。康子来咨询如何跟被关押的梶取得联系。植村认为这是天赐良机,在从康子口中探听了一些细节之后,他决定要做梶的辩护律师。但他不明白,梶为什么去歌舞伎町,康子让他向梶转达会报已收到的消息,他也不明就里。问康子,康子只说梶不是那样的人,余下的请他去问梶。
植村要去见梶,当然受到地检的阻拦,但他有门路,他跟佐濑是同学。从佐濑哪里,他得知梶打算在五十岁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又约见了中尾,这时候的中尾也陷入了困境。中尾的独家报道并没有引起大的震动,因为官方否认,且没有切实的证据,其他报社没有跟进报道。他的报道倒成了假新闻。植村把他将要去见梶的事告诉中尾,邀他参加其后的记者会——只要从梶那里确实了东京之行,中尾的报道就是真实的!
植村和梶的见面直击软肋,告诉梶他从康子那里知道了会报和他去过东京的事实。梶凝视着植村,陈述着儿子死了,他自己杀了妻子的事情,他说:“我忍辱活着,因为我坚信,就算是这样的我也还是有人需要的。”真相呼之欲出,但又笼罩着一层迷雾......
五
藤林圭吾,法官,曾经作为法官的老父亲现已退休,母亲已故,父亲由自己的妻子照料。他的父亲,曾经的法官,如今的老年痴呆症患者!这样的背景,使他初始非常不理解,梶何以不能照料自己的妻子,而要选择将她杀死。在这里作者插入了一段藤林阅读父亲做法官时所收到的信件这样的情节,其中有大量母亲写给父亲的,是关于父亲判决时候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给父亲写信提的建议。
审判长为了维护警察和检察系统等多方的利益,决定快速结案,藤林内心是很反对的,所以在审判的时候,他在庭上发难。但就在这个时候,他也发现了庭下犀利的视线。他心里突然想到守护这个词,他觉得佐濑,植村,包括志木都在守护着梶,不分敌我,超却各自立场的守护。最终的判决,委托杀人,判处四年有期徒刑。藤林觉得判轻了,他感到法庭上的孤独。休息日,在家的时候,藤林从妻子那里得知,父亲也曾多次请求过死,妻子谈了自己的看法,换位思考,如果自己的儿女死去,自己竟忘记他们的名字和忌日,她也会想去死的,她也会请藤林杀死自己!藤林陷入思考,他似乎读懂了梶杀死妻子的原因,因为善良,佐濑,植村,志木,他们或许都读懂了......可他仍然相信,像自己的妻子那样拒绝公公的请求,选择不杀人才是善良!
六
古贺诚词,还有一年就将退休的狱警。监狱入狱了一位犯人,送来的时候,检察厅方面称此人有自杀的可能。梶聪一郎,在这里的编号是三四八。监狱方面并不愿接收,因为出了事就是监狱方面的责任。
进来之后,据当了四十年狱警的古贺观察,三四八并没有异常举动,且他的眼神里透着某种羁绊。古贺断定,有这样眼神的人是不可能自杀的。年仅十三岁的儿子因为急性骨髓性白血病去世,父母和兄弟姐妹已经过世,虽然还有个祖父,却早已断了联系,这么说来,除了妻子,他没有感情羁绊的人了。可是,他却杀了他最后的感情羁绊。那他现在到底还有什么可羁绊的呢?
某日,古贺接到一通电话,是县警的志木,请求见一见梶。古贺自然是拒绝的。晚上下班,他一个人回到住处,看着儿子寄来的明信片。妻子已经去世多年,儿子去了北海道,和当地的女子成了家,他当初是极力反对的。虽然关系不好,儿子仍然寄明信片来,只简单地说退休以后可以去北海道养老。古贺喝醉了,想起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因为受到上司的牵连,此后一直都是这么平稳度日了。家里的电话响了,还是志木打来的。志木告诉古贺,梶的确去了歌舞伎町,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放弃了死的念头,他要等到五十或者五十一岁再死。
此后的日子,监狱格外留意梶的举动,没有什么异常,大概五十岁他是不会死了。
几个月后的某天,古贺听同事说,县警已申请了来“讯问”梶警部,将要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志木。古贺几经周折联系上志木,询问怎么回事。古贺被志木约到一间咖啡厅,在那里见到了志木以及和他同来的一位少年。这位少年,十九岁的池上,在新宿歌舞伎町的拉面店上班;他十三岁患上急性骨髓性白血病,接受了骨髓移植后平安出院。这就是梶的羁绊,给池上捐献骨髓的正是梶。梶的儿子,当年因为没有等到合适的骨髓而失去了生命,梶想要挽救别人的生命,以此弥补没能救助儿子的遗憾。志木从包里拿出骨髓库的捐献登记书,用手指出其中的一项:到五十一岁生日当天,登记将被取消!古贺明白了人生五十年的意义,梶要在五十一岁生日失去捐献骨髓资格之前,期待能发挥生命最后的价值。所谓会报,是他每日期盼的骨髓基金会通知他有人需要他配型骨髓的邮件!这是梶活着的全部理由!
之所以要隐瞒,是因为他不想池上知道自己的骨髓捐献者成为了一名杀人犯。至此,他可以悲壮地死去。能让梶生出活下去希望的或许只有池上了。
古贺他们把池上带去见梶,池上走向梶:“真是太感谢了。我会珍惜您赐予我的生命。好好珍惜。”然后,池上摇着梶的肩膀,喊了声:“爸爸。”
古贺看了看志木,心说,放心,交给我,我不会让他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