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4.妻子杏子
活着时,常听老人们说:恶死(指那些天灾人祸非正常老死的人)的人,最后都变成了孤魂野鬼,上不得天堂也下不得地狱,只能在某一个空间游荡,孤零零地游荡,游荡……。直到另一个同样恶死的人出现,他(她)才能获得彻底的救赎和永远的安息。
我就是那个孤零零游荡着的灵魂。
无论白天和黑夜,我俯视着我悲痛欲绝的母亲,我徘徊在我孤独无助的儿子身边……,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苦受难,我无能为力……我想伸出手替妈妈擦去眼泪,我想从网吧拉回连续几天上网的儿子……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想哭,流不出一滴眼泪,我想喊,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走过奈何桥的那一天,我一定要多喝几碗孟婆汤,与34年的前尘往事来个彻彻底底地告别。无论悲欢离合、儿女情长、母(父)女(子)情深……
被乱刀砍杀的我,一定是一个惨不忍睹的丑八怪吧。别说火葬场的美容师,就是韩国一流的整容师,恐怕也难恢复我的容貌了。
从小时候记事儿起,我就知道我是个美人坯子。你们看看我风韵犹存的母亲就知道了。邻居们常说,我真的会长,完全继承了母亲的美丽和父亲的聪明。
家中姐弟三人,我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小,但我知道我是最得宠的那一个。我乖巧懂事,学习勤奋,从小到大,没让父母操过心。
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家境太贫寒,父母辛辛苦苦一年的收入都不够我一年的学费,为了供我上学,姐姐早早地缀学了。
我也一门心事地用在学习上,即使在情窦初开的青春期,面对那些校内校外的追求者,也曾有过些许春心萌动,最终还是理智地收心了。
父母经常鼓励我好好学习走出这个小县城,见识见识外面的大世界,他们向我描绘了它的精彩和繁华,却没有告诉我它的无奈和险恶。纯朴善良的他们告诉我要与人为善,却没有告诉我防人之心不可无。
也是,他们一辈子没有走出那个小县城。如何想象花花世界的善恶诱惑。
如愿考入省城的师范大学,离我当老师的梦一步之遥了。城市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让我分不清东西南北。
宿舍里四个同学,来自省内不同的地方。与我不同的是,她们的父母都是上班族或自己家开公司。她们的穿衣打扮让我自惭形秽。她们的大手大脚让我叹息:当我站在食堂窗口为了省几块钱,犹豫着吃土豆丝还是鱼香肉丝时,她们躺在宿舍里,等着外卖送上门。
我羡慕她们,但不嫉妒,我想凭着我的努力去改变我的生活,也改变父母姊妹的生活。
这一切,如果按照我的最初设定走下去该多好啊。可是,……
第一次在宿舍里见到刚子,他是陪着媛媛的表哥来看她的。听说他们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国企上班。看得媛媛表哥出手阔绰地给她留下一大沓钱,估计那是个效益不错的单位吧。
后来,他们又来了几次,媛媛邀请我们四个人和他们出去吃饭。我第一次去了肯德基,吃了洋快餐,惊叹同样的鸡腿怎那么好吃呢。我也第一次跟他们去了酒吧,喝那种泔水一样的啤酒。
后来,媛媛告诉我,刚子看上了我,要单独约我吃饭。最初我是抗拒的,才见了几面的人,靠谱吗?我没有答应。
刚子还是隔三差五地出现在我们宿舍,经常带点儿零食水果,或请我们四个集体看场电影。她们几个开玩笑说刚子这是“醉温之意不在酒”,我也只是笑笑。
这样似是而非的一段时间后,一件事的发生让我们的关系明朗化了。
那天我和小菲逛街,本来是要去买一件棉衣的。没想到在市场里背包被小偷拉开,身上带着的五百元钱被偷了个精光。我急得不知道怎么办了,这可是我好几个月的生活费啊,我真后悔都带了出来。
为此,我躺在宿舍哭了大半天。晚饭也没有吃。想想不能再开口向父母要钱了,他们在开学时都已经把家里的钱都收罗了给我带上了。可是,这几个月喝西北风去?
