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全国范围掀起”去产能”风潮,关停旧厂房,限制新项目,煤炭和冶金企业倒了大霉。
乌由钢铁厂,有着几十年历史的大型国有企业,曾经的铁饭碗,如今负债几百亿,又断了资金链,只剩下空碗底,在勉强维持着。
贾子虚,三十出头,乌由钢铁厂建设处的职工,捧着铁饭碗度过十多年的安稳日子,平时的工作无非是打打电话,审审图纸,本想着就这样一直熬下去,平平淡淡,与世无争。这下可倒好,工资降了一大半不说,工作都摇摇欲坠,日子再也安稳不起来了。
与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小贾懵着眼,下了班车,无精打采的走进办公大楼。几年前建成的办公大楼,外墙年年刷,卫生天天扫,代表着公司的脸面。只是,如今的楼里冷冷清清,但凡有些门路,有点本事的,早就自谋前途了。
办公室挺大,原来是间会议室,后改作办公室给小贾他们科使用。进门东西两边各有两张办公桌相对而放。向南的整面墙,上三分之二的部分都是玻璃窗,通透明亮,采光充足。窗台几盆绿色植物,拼命吸收着阳光,茂盛的生长着。
小贾所在的科里共有四个人。小贾的办公桌在左侧,椅背对着门;科长老刘坐在小贾对面,长得黑壮,虽然叫老刘,其实比小贾大不了几岁;小吴姑娘最年轻,圆脸短发,坐在右侧里面的位置,怀孕好几个月,天天挺着大肚子,也坚持来上班;和小吴脸对脸的是牛姐,资格最老,五十多岁,大嗓门,扎着头发,最喜欢洗衣服。
今天小贾到的早,进屋后,他顺手反锁上门,换好了工服又把门打开。接着提水瓶到对门的开水房接了开水,再给自己杯子灌满。然后按下电脑的电源按钮,等待开机的时候,起身来到玻璃窗前,推开两扇窗,给屋子换气,又伸伸胳膊活动几下,回到椅子上,电脑正好打开。
小贾按部就班的做完每天的准备工作,小吴和牛姐结伴走进屋,她们是先到公司食堂吃了早点的。小贾走出去,听着屋门“咔嚓”一声在身后锁上,自己站到附近楼梯间等着,直到门锁再次“咔嚓”一声,表示里面的女同志已换好了工服,可以进屋了。
偌大的办公楼,竟然没有专门的换衣间,小贾对这点吐槽了很久。
最后到的是科长老刘,他家就住在乌由钢铁厂对面,每天不用早起坐班车,溜溜达达的过个马路就行。下班也一样,小贾的班车还没发车,老刘就已经回到家,给媳妇准备晚饭了。
每个人都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泡茶的泡茶,浇花的浇花,老刘拿着家门口买的大饼加一切,大口嚼着。
小贾坐在电脑前,挑战着空当接龙第13765关,84%的胜率让他颇为自得。
小吴跟牛姐讨论着食堂的早点,抱怨油条太细,豆腐脑卖的太少,今天又没买到。
说到早点,小贾想起自己也在食堂办过早餐卡,充过值,但一直没怎么用过,里边应该还剩下三块五块的。
什么时候把卡退了吧,反正也用不着,几块钱也不能浪费,小贾想着。当初办卡是打算早上不用起那么早,到了单位再吃早点。结果试了几天,发现班车时间很不稳定,赶上堵车,到了食堂也吃不到什么,于是就一直没怎么用。
“听说了吗?下月工资还得降!”老刘抿着油嘴开始神侃。
“还降?再降就不剩什么了,快没钱吃饭了。”小吴抱怨着。
牛姐在一旁搭腔道:“我可是听班车上人说,咱们要轮岗了。”
“轮岗?怎么轮?”
”好像是说跟咱旁边的红星钢厂差不多,工人按月轮流回家,只拿基本生活费,好像是八百还是几百的。”牛姐说的煞有介事。
“啊?那还让不让人活了!”小吴抚着肚子发愁。
老刘扔掉裹大饼的塑料袋回来,接着说:“别说还真有可能,现在全国好多钢厂都停产了,咱们这儿也是,去产能去的新项目不让上,已有的车间全关停,听说银行都不给咱贷款了。资金链一断,没准破产都有可能!”
小贾耳朵听着他们聊天,眼里继续专注着屏幕上的纸牌,心里暗暗安慰自己,不会的,这么大的厂子,哪能说黄就黄了的。
“叮铃铃~”门口桌子上的电话响起刺耳的铃声。
牛姐离的最近,但她扭了扭身子,似动非动。小贾赶紧站起来,跑过去接电话。
“喂,您好…恩,对,我是…哦哦,好,您等我记一下…”小贾跑回自己的位置拿过纸笔,又拿起电话,“您说吧…嗯…嗯嗯…嗯…好的,我会尽快跟设计院反应,有问题再和您联系,您请留个电话…好好,再见。”
“生产厂的人真能找事!”小贾回到座位,开始抱怨,“早干嘛去了,初设时不提,详设时不说,施工都干一半了,又要加监控信号,这还怎么改,PLC里还有没有点,现场还有没有路由都不好说。”
“你先打电话给设计院问问,说一下这个情况,看他们怎么说,能出变更就尽量出变更。”对工作老刘还是很上心的,”就剩这一个工程没收尾呢,可能是公司破产前最后的项目,你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啊~”他拍拍小贾的肩,开着玩笑。
小贾拿着纸笔跑出去打长途电话。问了一圈,找到了对口的技术人员,软话说了一大堆,好容易对方松了口。又要小贾给设计院的项目负责人打电话,说需要负责人给他们下任务才能做,小贾没办法,又去找项目负责人,把事情重复一遍,等负责人点了头,再找到刚才的技术人员,让他等着负责人的任务书……
总算把自己该做的做完了,剩下的就是催设计院尽快出变更。小贾提醒着自己今后几天需要注意的事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屋里老刘和小吴正在讨论房价问题,老刘的闺女五岁多,快要上学了,老刘成天为了学区房发愁。
“盛世花园都涨到两万三了,上礼拜还一万七呢!”老刘说着,看小贾进了屋,问了一句:“怎么样?设计院怎么说?”
