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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魏并不老,三十多岁,方脸浓眉大眼,标准的电视剧里好人面相。他是村里最后一批跑江湖卖艺的人,手底下功夫很是了得,拳术、刀术、棍术样样精通,但最拿手的是九节鞭,耍起来神出鬼没,鞭影霍霍,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因为早年间跑江湖磨练出的性子,他待人温和,乐于助人,哪家有需要他都会施以援手,大家都叫他老魏。我也跟着叫他老魏,其实按辈分应该叫他一声叔的。
我小时候村里习武成风,时常把跑江湖的老魏当成偶像崇拜,那时候的我觉得他就是我们村里的李连杰,可以保护我们所有人周全。自从见识过他展示的九节鞭后,我就一直想学他的九节鞭,却只学会了简单的拳脚套路,九节鞭终究成了遥不可及破碎了的梦想。
一
我上小学的时候正赶上“功夫热”,什么拳脚套路、刀枪棍棒、对打练习等不断在各路场合上演,还有很多人加入气功练习的队伍。每天早上村头路边、河边和村中的小广场上都有人或站着冥想,或来回走步,或练习拳脚,和电视剧里深山老林隐居的武林高手一般,展示着自己在“武学”上的造诣。
那时候学校有体育课但因为没有考试要求,所以成了可有可无的课,再加上村子又太偏僻,直到我上三年级还没有稳定的体育老师。后来学校把村里的老魏请来担任体育老师,才正式开始有系统地开展体育锻炼,但都是按照老魏传统武术训练的路子进行体育锻炼,我也是那个时候学会了南拳和长拳套路,具体是哪家的南拳或者长拳我早已忘记,或者老魏压根就没有告诉我们是哪家哪派。
老魏并不是我们村的原住民,他是有一年随着一波移民来到我们村的。在担任学校体育老师之前并没有太多人认识他。我也是从大人之间零星的聊天里听说他武术功底硬实,但限于他常年在外跟着师父跑江湖卖艺,很少见到他。仔细想来应该见识过一次,有一年春节人们聚在村中心小广场闲聊,鼓动他当场打了一套猴拳,我才知道他的功夫是真好。老魏的猴拳打得灵动敏捷,变化无穷,闪转腾挪一气呵成的气势让观看的人气顺神宁、内外舒坦。他的样子也像猴子一样,手脚齐出,窜步插掌、推肘蹬腿,撵转滚动、灵活迅捷,时而口中发出“嗞嗞”的声音,时而挤眉弄眼,活脱脱就是一只大猿猴。老魏最后一个纵跃落地,扭头反手搭在额头,眼随手动,让我对拳术有了最为深刻和形象的记忆。
或许是早年跑江湖卖艺吃了太多苦,或者是受传统武术严苛的师徒传承影响,老魏的体育教学特别认真,对我们学习武术的要求很高,挨打惩罚随时会发生。但在“功夫热”的那些年里,学校老师和父母们都觉得老魏要求严格是对的,是最负责的老师。我想他们一定是希望自家孩子能学个一招半式,哪怕在学习路上没有太好的成绩,至少可以像老魏一样跑江湖混口饭吃。我的武术基本功就那时候打下坚实基础的,我也一直坚持练习了很多年。
老魏第一天来教学展示的时候,校长把全校师生都集中在操场上,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武术表演。老魏打了一趟长拳,表演了双刀,最后一路九节鞭技惊众人。如果说前面的拳术和刀术表演的成分多一些,那最后的九节鞭就完全是实打实的真功夫了。只见手握九节鞭的老魏步法快而不乱,鞭随身转,身随步进,长长的九节鞭收放自如,有时像枪直刺前方,有时像棍格挡一片,有时又像回旋镖转来转去。我从老魏的眼里看到了杀伐果断的凌厉,就像是一只老鹰发现了猎物,直冲而去,围在老魏周身的鞭影就像是待势而发的利爪,随时可以将任何一个猎物抓在手里吃掉。
我也看过其他跑江湖卖艺的人在村里的表演,和老魏的武术水平相比差了很多。我也是这个时候彻底迷上了老魏的功夫,有了拜师学艺的想法,或者准确一点说是想学九节鞭,对老魏的个人崇拜开始在内心深处扎下了根。
老魏给我们所有人展示了功夫最为迷人的一面,却在教学一开始就给了我们这些小学生大大的下马威。
武术练习最基础的是有个好体能,跑步就是检验体能素质的关键。我们遵循以前几任体育老师的要求,绕着学校小操场慢跑,这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跑步。老魏一上来就否定了这样的跑步锻炼,他说那都是幼儿园的游戏,小学高级了活动量要大一些。于是我们所有人每天早上五点半开始绕着村子的土路跑步,必须跑够半个小时,不到六点不能停。这样的运动量不只是学生们怨声载道,几位老师也开始有了意见。但校长是个武术迷,他坚定地站在老魏这一边,督促着所有人按要求每天跑步。我现在依然能有个好身体应该感谢老魏,像我这样懒惰的人如果不是他强迫着每天跑步,我万不可能主动锻炼身体的。
