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磊 ‖ 记梦(二)

我庆幸房间里那个打呼噜的人搬了出去,从此所有的夜晚都由我一人享用。

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书,倦意袭来,我靠在床头柜就睡着了。昏睡中我看到地上我看书时吃花生扔的花生壳和我撕碎的废弃稿纸纸屑在地上堆起来,已经快要漫过床沿。这不符合我的习惯,我决定起来把这些花生壳和碎纸屑清扫一下。但我没有坐起来,仿佛一种力量在引诱我昏睡,我看着这些花生壳和碎纸屑再次沉入睡眠。

睁开眼的时候,天花板的吊灯上站着一个女人,像在修理吊灯。吊灯和墙边的柜子挨着,我以为她是爬到柜子上修理吊灯,再一看,原来她是站在吊灯上扶着柜子,或者说提着柜子,因为柜子在空中悬垂,并没有着地。我担心柜子会从她手中掉下来,倘若掉下来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吧,会不会把地板砸碎,掉到楼下的房间呢?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我的房间,要爬到那么高的地方,不怕摔着或者被吊灯电伤吗?我的吊灯并没有坏,它在每天晚上发出如同白昼一般的光晕,陪伴我看书和写作。

我问她,你爬那么高,万一摔下来怎么办。她没有回答我。我又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房间外面有喧哗声,我睁开眼,吊灯上的那个女人已经走了,柜子也在墙边稳稳地站着,吊灯兀自亮着,地上的花生壳和碎纸屑好像更高了。我推门出去,想要把房间清扫一下,却看到外面的客厅地上也有一尺多高的花生壳和碎纸屑。有七八个人在客厅不知道在忙什么,像是在搬家。他们把地上的花生壳和纸屑踢得哪里都是,本来我正为难这些东西怎么扫干净,现在更难清理了。他们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年,应该是公司里的同事,这些面庞我都有点熟悉,又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我以为他们是把公司里的属于我的福利搬到宿舍,我问,你们忙什么呢,需要帮忙吗。他们没有回答我,依然大包小包地往屋里搬运,我惊讶于小小的客厅竟然能容纳这么多人和这么多包袱,他们在各个房间进进出出,好像客厅里有我数不清的房间,每一扇门都朝着相同的方向,都敞开着吸引这些人进去。我忘记了这个房子里到底有几个房间。

屋里好像有好多房间,他们开始陆续把大包小包往各个房间里搬,我开始明白他们是公司的新员工,要入住这个宿舍。他们两个人或者三个人一块进入同一个房间,在房间里面说说笑笑,谈论游戏和喝酒的事情,很熟的样子。我庆幸和他们不熟,得以自己住一个房间,一个人享受每天的夜晚。

我站在房间门口,有三个人提着尿素袋子进我的房间,把我撞一个趔趄。其中一个人说,你看你的被子把整张床都占用了,我们两个睡在哪里?我开始慌张,他们要搬进我的房间,瓜分我的夜晚。但也没有办法,毕竟这是公司的房子,公司怎么安排入住不是我能决定的,但我还是想保住我自己独有的夜晚。我说,不是还有好多房间吗,那些房间都空着,你们可以搬到那里住。其中一个人说,另外两个房间都搬进去两个人,和原来房间里的那个人一块住,一共三个人,现在另外两个房间已经住满了,这个房间大,可以住四个人,所以我们三个搬了进来。

只有两个房间吗,刚刚不是看到有好多房间吗?我走了出去,发现确实是三个房间,另外两个房间的人已经把床铺铺好,躺在床上打游戏,房间里充满言语和谩骂声。我记得从我搬进来,每个房间都是住一个人,我的房间偶尔会住进来一个陌生人,自称是我们公司的,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人住进来的时候,每次都会打着游戏大口骂着脏话,入睡之后就打着雷声一样的呼噜,每次都搅碎了我的美好的夜晚,不仅让我没了看书和写作的兴致,而且让我无法进入甜美的梦乡,以至于第二天工作没有精神,被经理批评了好多次。我和他协商,我说你在这里让我无法休息,无法更好地进行明天的工作,你不能搬出去吗,或者睡在其他房间。他说都一样,住那两个房间他们也休息不好,他们休息不好我们第二天就没法一起喝酒,所以只能让你迁就一下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必须要让我迁就,不明白影响他们第二天喝酒和我有什么关系。但我一个人势单力薄,肯定说不过他们,他们经常出去一块喝酒,关系肯定很好。幸运的是这个人住了两个月就搬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我独享夜晚才半个月,就来了这么多让我感到陌生的面孔。