刚子正好第二天来了,他听了媛媛她们的话,二话没说掏出一千元给我,很体贴地说:算我借你的,等你哪天有了再还我。
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心想:这是一个多么善良而懂得分寸的男人啊。
那一年,我还不到十八岁,原谅我的目光短浅吧,我也需要温暖,我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后来,如你们看到的,我陷入爱河,一个猛子扎进去,再也没有出来。
如果不是肚子里那个孩子,我也许一边轰轰烈烈地谈着恋爱,一边悠闲地读完我的大学,这也不是好多大学生的生活吗?毕竟,这是个开放的年代,大学谈恋爱也不用偷偷摸摸,担心被抓着了处分或开除学籍。
后来,我无数次地设想:如果当初我有一点儿自我保护意识,或者即使意外发生不留下这个孩子,而是像大多数大学生一样去选择人流,那我的人生是不是要好过一些?
所以,在日后看不到头的苦难日子里,我任性地把怨气发泄到不懂事儿的孩子身上,那句“要是没有你,我能这样狼狈吗”的话,一次次地在毫无理智时冲口而出。
明明,原谅妈妈吧。妈妈真是不够资格。
爸爸,原谅女儿吧。女儿最对不起的是你啊。
那些年,你骑着自行车,一次次地送我去上学的路上,十几年如一日,风雨无阻。你经常骄傲地对别人说:我家杏子又考了全校第一名了,连校长都说她能考个好大学呢。
可是,你没有享我的一天福就走了。
因为我,你不到四十岁就早早地走了。是曾经你引以为豪的杏子要了你的命。如果有下辈子,我们还是父女,我一定好好孝敬你,报答你……
其实,即使生下了明明,我依然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按照我们的约定,孩子断奶后交给老人带,我回校继续我的学业,星期天回家一家团聚。想想这样的日子我就美滋滋的。
在怀孕和明明刚出生时,我经常乘着没人打扰的时间,把休学时带回来的课本一遍遍地翻看,只怕日后回学校时彻底忘记了……
可惜,那些我珍爱的书本,在某一个绝望的夜晚,成了炉膛里的一把火。看着它们熊熊燃烧,又转眼化作一堆灰烬,我知道我的大学梦、我的做老师的梦也一起燃尽了。
我一直不知道,刚子是那个国企的合同工,我想当然地以为他是正式工。后来,他被辞退下岗了,我气急败坏地追问他:你怎么可以骗我?他理直气壮地说:你也没有问我啊?
是啊,我对他的了解太少了。他比我大六岁,也是在领结婚时知道的,他一直说比我大三岁。我还笑话他早早上班是童工吗?他马上转移了话题。
去又一次办理续休学手续时,我也跟着刚子去了学校,但一直躲在外面没敢进去。看着校门口进进出出的大学生,他们白衣飘飘,笑语靥靥,那才是青春该有的模样。而我,不到二十岁,就开始了拖家带口的日子。
刚子出来了,我想迎上去。看到了紧跟在后面的媛媛她们,我躲了起来。怕她们看到我生孩子发福的身子,邋遢的装扮。她们等了一会儿不见我失望地回去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坐在公交车上,我的眼泪没有断过。为自己错失的青春,为自己失控的人生。
刚子开始还好言相劝,安慰我明年就可以返校了。他还年轻可以重新开始,老天饿不死瞎家雀的。后来,他麻木了,都懒得劝了。任由我哭哭闹闹。
孩子渐渐长大了,他和我小时候一样,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他似乎从小知道了妈妈的不如意,总是不哭不闹,像个小大人一样安静。
我也慢慢地接受了现实。所谓的一步错步步错,就是我的人生吧。那就将错就错地生活下去吧。
一个围着男人和孩子转的女人,她的见识可想而知。多年来,我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不和同学联系,不和父母联系,不和亲戚联系,我自惭形秽地自强自卑着。
在明明四年级时,小伙子可以自己上学放学了,我与这个社会开始了接触。
第一份工作是超市打工,每天和几个四十多岁的大姐一起,说说笑笑,觉得阳光也明媚了不少。人啊,总得往前看,也得往前走。
用刚子的补偿金买了这个房子后,我真的很满足。这么多年了,再也不用像个候鸟一样每年被房东撵着搬家了。我也有自己的窝了。小是小了点儿,自己的家住着安心。
刚子老是叨叨他以前的同事谁谁谁又搬进楼房了,谁谁谁又买车了。我知道他心有不甘,也想换楼房开轿车。我劝他别羡慕别人,咱自己的日子自己过,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就好。
真的,这世上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苦。不甘心又如何呢?