与其说是体育课不如说是老魏的武术启蒙课,每次上课前必然要扎马。老魏要求的扎马是真如扎在地上的木马一般,五趾抓地、落地生根,不能动,还要保持大腿平、上身直,这与现在说的站桩又有很大区别。我从他第一天上体育课开始到小学毕业那天,这“大腿平、上身直”的两个动作始终没能达到他的要求。有时候大腿平了,却只能低头,有时候上身直了,却只能把大腿倾斜抬高,想尽办法也没有把两个动作同时做到过,为此我的大腿上不知道被老魏打了多少巴掌。老魏的巴掌浑厚敦实,打在身上肉疼,如果不是后来我继续跟着他练习拳脚套路,我真以为他把我的大腿打出内伤了,在他手底下我现在只记得疼了。
也因为扎马不行这个毛病,老魏每次在体育课让我们扎马之前总会调侃我,说我是硬腿硬手的骨架,怕是吃不了功夫这碗饭。我也真如他预测的一样真的吃不了功夫的苦,最终也没有长期坚持下来,好好的武术基本功被我荒废掉了,现在再想拾起来已经不可能了。
老魏用他最为传统的武术教练方法训练着我们这一批学生,他教得认真,我们学得也认真,或者说是不得不认真,他在家长们和校长的默许下真舍得下手打。小学毕业表演的时候,我参加了棍术和刀棍对练两个武术节目的表演,虽然不像老魏那样熟练顺畅刚猛生风,但经过他的耐心指导也练得像模像样。后来老魏说,看着我们在台上表演,他在台下观看更加紧张。全程眼睛都没有离开过我们,生怕哪里出了错漏或者在安全上出了问题。他担任体育老师是真正入了心的,但这么认真负责的老师却随着我们小学毕业也失业了。
二
我在乡中学上初中的时候“功夫热”几乎达到了顶点,人们疯魔一样地参加各种武术团体,几乎到处都能看到练习拳脚的人。练功服成了流行服装,什么沙袋、石锤、双节棍、三节棍、红缨枪随处可见。一些武术练习者多的地方还会摆放兵器架,那些笨拙的月牙铲、长刀、马刀、长棍等也能见到。那个时候如果说村里有哪个人不会练习几套拳术套路,必然成为所有人笑话的对象,武术功底的好坏成了评价一个人好坏的标志。
每当早上太阳初升之时,村头的河边一排排人对着太阳练习吐纳,土路上一堆一片的人在不紧不慢地练习着。老魏是不相信气功那套理论的,他说跑步才是身体蓄积能量的基础,人的身体又不是海绵,能吸个什么玩意。我觉得老魏说得对,所以也一样不喜欢看不见摸不着又被说得很玄乎的气功。
金庸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但在侠没有成大者之前应该是什么样子他没有说。用村里人常说的话就是:满瓶水不够,半瓶水晃荡。从那个时候习武成风来看,每个人最开始都是奔着艺压众人的目的去的,但那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大多数人仍然只是半瓶水的武术水平。于是一批又一批的“半瓶水们”开始到处晃荡,各种武术团体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功夫热”演变成了社会灾难。
社会风气在慢慢变得不可控的时候,单纯的学校也不可幸免。我所在的中学内外就充斥着各种小武术团体,每一个小团体都在拉帮结派,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一个个帮派林立,虽然还没发展到火拼的程度,但已经明显影响到学生们的安全了。
老魏有一个侄女小珍和我同岁,也在乡中学读书。因为每天有早读和晚自习,又不能住校,只能每天在学校和家之间来回折腾。从家到学校的路虽然不长,但要穿过一大片庄稼地,对于那个年龄的我们来说是有些害怕的。所以我们同村的五六个孩子会一起上下学,相互提醒免得误了上学的时间,也在早上和晚上的路途中互相壮胆。
有一天晚上自习课结束,我们刚出学校大门就被一伙人拦住了去路,里面还有两个人穿的是初中校服。为首的那个人一看就是个小混混,头发留着长长的中分,手里握着一把尺把长的片刀,在身前打着圈晃来晃去,门口店铺的灯光映在刀身上白凄凄的吓人。
“你叫魏小珍是吧?参加我们这个团队吧,我可以保护你们这几个人的安全。”拿着刀的小混混指了指小珍一边说一边甩着头发。
我们虽然也有五六个人,但面对这群小混混时只有害怕,没有人敢说一句话,小珍更是躲在后面不敢看那些人。我也是仗着有武术根底,硬撑着说:“你们是哪里的?学校里的吗?你们凭什么拦着不让我们回家?”