“同意出变更了,这几天我盯着点。”小贾答道。
“恩,别耽误了……刚说到哪了?对了,盛世花园涨的也太快了,上次我从那路过,排队拿号的人都数不清,吓的我问了一句就回家了。”
小吴给自己削了个苹果,喀嚓喀嚓的嚼着,“两万多算什么,市中心的学区房都到十万了。我听说城南区又新开盘了,你可以去扫听扫听。”
“城南区……那片对口哪个小学?”
“实验五小吧,环境挺不错的,市重点呢。”
“可别去五小,听说那里不怎么样的。”牛姐端着白瓷盆从外面进来,盆里泡着工作服,“我听一朋友说过,五小的老师上课都不教东西,就为了让你报他们的小班。”
“啊?现在怎么都这样,过年送卡都不行,还得上小班……”小吴的脸苦成一朵菊花。
小贾刚放下水杯,插话道:“你们都是土豪,光盯着学区房,像我这种贫农,只能就近入学了。”
“你也找找啊,万一有合适的呢。”老刘想拉拢个战友。
“可算了吧,现在首付都付不起,拿什么买房。我也想开了,有多少钱办多大事,别自己为难自己。”小贾说的无可奈何。
也许高昂的房价浇灭了大家聊天的欲望,办公室里又安静下来,各人做着各自的事,偶尔响起敲击键盘的“啪啪”声。老刘抱着手机看新闻;小吴捧着苹果皮,去扔垃圾,顺便洗手;牛姐蹲在一角,吭哧吭哧的搓工作服。
过了一会儿,楼道里的脚步声陆陆续续多了起来,小贾看了看表,该吃午饭了。他起身去趟卫生间,又转回来叫上老刘,一起去食堂。
食堂冷冷清清,空空的座位上没几个人,四个打饭窗口前,零零散散的各聚着三五个职工排着队。小贾看看窗口里油腻腻的炸鸡腿和暗红色的炸肉排,又摸了摸自己总也减不掉的肚腩,还是算了吧,要健康饮食。
左手端着面条,右手端着稀稀拉拉的鸡蛋汤,小贾找到早已坐在餐桌旁的老刘,在对面坐下来。吃饭的人渐渐多了,窗口前排了长队。小贾几口喝完汤,又去盛了一碗,卤子实在太咸了。
饭后可以洗澡,算是职工们所剩不多的一点福利。据说过几天洗澡也要限制,分一三五,早中晚,限时供水。净整这没用的,小贾对听到的消息很不满,不想着怎么提高收入,只会从这些小地方死扣,唉,一天不如一天了。
好在洗澡水还挺热,小贾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回到办公室,一边晾头发一边用电脑看小说。直到看的头昏脑胀,头发也干的差不多了,索性趴在电脑前,睡的天昏地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压麻的胳膊在抗议,似醒非醒之间,小贾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呼噜声随着意识的清醒戛然而止。几点了?他坐直了身子,感觉头晕晕的,半睁着眼,拿过手机看了一下,敢情一觉睡了两个多小时。
看看四周,老刘坐在对面用手支着腮帮子打盹;小吴戴着耳机,捧着一本育儿经看得起劲;牛姐不知从哪里借来了盆,继续洗着另一件工服,上午洗好的那件已经用衣架钩在柜门中间插进钥匙孔的钥匙上,工服的水珠滴滴答答砸在下方用来接水的白瓷盆里,叮咚不绝。
睡的真累。小贾站起身,活动着僵硬的脖子,拿过杯子喝口水,发现水已冰凉,转身又出去重新倒了热水。站到宽大的窗户前,看着对面的厂房,车间大门紧锁着,找不到一丝人气。已经很久都没听到风机运行时的嗡嗡声了,小贾轻声说着,并没指望有人回应。
离下班还早,小贾接着在电脑上看没看完的小说,看累了就把胳膊在桌子上一横,下巴抵在手腕上,抬着眼继续看,看的入神,忘记了一切,再也听不到周围轻微的呼噜声,纸页翻动声,水珠滴落声和嚓嚓的搓洗衣服声。
下班了,大家关电脑,倒空水杯里的水,收拾着个人物品,交替着换下工服。老刘走的最早,衣服也不换,穿着工服直接往家里赶。小贾第二个,他在关电脑前记下小说看到的位置,又拿出手机接着边看边走,出门前,似乎还听到牛姐对小吴说着:“这一天班上的,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