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点多,最后一波客人离开后,我收拾完茶桌,洗完茶杯,回到房间取相机导照片,导完照片就关门熄灯。我坐在窗户前,隐约听到有人从大门口进来,在门口讲话。我忙走出去,是一个男孩和三个女孩,他们站在廊下,看到我后,向我这边走来,我和他们打招呼。走在最前面的男孩满头大汗,似乎走得很急,还微微喘着气。
我问他们:“走了很远的路吗?”
男孩说:“有点远。你这里有喝的吗,先给我们弄点喝的。”
我问:“是要喝酒吗?”
男孩说:“是的,喝酒。我们想找个凉快的地方坐一下。”
这几日天气不算热。但他们刚走完路,身上闷热,每个人脸上都泛着油光,脸颊旁渗着小汗珠。我带他们去茅亭里坐,夜间凉风习习,无上清凉。他们刚坐下,一阵风拂过,女孩子们开心道:“好舒服呀。”
我让他们稍坐,散一散身上的热气。我先去给他们泡一壶茶,点上蚊香,风扇插上电,再给他们取酒。他们每款酒都品尝了一番,因为没有吃的了,喝不了酒精度高的酒,就喝我们的饮月,是一款低度鲜米酒。平时冰箱里也会备一些水果,但因周六,白天来了朋友还有其他客人,水果全部吃完。厨房的橱柜里还有一些瓜子和开心果,全都给他们端过去了。
他们坐在凉亭里饮酒,拍照,闲聊,时不时欢笑一阵。我坐在大厅处理照片,偶尔会有小雨点在风里轻悄悄的落下,廊下的灯光映在水池里皱起浅浅的波纹。
这时,男孩走过来叫我:“老板,可以帮我们拍一张合影吗?”
他递过来一台小小的卡片机,我接过卡片机,给他们拍了好几张。可能感受到我并不是敷衍他们,不是不走心地拍几张,而是在拍摄的过程中,认真指导着他们每个人的表情、坐姿,仪态,尽量让他们留下美丽的身影。因此,他们非常信任我,也很配合我完成拍摄。他们端着卡片机,看着屏幕上的自己,喜不自禁地说:“好看,好看。”
男孩又递过来一台拍立得,请我再给他们拍两张合影。在拍照的时候,我和他们交流,问他们:“你们是学生吗?”
“是的。我们是长沙理工大学的研二学生。”
“过来旅游呀?”
“我们是在马头桥镇(本县的一个镇)的中心学校支教,已经一年了。马上结束支教,所以来崀山看看。”
“这一年一直没有来过崀山吗?”
“没来过。没有车,那个地方来崀山不方便,我们平时也不出学校。现在要回去了,我们还没有来过崀山,就想来看看。”
“你们今晚住在哪里?刚才看你们到我这里满头大汗,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我们住在外面街上,河边那个民宿,那里有个大风车。(他们说的是崀笏街上)”
“原来如此,那是走了一段距离。你们怎么知道我的酒坊的?”
“我们的一个老师推荐的。刚才走在路上,还担心你没开门。我们说,要是你没开门,我们怎么办。幸好你在这里。”
“你们走了这么远的路,这么晚了只为到我这里来饮一杯酒。我就算熄灯关门了,大门外墙上有联系方式,你们给我打电话,我也会开门的。不忍心拒绝的。”
给他们拍完照,男孩说要用拍立得也给我拍一张。我站在三位女孩的后面,我说:“那就帮我和她们一起拍张合影吧,留作纪念。”
男孩眼睛一亮,立马说:“那没有我啊。”
“有你的话,就没人给我们拍照了。”
女孩们笑起来,男孩端着拍立得,对准我们,按下拍照按钮,拍立得顶部发出“咔咔咔”声,随即慢慢往外弹出来一张相纸,男孩取出来,拿在手上甩了甩,白色相纸上渐渐显露出影像。我看了看成像,有旧日影像的质感和氛围,非常复古。这张照片他们送给我了。
我回到大厅继续处理照片,他们坐在茅亭里,继续喝酒,谈话声时有时无,不远处邻居家像在做法事,锣鼓喧天,响了一日,此刻渐渐微弱下来,消散在夜色中。
回想男孩说他们支教的事。近年乡村振兴如火如荼,各地铆足劲希望跟着这一波脚步能起飞,推动乡村“活起来”、“富起来”,便也有了城镇帮扶乡村,一些单位驻村,一个大学帮扶几个县这样的事。我也常听我们村支书提起,长沙理工大学设计艺术院的老师们与我们当地几个村镇有合作,指导乡村振兴的设计和建设,属于驻村性质。不过,马头桥中心学校还有长沙理工大学的研究生过来支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2020年,我准备回乡发展,在那年的年末,我的朋友王赛,是河北美院的老师,也是一位青年艺术家,从北京随我来到我乡,想在当地找勤奋上进爱学习的贫困生支助,还想设计一些课程,寒暑假有望亲自给孩子们上课,陪同他们学习,如果这个计划得以进行,将持续三年。
