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慈家主宅心多仁厚
尽忠仆履远传宫训
八月初十。海宁盐官镇陈世倌府上来了一位访客。
老家人陈伍,人皆称陈伯的,亲自执了一道小小的玄色名帖,摒却了其它闲杂人等,一路小跑,进了位于陈府大宅第三进西跨院里的陈世倌书房——退思斋,一时心焦,竟尔失了分寸,径自推门进去,反手合了门闩,口中呼道:
“三官!三官!有件要紧事,有个要紧的人等着回话!”
陈世倌手中执了一卷《戏鱼堂法帖》正在翻阅,见到陈伯如此失态,不觉讶异,将书卷掩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老人家,笑道:
“火烧眉毛也急不到这个样子!陈伯,别是你亲家着急嫁女儿,等不得要我这保山出面,提前便要将女孩儿送了来过中秋,一起圆月不成?”
原来这陈伯也是个有福之人,膝下共有四子,老大、老二、老三资质平庸,俱在府中当差做事,配了家生女儿,倒也和乐美满。谁知四十岁上又得了一个老四,异常聪颖,颇得陈世倌赏识,遂命其与族中子弟伴读,不承想一读之下,功课骑射、文章诗词俱十分得意起来。陈世倌爱惜人才,赏了盘缠百费,资助他参加院试,竟尔一路高升,不及加冠便中了举人。陈家到底是望族,又从旁助他略加打点,不两年便补了松阳县丞,年后即将赴任。消息传出,盐官镇上有头脸的中等人家俱来攀亲,可巧陈世倌有位挚友,外室中生养得一个女儿,年已十七,忽然母亲死了。他家大主母又十分犀利,只不许认宗,正是十分掣肘之际。那女儿陈世倌也曾偶尔见过,生得灵巧清秀,谈吐知书达礼,竟不比寻常嫡出的女孩儿逊色,于是索性从中牵线担保,将一对小儿女搓合成亲,定了年底迎娶,之后便齐家上任。陈伯老儿欢天喜地,逢人便是不住介感激陈世倌大恩大德有如再造。
此时陈伯听了主人家调侃,却也只是摆手,满口只道:
“我的好老爷,都什么时候了,快别拿小老儿说笑了。目下这个人,竟是十分吃紧,老爷快些,幸好今日穿得齐整,连衣服也无需换,快些随我前去!”
陈世倌大奇,道:“究竟是哪位贵客?”
陈伯这才将手中的名帖——玄底金边,正是敕造——呈上,凑进陈世倌,低声道:
“京城来的,十几年前抱了那孩子去的许植,许爷!”
陈世倌大惊,将《戏鱼堂法帖》丢到一边,一抓掣了名帖在手,果见“许植许松颀”五个字赫然在目,他不暇细看,抓了陈伯衣袖,连珠炮似发问:
“名帖倒是不假,人呢?你可看仔细了?别是有人冒顶?松颀面上有道两寸长的旧疤……这件事可大可小不是闹着玩的,再有,”他也压低了声音,一字字问出来:“许爷是只身前来?还是……还是……?”
陈伯见他情急,知他上心,一时也顾不了许多,一边引了他向外疾行,一边絮絮回应:
“老爷且莫慌!许爷是一个人孤身前来,看去风尘仆仆,小老原打算引他去花厅暂歇。他只说公务繁忙,即刻便要赶回,小人只好委屈许爷在门房边坐了,叫人粗整了茶水果子,并照拂马匹。许爷说有句话着急问老爷,又不方便小人通传,需要请了老爷前去一见。小人覷见许爷神色甚是庄肃,不敢多问,故来相请老爷!”