我回到房间,他们三个已经在我床上铺好了自己的铺位,而把我被子丢在墙角的一块硬纸板上,把我床上的书丢得满地都是,和花生壳碎纸屑混在一起。我顿时恼怒了,想找他们理论一番。再一想,算了,他们人多,我说不过他们的。我走到墙角,想在硬纸板上把被褥简单整理一下,今晚先将就一下,明天再想办法搬出去找个住的地方。无非是多花几个钱,以后每一个夜晚都是我的了,想到这里所有的委屈都平复了。墙角的硬纸板却是湿的,天花板在渗水。我把书拾起来放在墙角干燥的地方,把硬纸板丢在一边,用花生壳和碎纸屑盖住潮湿的地面,把褥子铺在上面。

走出房间,我看到客厅里又站满了人,他们的面孔同样陌生。这一次不同,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客厅里来回走动,东张西望,不时抚摸一下潮湿的墙壁。我注意到客厅的门是关闭着的,可是不断有新的陌生面孔出现在客厅,同时会有刚刚注意到的有明显辨识度的面孔消失不见,这说明他们在不断进进出出,好像客厅的门是透明的。我以为他们也要住在这里,可是男女老少怎么能住在同一个房间呢,又没有人给他们归类分好房间。我的脑子很乱,不想思考这些理不清的问题了。我问他们,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这里又不是庙会。他们说,有人告诉我们,这里很像一位著名诗人的故居,他们来感受一下那位著名诗人的日常生活。

阿磊,阿磊。我听到有谁喊我名字,可是在这些陌生的面孔里找不到我认识的人。这时一个中年男人拍拍我的肩,他身后站着一个中年女人,应该是这个男人的妻子,还有一个少年和一个女孩,一左一右拽着女人的手,胆怯地依偎在她的背后,这肯定是他们的孩子。他说,没认出来吗,我是村西头邵四伯的儿子,你该喊我哥呢,你小时候来我家吃过馍,我儿子和女儿小时候跟着你玩呢,现在他们也都长大了。

我隐约记得小时候去村西头的一个伯伯家里吃馍,稍大的时候带着两个小孩去南河摸鱼,回去还被西头的伯伯训斥,他担心自己的孙子和孙女掉进南河溺死。童年的这段记忆又像是发生在前庄的一个亲戚家,我真的想不起来这是在村西头还是在前庄的往事了。眼前这个清瘦的少年实在不能让我联想到跟着我在南河摸鱼的小孩,女孩倒是有一点印象,尤其是那一双不知所措的眼睛,但仔细回忆,却没有更加全面的印象。我一思考头脑就发昏,于是停止思考,再看向客厅,已经找不到他们一家四口了。

客厅里的人不断进进出出,依然时不时有人抚摸潮湿的墙壁。回到屋里,房间里的那三个人停止了打游戏,也停止了打游戏时的言语和谩骂,他们像地里被砍倒的玉米杆,在床上列成一排,发出不规则的呼噜声。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也没有看时间的意识,可能是刚睡醒的缘故,看着墙角花生壳和碎纸屑上的床铺,现在并没有睡眠的欲望。现在是美好的夜晚吗?我看着墙角天花板上不断渗出的水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思绪仿佛自己有脚,或者说是长了翅膀,它会自己行走,不受我的干预。

阿磊,阿磊。我第二次听到有人叫我,一定是那个中年男人。我走出房间,人群都已经不见了,那个中年男人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向我告别。我猛然想起,他们是前庄的一个亲戚,我每年过年都会去他们家拜年走亲戚,今年年初还在他家喝酒呢。他不是村西头邵四伯的儿子,为什么自称是邵四伯的儿子呢。哦,我连现在是什么时辰都不知道,是白天还是美好的夜晚都不知道,怎么会清楚他是村西头邵四伯的儿子还是前庄的亲戚呢?

他们从紧闭着门的客厅走了出去,客厅里就没有人了。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心情平复之后,除了几个房间不时传出呼噜声,再也没有声音了,好像这个宇宙中,只有我一个人。而那些隐隐约约的呼噜声,像是宇宙的另一侧向我递出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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