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这里要写的是林楚楚同学的爸爸,不吹不擂,只想写一个出生在50年代小资家庭的第一个儿子的故事。这一篇是插叙,让林楚楚同学来讲吧。
我爸爸是爷爷的第6个孩子,前面有5个姐姐,他是第一个男孩子。据说奶奶怀孕的时候喝了点酒,又在爬柜子取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生出来的这个男孩子天生兔唇,没法喝奶,奶奶格外心疼,拿着小勺,一勺一勺喂大的。我爸爸出生后,奶奶又连续生了2个儿子,他的2个弟弟,于是对这个天生残缺,又带来福气的大儿子格外疼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是的,那是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后面又陆续生了2个妹妹。因此,我奶奶有10个孩子。
我爷爷是一家药厂的厂长,在那个年代算是个资本家,被红卫兵抄过家。他的第一个老婆,我的大奶奶,生了3个孩子。后来爷爷又娶了小老婆,就是我奶奶。因此,我爷爷一共有13个孩子。是的,那个年代,没有计划生育。大奶奶患有精神疾病,不知道是因为爷爷娶了小老婆,还是因为抄家受了刺激,做好一桌子的菜,会直接拿手掀掉,可见,这病的程度不轻。后来,爷爷和大老婆分居了,只带着小老婆和10个孩子过日子,住在石库门的房子里。他知道我爸爸是从小被我奶奶宠大的,家务不做,脾气又大,每天拿着奶奶给的零花钱,去弄堂口的面摊买阳春面吃。拿爷爷的话说,是个好吃懒做的人。到了结婚的年纪,就成了家里的心事。
爷爷每天去人民公园打太极,在那里遇到了我的外公,我妈妈的养父。两个人一起打太极,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家里未婚的儿女。我外公和外婆没有小孩,外婆在文革时期,从宁波逃到了上海,原配是地主,被枪毙了,她一个女人,不识字,只能到青楼卖身,是我外公把她赎了出来。我外公是上海市精神科医院的药剂师,想来也是有点小钱的。他的头发永远是乌黑呈亮的,涂了上海小开会用的摩丝。他的手帕,永远是没有一丝褶皱的,每一块都在洗手间的白色瓷砖上平平整整的帖好,晾干。他的皮鞋,永远是擦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他的帽子,会挂在衣帽架上。他的斯迪克(stick),放在门边,永远固定在这个地方,不会乱放。他的床沿永远铺着一条无暇的白色小花边的床罩。我外公是一个精致的人,爱干净,和原配分开后,娶了我外婆。由于外婆不能生育,那时的想法是养儿防老,外婆想到她在外地的亲妹妹,有五个孩子,生活拮据,就过继了最大的女儿,我的妈妈,给她做养女。原想着,是亲妹妹的女儿,我外婆应该会善待,谁知她的脾性早已在青楼变坏,把我妈妈当丫鬟一样养大。妈妈每天早上第一个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倒夜壶。家里所有人的衣服都是我妈妈洗的,那时没有洗衣机,天天弯腰趴在浴缸前面,洗外公的外套,衬衫,裤子,冬天一家人的被子,每个冬天,妈妈的手永远是开裂了长冻疮,长了冻疮再开裂。早上做完所有的家务,自己去上学,晚饭是外婆烧好的,但是妈妈不能吃菜,只能吃白饭,如果拿筷子夹菜,是会被外婆打头的,而且必须是外公吃完后,她才能上饭桌吃饭。外婆每天拿着扫帚,无理由的打骂我妈妈出气,我妈妈从家里逃到晒台,我外婆就追到晒台打,邻居听了都怕,看了都心疼。并且我外婆让我妈妈和亲生母亲断绝往来,不允许通信,不允许见面。我妈妈喜欢看书,但是她只能躲在厕所昏暗的灯光下面看,因为我外婆不允许。如果被发现在看书,立刻用指甲划花,用手撕破。我妈妈就是在这种极其残忍,无爱,压抑又暴力的环境下长大,直到去插队。插队回沪后,我外婆就想着,要拿我妈妈当摇钱树,嫁人一定要有房子。80年代,大部分人有个阁楼结婚已是奢侈。所以,所有对方没有房子的介绍人,我外婆会天天去人家家里闹,又骂又摔碗筷,不允许人家再介绍。因此,我爷爷就等到了这一天。
