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光荣
前几天,儿子来电话问,我的腿好些没有?我当时很轻松地告诉儿子:“爸爸的腿恢复的很好”。其实,我那只腿,有时疼痛厉害。为了不影响孩子的学习,我只说些安慰他的谎话罢了。
当时讲这话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几天后就要回去,与家人团聚。我深知,谎言一旦说出,为了证明谎言的真实,要用所有的细节来验证真实。当谎言可以让儿子在心里和细节相印证,便不会是谎言了。但这又需要付出怎样的艰辛,我不得而知。回归的日子,终是要来临的。幸福与担心在我内心交织着,这恐怕是我坐在的北归火车上,无心来欣赏路边的风景的原因吧!
终于到了家门口,我停了下来,整一整自己的衣衫,理一理自己蓬乱的头发。我想在孩子面前展现,一个归国华侨的殊容,举止得体,斯文而谦卑。因为父亲在他眼里,就是一位作家,一位饱读诗书的儒者。我推开房门,悄悄的走进去,只见儿子和女儿各自捧着一本书,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神气。他们专注的样子,令人好笑,恐怕是知道自己的爸爸要回家了,制造出令人欣慰的假象吧!身上行李实在太重,我只好轻轻的放下,可当我弯下腰去,正准备起身时,腿还是隐隐作痛,我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扭头却瞥见了他们微微的笑意。笑意里似乎又满含着期待,他们不会期待我给他们带回一些可口的食品,我也从未有过。在我的记忆里,垃圾食品不应该成为他们的最爱,他们从不敢到不想一路走来,在饮食上都听从了他们的爸爸。这次,他们的目光死死的盯着那条腿,一直未曾离开,我终于明白,他们希望看到一个能够正常走路的爸爸。
我努力地使自己站稳,走向他们,用双手轻轻抚摩孩子的小脑袋,告诉他们,读书应有的姿态是心无杂念。我又装模装样地拿起一本书来读,来回走了几圈,终于坐了下来。我不想让丁点的跛行来毁灭他们心中爸爸坚强、刚毅,而又博学的形象。不想过早地让孩子承受,不属于他们这个年龄的生活压力。
我觉得,此时的我有些虚伪的崇高,又有点悲怆。生活的困顿,不该剥夺我做父亲的尊严,这是我精神的最后一块领地,神圣而不可侵犯。我可以是世界上最矮的男人,但必须是最高大的父亲。父亲的尊严是男人世界里精神的高度。它赋予任何一个普通的男人被尊重被崇拜的陶醉和满足。然而,为了捍卫着神圣的高度,却需要一个男人付出辛酸的代价。
这又使我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暑假,毕业赋闲在家,除了绘画,书法,写诗,偶有朋友来访之外,一切都是那么焦灼和无聊。求学时的踌躇满志被现实击的粉碎,本可以保送,继续深造,可家里已无力承受学业上的负担,回家工作成了必然的选择。我无心帮父母干农活,父母也从来不叫上我。纵然是酷暑,父母亲依然要钻进玉米的青纱帐,拔草、施肥。他们如何挥汗如雨,胳膊和脸庞被玉米的叶子割出道道伤痕,是可以想象的。如果有作家写出:“土地是农人的依恋,是难以割舍的情愫”。在我眼里,这都是矫揉造作的伪写作。贫穷使他们日复一日依附于土地,秋收的玉米棒槌,才是他们的希望。
50多岁的父亲,头发花白,脸黝黑而皴裂。他每天干着又脏,又累的活。但奇怪的是,他每次下地回来都精心的打扮自己,抹些凉水用梳子将花白的头发,梳得平平整整。换上干净的衬衫,还会将扣子扣到领口,手里拿着一块毛巾。
这表情慈祥而庄严,与平时干活时判若两人。后来他察觉到我的好奇,就偷偷的告诉我说,你毕业了,少不了有同学来访,我不想拉里邋遢示人,让你在同学面前失了形象。这一刻,我感觉父亲有山一般伟岸的身躯,海一般渊博的学识。他言辞干脆利落,脸上洋溢着那种自信和仁慈的微笑。这是天下儿女心目中最理想的父亲形象。
可是为了这父爱的尊严,父亲甚至为此付出了自己的生命。那一年我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平时的生活有时要靠哥哥来接济。有一天,父亲干活回来,我感觉父亲脸色煞白,我停下手中的笔,关心起父亲来。“您怎么了?”父亲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以顽强的笑容,掩盖了他的病情。“我这还有点钱,父亲去检查一下吧!”可父亲推脱说:“你哥哥已经给我钱,检查过了,医生说是房颤,没有什么大碍的。”那时无知的我,竟然轻信了父亲的谎言。没能陪着父亲一起去医院检查,这是我一生难以割舍的痛苦。晚上我和父亲聊到半夜,聊我以后工作和学习,聊他对儿子最后的期望。然而这一切至第二天的清晨,就戛然而止了。父亲因脑血栓,而倒在地上,他那颤抖的手一直凝固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对父亲最大的错处,是我崇拜的眼神怂恿着父亲对病痛的忍耐,让生命最后时刻的父亲,也不能自然地、人性地通过声音来宣泄痛苦……
父亲有尊严地离我而去,而我也只能苟且地,在每一个难以入眠的黑夜,自我疗伤。对父亲高大形象的歌颂,在生活中,有时只能撺掇着他做无谓的牺牲。在孩子面前,做一个平常普通的男人,也是有难以抉择的痛苦。
实际上对于父爱的尊严功过、是非,没人能讲清楚,就如同儿女即将放学时,我依然会拿起书,静静地享受这被崇拜的美好。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