“回家?今天你们不答应的话,这路是过不去了。”
我们全都愣在当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一小撮人似乎并不在乎路人们的眼光,就这么拦在我们面前。他们慢慢耗着我们紧绷的神经,我们在等着奇迹出现,希望学校老师出来救我们于水火之中。所有放学的同学们都绕着走开了,没有人敢上前说上一句话。
就在我们即将举手投降的时候,我听到了身后有人喝了一声“你们干什么的?!”然后就看到我的班主任急匆匆走了过来,走到我们几个人前面用手一指那伙人:“你们是干什么的?再不走我马上让校警过来,有什么事你们去和警察说去!”
终于来了救星,我一步跨到班主任边上,“陈老师,他们要魏小珍加入他们的团伙,还说如果不同意就不让我们回家!”
陈老师看着那一伙人,一甩手,“走不走?胆子越来越大了,敢拦我们学生了!”
那个拿刀的小混混把刀背到身后,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我们,说:“咱们没完,哼!”扭头就带着人离开了。
陈老师看着他们走远了,回头开始安慰我们,“这帮人越来越不像样子了,开始把手伸向学校里面了,明天我就和校警说一下,学校周边也要管一管,都这样弄,以后谁还敢来上学!你们也别害怕,今天先从另外一条路走回家吧,尽量不要和他们有冲突。”
我们都彻底松了一口气,一起沿着另外一条小路往家走,但每个人都在担心着明天怎么办,那些小混混并不会善罢甘休的,肯定还会找上我们。
那天晚上我正准备睡觉的时候,老魏来了。
老魏说:“小珍一到家就哭个不停,小珍爹问清了缘由,他也没有办法,就找到我,想让我给想个办法。我也不知道具体啥情况,小珍说当时就你还敢说几句话,你和我说说什么情况。”
我就把整个事情的经过和他说了一遍,并提醒老魏那是一帮小混混,手里有刀,并不容易对付。
老魏沉思了一下,说:“明天开始上学和放学我都跟着你们,我倒是看看是谁这么不开眼,敢骚扰小珍。”
我父亲接着问:“听说乡派出所要让你去当警察跟着办案,你哪有时间管这几个孩子?”