因为我爸爸的生理残缺,爷爷给他留了一间房子结婚,两家准备聘礼的时候,我外公说:听说他们儿子脾气很差,要不就算了。我外婆说:脾气差怕什么,人家有房子!就这样,我妈妈盲婚哑嫁的被我外婆安排了后悔一生的婚姻。这悲催的一生,她从未有过自主选择的权利。婚后的日子你们想必在《林楚楚》一文中已有所耳闻。妈妈每天晚上睡前对着我哭诉,爸爸如何骂她,我又何尝不知?我每天在骂声中醒来,她的诉说,只是加深我的悲伤和无奈罢了。但是,想她无人可诉衷肠,只要她想说,我就听着。有时候,陪她一起哭。但是,一个孩子又能有什么解决办法呢?我说:妈妈,我们回你亲妈家去吧。她说:不行,你还要读书。她就这样,被骂了一辈子,忍了我爸一辈子,最后病床前的22天,也是她日夜坚守的照顾。
我爸爸被查出肝癌晚期是2021年9月。他其实知道自己肝不好,这是家族史。只是他不去检查,不做体检。一是因为害怕,二是不信能治好。他们家10个兄弟姐妹,因为这个病,已经夺去了一半人的生命。所以他更加讳疾忌医,也听不进任何人的规劝。去年9月的时候,他脚肿的很厉害,促使他不得不去医院看病。期间住院出院,由于治疗的效果很好,他除了暴瘦了20斤,我们也看不出其他的变化。他依然每天买汰烧,因为嫌我妈烧饭不好吃。年纪大一点的时候,开始略明白了一些,可能和他生病也有关系,他不再肆无忌惮的骂人了,我们也看到了他身上的改变。
2022年3月,上海突发新冠疫情。4月,我爸爸的病情恶化。一方面原因是没有继续住院治疗了,另一方面是药也用完了。我妈妈在他病情不好的情况下,打了120去了三甲公立医院急诊科,但是所有的公立医院住院部都不收新病人。急诊科没有多余的病床,我爸爸妈妈只能每天坐在躺椅上睡觉。根本睡不着,而且脚肿的非常厉害,他本人也很痛苦。整整住了4天,无法洗澡。万般无奈,我四下打听,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打医院的电话,不是无人接听,就是打不通,偶尔打通的,都说不能住院治疗。四面楚歌的情况下,幸好有个可靠的医生朋友告诉我,试试看某家私立医院,这才终于把我爸爸转入了病房治疗,使他在临终的那些日子,过得很舒适。陪护的妈妈也终于有个沙发床可以睡觉了。他临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说:你做事还是不靠谱,给我住这么贵的医院。还说:你好好照顾小孩,不要来医院看望我。想来,他最后,还是开始懂得了为家人着想,为别人考虑。只是,稍微晚了点。
起码现在想来,他的一生,他应该没有遗憾。儿时受尽宠爱,婚后又事事顺意。临终,住了最好的医院,没有过度治疗。他走的前一晚,他说:不用治疗了,我要去天堂了。我们顺从了他的意愿,没有拖延生命。他走的很平静,没有痛苦。肝癌晚期病人痛的死去活来的不在少数,他只是有时候觉得胸口涨,腹胀而已。替他感到高兴。
我没有办他的葬礼。
不是因为疫情。而是我本来就不喜欢葬礼这件事。我的家人,我本人,在可以的情况下,我都会取消这个仪式。死去是另一种活着,他活在某种记忆里。
逝者已矣。我希望,活着的人,懂得珍惜,不要浪费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