我那时在北京工作多年,对家乡并不熟悉,便托人打听。一位信得过的朋友介绍我们去了一渡水,在新宁五中,有一位无法站立,只能坐轮椅,家庭条件困难的男生需要帮助。我们去探访时,正值期末考试,刚考完,学生从教室涌出,一时人山人海。
我们好不容易穿过人流,在教学楼一楼的一间空闲教室里,校长、教导处主任及那个男孩的班主任接待了我们。因时间原因,那次交流时间并不长,只是简单的了解了男孩的情况。听班主任介绍,男孩有些抗拒见陌生人,目前知道他的遭遇,并对他伸出援手的社会爱心人士有很多。
见面匆匆,后续说起支助的事,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需要一层一层去办理相关手续。又因王赛后来去国外进修,这件事便暂时放下了。
想来那时候的理想纯粹且天真,以为自己与他人不同,支助他人是走进夜海,去打捞遗失的繁星。终究,殊途同归,逃不过血淋淋的现实。普通人的一生是没有退路的,支助一个人,就是给他希望,就要对他负责,甚至负责到成人,这条路没有退路。没有退路,双方为难。一个人精力有限,很难做到对另一个人负责到底。
十多年前,我也去云南支教过,还去过可可西里唐古拉山的长江源保护站做过环境保护和动物保护的志愿者,那时候眼中都是星辰大海,这一方天地由我守护。
前两年绿色江河出了一个片子,因长江11号主题邮局在上海宝山长江口落地,此片为感谢多年来众多志愿者们的努力,片尾长达2分钟的志愿者名单里,看到自己的名字在上面滚动,也确实感慨万千,每一年都有人在做“笔耕不辍,功不唐捐”的事。纵使我们四散天涯,明日依旧牵挂。青山绿水,他日长江源头再相逢。这份信义依旧不减。
零点时,困意袭来,我起身站在大厅的窗户前,透过芭蕉叶看向院中的他们,欢声笑语,精力无边。小青年们的身影好似曾经的自己。去远方,住青旅,找小众小店,与陌生人相交,似乎只要面对面笑一下,打声招呼,就能拼一桌,灯下续酒,对酒当歌,一杯又一杯,有人双眼婆娑,有人鼾声四起,有人添杯新醉,天露鱼白时再散去。从此再见,再无相见。
曾经,度过无数个这样的日夜,在相逢与别离中成长,走过山山水水,最终回到故乡的乡村,灯下独坐,醉卧天明。
白天和朋友们聚会,闲谈起前陈子我们去新疆游玩,闰土问:“你们在新疆没有喝酒吗?”我们均摇头,没有时间喝。就喝了两瓶乌苏,还高兴地喊娘。
闰土说:“我要是出去玩,睡到半夜别人喊我喝酒,我也能起来。”
我们又集体摇头:“没那个精力。”
波波甚至说:“谁要是在我睡觉时,把我叫醒,我可能会胖捶他一顿。”
以前去埃及,在西奈半岛,凌晨2点出发,去夜爬西奈山,只为感受《出埃及记》,在山顶等待日出。看完日出继续下一站,那时候的精力总是很充沛,无穷无尽的热情,对远方的探索从不停歇。
现在,只想好好睡觉,好好吃饭,作息时间规律。但此刻,零点过半,我还是不忍心走过去和他们说,我要睡了。我尽量撑到他们散场。终于在凌晨一点的时候,男孩走到大厅,看到我坐在那里,双手托腮打盹,他说:“我以为你去睡了。”
我也只好顺着他的话头说:“眼皮子打架好久了,想睡得很呢。”
“不好意思,今天来得有点晚。现在,我们准备走了,回去还要走半个小时。”
我说:“好。”并送他们走出大门,在路灯下,对他们说:“明天有暴雨,局部地区有特大暴雨。出门记得带伞,尽量在上午爬完山。雨落在午后。”
“谢谢老板。”
“回到学校后,祝你们人生灿烂光明。”
我目送着他们走过遇龙桥,他们的背影隐入夜色里,叹息:难寻少年时,总有少年来。熄灯、关门的刹那,想起宋代的一首词:“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
我穿过长廊回房间,耳边还有锣鼓声传来,一声又一声,好似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