“是有这么一回事,但不是去当警察,是当辅警,只是跑腿办事,咱这本事还够不上当警察。这不是还没正式通知我去上班嘛,我先把这几个孩子的事管好。现在这些个小混混都成精了,当年我在外面跑江湖的时候也没有这么明目张胆的混混啊,无赖倒是有,但那些无赖并不惹学生,还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练功夫是好事,哪知道这帮小子半瓶子的水平,就开始充当祸国殃民的“大侠”了,这阵子也确实有些不太正常。凭你这身硬功夫管管这事也好,他们哪有胆子和你对抗。”
他们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无非是一些邻里之间的琐事和一些互相吹捧的话,送走老魏我就上床睡觉了。
三
第二天一早老魏就跟着我们一起走到了学校,到了晚上他又陪着我们一起往家走。路上有了大人跟着,我们也不聊学校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特别无聊,我一直对老魏的跑江湖经历很好奇,于是就央求老魏讲一讲那些江湖上的事。老魏也没有客气,兴致勃勃地讲起那些在我看来都是传奇的故事。
老魏十来岁就跟着师父在江湖上跑动,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练习九节鞭的。他的师父比他会的还要多,不敢说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却都能耍上一阵,而且最擅长的也是九节鞭。师父说九节鞭便于携带,使用起来能够出奇不意,可以达到一击制胜的目的。老魏对制胜或者不制胜没有想法,师父让练就跟着练,其实他也没有选择,师父对他有着绝对的控制权。
九节鞭也并不是只有九节,在武术界把七节鞭、十一节鞭、十三节鞭都叫九节鞭。老魏因为身高不够,最早练习的是师父给专门制作的七节鞭,后来熟练了之后才改为九节鞭。一提到当年习武的经历,老魏又摸了摸腰间鼓鼓的包,他说那就是师父留给他的九节鞭,现在被他拆掉了四节,只保留了五节。老魏说九节七节的鞭还是太笨重,就减成了五节,本想减成更少,发现节数太少的鞭灵活性远远不够,五节鞭是最少的了,既有足够的灵活性,又有必要的重量,还能保证有足够的伤害范围。
老魏说最开始习武极其枯燥,就像我们当初体育课扎马一样,绝大多数人都觉得没必要,也没心思认真对待。但老魏习武却丝毫不敢懈怠,因为师父在督促他习武的时候根本不留情面,下手比他对我们要重多了。老魏说当年他是真怕被师父打死,才咬牙坚持了下来,换做现在的孩子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下来的。
练习九节鞭最为辛苦的是练眼神。师父点燃一炷香,最开始是放在两米远的地方,让他盯着看,不能眨眼。他觉得师父又不能总盯着他的眼睛看,所以并没有一直盯着。结果一炷香燃烧完以后,师父问他香灰掉了几次,把他问住了,他根本不知道香灰什么时候掉的。师父说,香灰掉一次香火变亮一次,不知道变亮几次就是没用心思,得惩罚站桩。站桩小半天时间就把他累得找不着北了,老魏说当时除了还有一口气在,肉体和精神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就这样,那炷香越放越远,最后放在百米之外依然能分清明暗变化,才算通过师父的眼神训练,这才把九节鞭的功夫交给老魏。
老魏没有继续讲他的九节鞭,因为我们走到家了,我特别期待他讲真正练习九节鞭的过程,那一定更加精彩。
四
第二天早上一出发,老魏就接着讲起了他的九节鞭。
九节鞭的练习更加辛苦甚至是一种痛苦。第一步是熟悉绕鞭的动作,后来才练习抡、扫、缠、绕、挂、抛各种技法,每一种都很难又特别枯燥。老魏刚开始练习的时候被鞭头打过很多次,最严重的一次是鞭身缠绕在脖子上解不开,差一点被卡死。说到这里,老魏当场边走边演示了一遍脖子绕鞭的动作。只见他抡起五节鞭,绕到脖子上,头一摆就改变了鞭头的方向,再绕再摆又一次改变了鞭头的方向,就像是他自己身上长的手一样,指哪儿打哪儿。老魏说他也就是命大才练成现在这么熟练的动作。
我看得热血沸腾,一度怀疑老魏的脖子上长有第三只手在拽鞭身,把上学都忘记了,还是老魏收了他的五节鞭,催促着我们加快脚步赶在上课前到了学校。这一天我都沉浸在老魏那旋转的鞭影里,没有心思学习,只盼着晚自习快点到来,因为晚自习一结束就又可以听老魏讲他的九节鞭了。