我知道,刚子在一次又一次地被城管追赶、交警罚款、装修队解散后,有点儿心灰意冷了。眼看着年近四十,三天两头换工作,不能稳定下来,他有点儿着急了。
那些天他经常一个人喝闷酒,我想着爱喝点儿就喝吧,眼看着快过年了,只要一家子高兴就好。
你们也知道,我那份超市工作干得好好的,眼看着快升领班了,老板欠款外逃了,不是社会上那个“带着小姨子”的桥段。后来,政府插手后,余货清仓补发了我们的工资。
我正愁着又得找活时,大学同宿舍的小菲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我的电话,联系上后知道她毕业后分配到郊区小学当了老师,几年后不满意那“吃不饱饿不死”的微薄工资,自己辞职跑起了保险。几年下来,风生水起,马上就要升业务经理了。
小菲知道了我的情况,热情地劝我跟着她跑保险吧,保证比打工强多了。
我和刚子商量,他说你哪有那么多人脉,估计干不成。我说人家小菲不也是一点点干起来的吗?正好那几天他也待业在家,勉强同意了。
其实,干了几天下来,我就知道天下没有好赚的钱。十几年以前保险业方兴未艾时,大批下海干保险的都发了,有的大发了。后来,随着保险业的竞争和社会保险的完善,客户有点儿饱和,尽管不断翻新保险内容,市场还是不太好。
好在我有小菲,她尽心尽力地帮助我,有时候把自己的客源推荐给我,几个月下来收益还可以。
通过推销保险,我接触了更多的人,不再是那个一被拒绝就脸红没话的菜鸟了。我也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也更精彩,只要你用心去做。
出事那天是公司年底答谢客户会,我早晨走时和刚子打了声招呼,告诉他我可能晚点儿回来,让他和明明做饭吃。还提醒他可能我妈妈做了年货了,他不想做让明明去取了,爷俩热着对付一口吧。
那天的年会很热闹,是我来公司的第一个年会。公司承包了一个大酒店的一层,有二十多桌。
小菲带着我们敬酒时,一个五十多岁、腆着大肥肚子、发际线快到头顶的男人缠上了我,非要连干三杯不可。我那见过这样的阵势啊,吓得不知如何应对。
我恨不得把杯子里的红酒泼向那个纠缠不休的肥猪,小菲拉住了我。娇媚地和那个肥猪耳语几句,他露出一口大黄牙哈哈大笑,顺手拍了小菲一下:好,听小菲妹子的。
小菲打发了那个人后,告诉我他是某某公司的副总,听说那个公司准备上市,要给所有员工买一份特别险,是个大客户。“这些大爷是不能得罪的。”她无奈地说。
晚上快八点了回家,我也是攒着一肚子气,刚子要是有点儿本事,用的着我出来受这份窝囊气?整天陪着笑脸,推保险念叨的口干舌燥,还遇上这种人渣!
唉,只能说是命数吧。
他第一次那样打我,还拿了菜刀。我突然绝望了:这十几年的日子,连着这些天在外面受的气一起涌上心头。好吧,我真的不想苟活人世了。
于是,我恶狠狠地给了他三个字:窝囊废!我知道他的软肋在哪儿,要不这么多年白和他同床共枕、同甘共苦了。
只是可怜了我的妈妈,还有我的明明。
今天,刚子被枪决了。我终于可以安息了。无论天堂地狱,来世三生我们不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