陈世倌此时心神甫定,随了陈伯沿着中庭甬道一路穿过去。海宁地处江南,虽然时值八月初秋,却是暑热依旧。故此陈府庭院中虽遍布浓荫,艳阳犹铺金洒玉般投射进来。行得片刻,陈世倌只觉背上出得一层薄汗,心底没来由生出一丝浮躁,怔忡间只是暗思:许植上次孤身造访还是十二年前……自那孩子去后,两地再无音讯……如今那人已登大宝,听闻许植也青云直上,此次来势如此之急,更不知所谓何事?又想到自己当年与那人之间一场交恶,脚下又是一阵松浮。
主仆二人穿了月洞门,二进院里一众洒扫的仆佣俱躬身行礼,一个小丫头刚入府不久,开口叫道:
“老爷,夫人打发了小的去书房给老爷送杏仁茶,老爷是有事出门吗?那杏仁茶送是不送了?”
陈世倌心头突突一震:夫人!夫人!
脚下立时停了。
陈伯从旁斥责:“不懂规矩的东西!没看见老爷正有要紧事么?天大的事也权且放一放!——老爷!老爷!”
陈世倌默然无声,也顾不上回那小丫头,随了陈伯疾行而去。
出得正厅不两步,陈世倌远远便瞧见了正门外系马桩边的许植。
只见他一身玄色紧靠,浅金绦带扎了腰身。肩上扎的一领玄色素缎披风虽未解下,依旧显得鹤势螂形,轩昂不俗。彼时正拿了紫金丝扎紧的牛韦鞭,掸着旁边一匹青骢马的鞍鞯,见到陈世倌赶到,神色波澜不惊,略一颔首,开口唤道:
“莲宇!”
陈世倌知他禀性不拘小节,却也不敢乱了礼数,因拱手施了一礼,回称:
“松颀!”
陈伯挥一挥手,带了周围的马伕、茶倌等一应闲杂人等远远避开。有好奇的小子围上来打听,陈伯卷了袖管,当头便是一个爆栗,神色一反往常,讳莫如深,众人再不敢言。
这边厢许植细端详了一下陈世倌,举了马鞭指指陈府,笑道:
“越发轩敞了——你倒会享福!一别十二载,人都出落得神采非凡!”
陈世倌微低了头,行礼道:“不敢 。一则托赖圣上英明,对草民多方抬爱;二则仰仗先祖勤励,造福儿孙。故有此福荫,……”
许植侧了首,鼻中微微一嗤,低声道:
“快别在我面前拽这些酸文。我只告诉你——他也来了!”
陈世倌默然无言。
许植又道:
“车马现下尚在官道中赶路,我是奉了命前来探个口风,还要赶去回覆的,因此不便久留,你可听仔细。”
陈世倌道:“什么口风?”
许植道:“也没什么——不过与贤伉俪一别十二载,很是想念,盼望着聚上一聚!未知尊下意下如何?”
陈世倌道:
“……他乃千金之躯,一言九鼎,既吩咐下来,世倌岂有不从之理?”
许植顿了顿,半晌,道:“这多年了,你还是不曾释怀。唉,你,我倒不担心的。只是……尊夫人……”
陈世倌闻言,心内有如打翻了五味瓶,酸涩苦闷,不可描述。想一想,坦言道:
“拙荆这些年专意操持家事,一向深居简出。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只怕……”
许植点点头,道:“也是!”心想那人也是早有此料。于是俯身靠近陈世倌,在他耳边,声若蚊蚋般说道:
“你只告诉尊夫人,他并非孤身前来,身边,还带着位小公子!”
陈世倌闻言有如五雷轰顶,双拳不由握紧,身形一时微颤。十数年间往事浑如钱江潮般纷繁错沓而来,神思也为之昏愦不堪,耳中犹似盛夏雨后百蝉齐鸣,嘈杂迭生,再听不到许植半分言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清醒过来,却见许植已纵身跃上了青骢马,冲他一抱拳,说道:
“你不开口,我只当你默允。我此刻便要动身返回官道去迎那二位。你且记好了,三日后八月十三正午,海宁望海楼,恭候贤伉俪大驾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