晚自习一结束,我就狂奔出门,先见到老魏,再等其他几个人到齐后一起出发往家走。这一次我提议走上次只走过一次的小路,名义上是想趁着有老魏在多探几条路出来,方便以后行走,其实这条路距离更远,我想多听一会儿老魏练习九节鞭的故事,或者能再一次看他亮一手高超的技艺。
这一次老魏没有讲他的九节鞭,转而讲起了他的师父。老魏说他的师父能耐很大,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也正是这个缺点让他在最后一次表演时丢了性命。
常在河边走总会打湿鞋。老魏跟着师父靠卖艺为生,除了人烟偏少的地域没有去之外,基本上跑遍了全国的大城市。后来随着老魏的武术功底越来越好,武术表演的事情基本上都以老魏为主了,师父只做些陪练纠正的事情。有时候到一个城市找老朋友聊聊天,也就算拜过码头了,只有到新的城市时他才会上场表演一次九节鞭,也是为了吸引群众。那个时候武术已经开始走下坡路,有人关注却并不多,他们也没有遇到有人故意为难。
那个年代跑江湖的艺人是要有真功夫傍身的。每一次跑到别人地面上表演武术技艺,都要事先拜访当地的名人名家,少不了有拳脚往来。人家也要试探一下你的功底深浅,不能让一个外来人砸了功夫招牌。这样的比试虽不至于闹出人命,但身体损伤时常会有。
老魏说跑江湖的人特别忌讳说最后一次的话题,太多的历史经验告诉他们,但凡说最后一次的时候总会出事,这一次也是在他们计划的最后一座城市出事的。
那天早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师父和他们所有人说:“演完这最后一个城市咱们就回家喽,以后你们就跟着魏秋石跑江湖吧,我去找那帮老朋友玩去了。”
老魏发现师父说错了话,立即就纠正说:“这哪是最后一座城市呀,回到家才是最后一座城市,家乡我们也要演一演了,是吧师父?”
师父也明白过来了,“哦……对对对,老家也是一座城,我们回家再说,哈哈哈……”
师父笑起来特别像是武林高手独霸武林的感觉,中气十足,气吞万里,但却在这个城市的表演之时突然倒下再没有起来,这也是老魏到现在仍然没有想明白的地方。
五
老魏他们到达南市的时候距离春节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如果在南市逗留三天,回去再用去三到四天,差不多能赶在腊八之前到家,也该准备过年的东西了。
数九寒天用在南市这个地方有些不合时宜,太阳暖洋洋的,空气里都是温暖的气息。草还是一片青绿,树木也只是部分叶片变黄、变红、变棕,一片色彩斑斓,如果不是寒风把地上的枯叶吹得翻飞旋转,一点冬天的氛围都没有。
老魏说还得是南方的城市舒服,满眼绿色,人的骨节也不像在北方被冻住一样僵硬。他们准备在这个城市完成最后一场武术表演后,直接收拾东西坐火车回家。
关于卖艺挣钱也分城市,像南市这么古老的城市,人们对传统武术比较感兴趣,能看出好坏,精彩的表演能带动打赏的人也多。有些城市有人看却没有人愿意出钱,也就看个热闹,只喊好不出钱。老魏说这也是跑江湖卖艺越来越艰难的地方,他师父学艺的年代里还算个营生,但在老魏能独撑门面的时候却没落了,现在糊口都有些难。师父也劝他提早想个新的营生,不要被武术困死在路上。老魏也打算这一趟回家就不再出来了,老老实实在家找个工作。
这一场表演最后上场的是师父的九节鞭。师父那银闪闪的鞭身耍得呼呼生风,步法稳健,走跳自如,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又稳、又准、又快,招招意想不到又恰到好处。九节鞭一会儿横在手中如棍般飞舞,一会儿缠绕在脖子上如绳子般柔软,一会儿又绕过胯下,转过身又缠在腿上,顺着脚尖甩出如飞镖般破空而去。趁着一鞭甩出,师父整个人顺势躺倒在地,手划大圆拉回鞭头,人和鞭在地面来回旋转,带着彩绸的鞭头忽儿向上穿刺,忽儿贴地面飞出,忽儿又划着圆圈平扫,变化无穷的身法和鞭法让人眼花缭乱。周围看客们全都愣在当场,沉浸在他一个人营造的鞭影当中,忘记了鼓掌叫好。
老魏说他当时也被师父的巧妙鞭法吸引,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师父。翻飞的红绸像是一团火,在师父身边绕来绕去,燃烧着师父作为武者的生命,鞭节之间的圆环不断碰撞发出声响,清脆润耳,更像是生命的乐章在奏响。周围的人都在享受武术技艺带来的愉悦,只有老魏一边欣赏一边担心师父的安危,因为他从未见过师父表演得这么投入,这应该是师父给他的一个信号,告诉他这真的是他最后一次表演了。
突然,老魏在师父缭乱的动作里发现了明显的停顿,像是硬生生被什么力量逼迫着慢了下来,老魏看得出来师父强撑着一口气完成了余下的几个动作。最后收势停止的时候,老魏一个箭步冲到了师父身边,抱扶住了师父的肩膀才不至于当场倒下。师父苍白的脸,像被生生抽离了鲜血般,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冒了出来。
老魏不敢耽搁,赶紧把师父抱到临时休息的小床上,缓了好一会儿,师父才勉强说出一句话:“快走,现在坐车回家!”老魏一听师父的口气就知道糟了,那是强撑着的一口气说出的话,然后师父就陷入了沉寂,就像是一闪而过的烟花。
老魏说他曾经和师父探讨过死后怎么办的事情,师父依然坚持传统的叶落归根思想,现在看师父说话的状态,明显是不想死在外面。他们紧急收拾东西,一路疾驰赶赴车站,乘最近的火车回家。一路上师父清醒的时候少昏迷的时候多,断断续续交代了一些事情。师父让他们尽快回家,他怕是真赶不到家了。他又告诫老魏以后找个稳定的工作,不要再跑江湖了,这个行当彻底没落,再没有当初的武术一家亲的氛围。
师父还是没能坚持到家,在他们刚从火车站出来的时候就没了,是老魏一路流着眼泪把师父背到了家,又按最隆重的丧葬仪式下葬了师父。讲到这里的时候,老魏心情沉重了起来,明显能听出他的情绪很低落,“你们回家吧,我去看看我师父,突然特别想他了。”
我还在纳闷他怎么去看一个去世了人,老魏就已经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没有任何迟疑。
六
转天早上,老魏把我们全部集中到一起后,说:“昨天晚上我想了想,我不能这么跟着你们一起走,这两天有我跟着,那些小混混看见了肯定不会拦你们。今天开始我走在你们后面,你们正常走就行,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在后面跟着的。”
后来发生的事证实了老魏的猜测。早上上学路上仍然很顺畅,到学校门口的时候,老魏赶了上来,“晚上下自习后,你们正常出门回家,路线不变,我会在暗处跟着,这次说啥也要把那几个无赖抓住,让他们也知道马王爷头上有几只眼。”
在学校里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我又在想老魏师父的事情,他怎么就突然死了呢?想破脑袋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老魏肯定知道,只是没有时间和我们说,希望今天晚上能解开我这个迷惑。还有老魏的九节鞭到底是怎么练习的,我还特别想看一回老魏表演的九节鞭,就像他口中师父表演的那样。
晚自习结束的时候,月亮已经很大很亮了,回去的路上光线很好。虽然深秋的晚上已经有点冷了,但我们跑来跑去并不觉得冷。就在我们准备穿过马路的时候被人拦下了,还是那天同一拨人。
领头的人说:“我们又见面了!这两天你们找了个大人跟着,不方便动手,今天在这里不会有别人帮你们了,如果不加入我们,以后见一次打你们一次,直到加入我们为止。”
我们当时都是一怔,一路上疯跑着把这个事给忘了。我知道老魏肯定在,就壮着胆说:“别以为我们怕你们,我们才不稀罕加入任何一个帮派。”
“哟呵,胆儿肥了是吧?谁给你的底气让你这样和我说话?”那个领头的人就要上来抓我的领子。
我本能地往后撤身,却顶在一个人的手上,老魏顺势拉了我一把,那个人一手抓空了,正好看见老魏站在他面前。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放下伸出的手,说:“真有帮手啊,我说怎么这么大胆呢,好吧,今天我们碰一碰,看看怎么样!”
说完就从另一个人手里拿过那把一尺来长的刀,晃了晃,伸直了指点老魏,“来,我看看是你的头铁还是我的刀铁!”
老魏没有动地方,伸手把我们几个拢到身后,盯着那个人说:“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村里的?”
“你管我哪个村的,你想怎样?打不过我再报复吗?”
老魏被气乐了,“小子,你够狂,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说完就从腰里摸出他的五节鞭握在右手。如果不是站在他身后,我也看不出那是一把鞭,他隐藏得很好。
那个带头的人径直走过来,抬起手里的刀要拍老魏的脸,这个时候老魏右手一抖,只听见“哗楞”一声响,老魏又收回右手背在身后,看着那个人。
再看那个人,刀随着刚才老魏出手应声落地,他也捂着手直叫,“哎呀,血……血……我的手……”然后就捂着手蹲在地上,看着是真疼得受不了,说话都有点哆嗦。
老魏背着手看着,“小子,今天要不是我手下留情,你这只手就废了,让你疼也是给你一个教训,记住,绝不允许再骚扰他们几个人,记住没?”
老魏的话说得不紧不慢,字字清晰,那个人蹲在那里点头,连声说好,看样子是真害怕了,一点儿反抗的意思都没有,与之前狂妄的态度截然相反。老魏看他们还不走,就:“快滚蛋!要不然一个人给你们一下!”那帮人全被吓跑了,刀都没敢捡起来。
老魏拿起那把刀,用指头弹了一下,“这破刀连铁片都不如,垃圾!”说完一抖手腕把刀扔了出去。我看着那把刀直直地飞出去老远,掉到路另一侧的河里,“咕咚”一声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老魏说:“这帮小混混算是解决了,以后不用再担心他们捣乱了,都是一帮自以为是的家伙,一点儿本事没有还要学坏,缺教养的玩意儿!”
了结了一个大隐患,我们都很高兴,对老魏更加佩服了,尤其是那五节鞭的威力让我大开眼界。我又从好奇老魏师父死的原因转而开始好奇老魏的五节鞭了。于我而言,如果学会五节鞭也能耀武扬威了,只是这么想一想就特别激动。但我觉得老魏肯定不会教我,因为我在他眼里就是吃不了功夫这碗饭的人。
七
我再去找老魏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暑假,本想趁长长的假期跟着老魏再学一些武术套路,如果有机会我还要学习他的九节鞭。内心里我依然喜欢武术,更喜欢老魏的功夫。
那个时候正赶上村小学规范体育教育,乡里指派了体育老师,老魏只能放弃学校稳定的工作,不得不去派出所那边当辅警。辅警的工作并不好做,尤其是面对人人学武术的狂热,老魏每天都奔波在处理打架斗殴事件上。我去了他家很多次都没有看到他,后来我突然想到他有早起的习惯,就在早上天刚亮的时候去找他,这一次终于见到了他。
我到老魏家的时候,他正在水井旁边洗脸,穿的是运动短裤和背心,他又要出去跑步了。听到敲门声他扭头往外看,看到是我他略微有点惊讶,“哎,你怎么来了?是有事吗?”
似乎在他的印象里我只有在有事的时候才找他,平时并没有和他有过交集。我看到他明显疲惫了很多,头发乱糟糟的,心想他一定忙得很,都不注意梳理头发了,这在以前学校当老师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过的。我说:“没啥事,就是来看看你,也是想你了。”
老魏咧了一下嘴,说:“噫——快别说了,我身上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没事陪我跑步去吧。”
这次晨跑老魏跑得并不快,我也能轻松跟得上了。老魏一边跑一边抱怨派出所的工作,“唉,没想到威严的警察平时那么多事儿,我就单单处理打架斗殴的事情就忙不过来,你看看我这眼睛里全是血丝,这还是有一定的武术功底的,都被折磨成这样,你没看到他们警察,更忙活。哎,你说说,这也就十几个村,咋就那么多矛盾?”
我对警察没有任何认知,只知道他们那身衣服很帅气好看,内心还有些害怕,也不敢乱说,只是象征性地应了一下。
“年轻人扎堆本就不是啥好事,现在还兴起了学武热,一个一个都当自己是大侠,能飞檐走壁了,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动不动就打群架,还有一些偷鸡摸狗的,咋就不能学好呢?南方人过来招工,跟着去的都是我这个岁数的,还有一大批女人,年轻小伙子没几个愿意出去的,这几亩地的营生哪里好呢?”
我听出来了,一个曾经跑江湖的武术教练竟然觉得学武没出息,这是我没想到的,“那是不是学武也会有更好的营生呢?”
老魏停下脚步,“学武有个屁用!除了打架还能干啥?不挣钱还净给社会添乱,安安心心工作挣钱,给家里置办家具不好看了?还是买回来大彩电不好看?”说完他开始在河边练习他自创的几个拳法套路。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老魏的想法是他这一代人共同的想法。我和我父亲说要学武术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教育我的,让我安心上学比学啥都强,但被老魏的五节鞭吸引了的我根本不认同他们的观点,一门心思要找老魏学武术。
我也跟着老魏一起练习他当时教我的武术套路,虽然已经有些生疏但并未忘记,所有动作做完之后我就陪着老魏一起往回走。
田地里的玉米已经一人多高了,顶上的玉米花刚刚抽出软软的细条,毛茸茸的。玉米穗开始吐须,红的白的青的紫的点缀在大片的玉米地里。土路两边被玉米宽大的叶子占去了小半,人走在中间像行进在森林里,还能看到露水在绿叶上滚动。
我鼓起勇气表达我的想法,“叔,我想了那么久,我还是觉得学武更重要,就像你当初教我的,身体才是所有的根本,武术就是强身健体的根本。况且它还能增强自信,利于防身,一举多得,你们为什么还觉得它没用?”
老魏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看,这玉米高高大大,只要长出饱满的玉米穗才算完整有用,你要它多么健壮,或者枝干叶子多么厉害有什么用?只会抢了营养,变成一堆废材!”
我脑袋飞速旋转想着批驳的话,“那不对,玉米如果没有叶子上扎人的毛刺和枝干上坚硬的外皮,不知道会被猪牛羊和人破坏多少,收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反正我就是要学武,最不济我能保护我自己。”
老魏可能没想到我会想出来这么一个歪理反驳,他笑了,笑得很爽朗,脸上的疲惫也消失了,“好!我教你,但是你得等我一段时间,派出所的工作还要交接一下。我看现在流行开培训班,我也开个武术培训班,解决生活来源问题。”
我实在没有想到老魏能这么爽快答应我的要求,“那可说好了,你一开班我就来,但是我可没有钱给你,我就算你的内门弟子吧。”
就这样我和老魏约定好了学习武术的事情,我开始憧憬着学成之后的威风凛凛了。
八
暑假将要结束的时候,我又去找老魏,想问问他约定的事情什么时候能开始。他家大门紧闭,大大的一把铜锁挂在门上,我顺着门缝往里看,似乎有些日子没人进来了。
我还没回身就听到后面对门邻居喊我:“小远儿,老魏出事住院了你不知道吗?都有小一个月了吧,现在还没出院呢吧。”
我愣在了原地,“伯,老魏他咋的了?”
“具体啥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前段时间集上庙会的时候,处理打群架的人,被土枪打了,还挺严重的,我是听他家女人回来说的,也只说了个大概。你爸应该知道,那天打群架的时候他在集上。”
“哦,好的,我去问问俺大。”我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麻,不断祈祷着老魏平安健康。
回家听我父亲说完事情经过,我再也无法淡定。
我们那个集上每年入伏都会举办庙会,这一次不同往常,因为有个大人物回来了,将一周时间的庙会延长到了两周。庙会热闹必然会聚集一批无所事事的人,打架斗殴便是最经常的事情。庙会进行到第二周快结束的时候闹了场大械斗,两拨年轻人打群架,裹挟进去的人有一百多人。驻场的民警劝不住,派出所所长带着枪和子弹到现场维持秩序,当场对天空放了两枪,才震慑住了所有人。本以为就此结束大家各奔东西,却冷不丁有人端着的土枪响了,一筒钢珠打在了维持秩序的老魏身上,虽然放冷枪的人被当场抓获,但老魏当场倒下了。
我认识的人没有人知道老魏被安排在哪家医院,再怎么着急我也只能等着,等着他家里有人带回他的消息。我又开始坚持每天早上晨跑锻炼,为的是每天从他家门前路过,希望有一天那把锁是打开的,我能再次看到老魏的身影。
我一直也没等到老魏回来,直到有一天早上我看到他家门头上挂上了白布条,我才知道我再也等不到老魏了。那一刻我内心的一根线断了,就像节节崩断的九节鞭,从此再没有机会能够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