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园:第二十七章 逆流

六月二十三日日凌晨三点十三分,陈浪隐约有些醒来。从惯常的游戏枪声判断,隔壁的男人仍未睡。走廊的灯并没人关,透进陈浪的窗户,对夜起的人来说有些晃眼。他睡不着了,想起一些往事来。


陈浪和父亲陈学义的隔阂大致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陈浪那时候还甚小,并不明其中细节,但大致认得的是,那时父亲总三更半夜不甚回来,母亲因此总是吵、总是哭,大致是哭喊父亲喝酒打牌之类。闹得最厉害的一次,母亲携他回娘家去了。外祖父母是最疼陈浪的,他在那边也最为安适。不久父亲过来,似乎是发了赌咒,才把母亲请回去。但他与父亲的裂隙,早已缝不上了。

陈浪认为父亲对他关心甚少,也不甚听他的话。待他上学,尤其中学以后,相处的机会就更少。但孩子越来越大了,父亲总是要掌控孩子的,否则恐失了为父的面子。于是每至寒暑假日,陈学义便要调教陈浪,并嫌恶母亲偏爱,说他照此是要成废人的。陈浪不依,陈学义便是打骂,越是打骂,他就更不依,越是不依,就越是打骂,口中一直是“懒鬼”“读书无用”“废人”云。

陈浪二十岁的时候,只用了七成力,就上了颇具名气的高等院校,至于另外三成,早已消耗殆尽。一年好不容易假期回家的时间。

陈学义做工又伤了腿,走路尚成问题,只好居家养伤。但仍天天叨陈浪:旁的孩子又怎样怎样,结婚生子、建房买车、做工持家,而他天天玩乐,则又是“读书无用”“废人”。

家里养了鹅,一日日傍晚,鹅在屋外凄凄地叫。

陈学义令陈浪道:“鹅叫得很,去喂了!”陈浪当时感了风寒,冲烫了一杯药,并不应他,心想喝了药去,也是无妨。陈学义见他未动,便忿忿地挪进屋来,嗓门更高了:“我喊你做啥子你听不见啊?”陈浪看他的嘴脸和神气,不好的回忆瞬间涌上心头。

某年寒冬,陈浪仍是感了风寒,但他没找人说,一个人受着,只大把鼻涕难止得住,擤了一篓的纸。陈学义踱进屋来,望着一篓的纸,叹道:“可惜了这些纸。”陈浪感到的血液顿时翻涌起来,从胸膛直冲上脑门,化成了泪珠从眼眶喷涌出来:是啊,你儿的命,终是不如这一篓纸!

回忆和现实交织在一处,陈浪抹了一把泪,把尚还发烫的药汁一口饮尽了,将钢制的茶杯重重的掷在椅臂上,并欲出去喂鹅。这一掷,果是激起陈学义的怒火来:“你要做啥子,要打我啊!”他踉跄着步子挪到陈浪面前,重重给了他一巴掌,并擒住他的双手。陈浪挣开他跑出屋外,知晓他不会罢休,于是抄起墙边的扁担,作防守姿态,欲喝止他的疯狂行径——以此时陈浪的力量,不依这根棍棒,把父亲残弱的躯体掀翻在地,是很轻易的。但他没有,因为他自认是读书人,尚还知道什么是敬!

陈学义又挪过来欲夺陈浪的棍棒。亲戚听到响动出来拉开二人,但陈学义仍是骂,并不住高喊:“他还要打我!他还要打我!”接着是六叔骂,七叔骂,大伯也是骂。对,骂陈浪,都骂他,他就是个十足的坏种!


陈浪现今二十七岁。回到五月一日,陈浪已经提交完辞职材料,悄悄地坐上回家的高铁。他赶在生日前回到家——哪怕并无一人记得。但在家的日子仍是很不快。这次回家,陈浪原打算学一学厨、考一考车,再好好自己活过,但又被消磨了。在家的时候,陈学义每餐必要在饭桌上,说二十七岁的陈浪吃饭看手机又如何不是,吃完饭不洗碗又如何不是,饭菜碗筷不准备又如何不是,闲着不学车又如何不是,甚者,在陈浪帮衬农活时间,还要管他鞋怎样穿,鞋带怎样系。陈浪生来大脚掌细脚踝,因此穿鞋必要解开鞋带再重新系上,陈学义每每看见,就责骂他说勾住后跟一提就能穿上,解开又系上纯属浪费时间……愈是说得多,陈浪愈是心冷了。


陈浪的哥哥嫂嫂是说媒成的,如今育有二女,皆于家中为其母亲吴长芬携带。母亲虽则明面不说,于嫂嫂是多有不悦的。嫂嫂并无工作,她于哥哥陈双的车行也并帮不上忙,但偏偏每天要去,实则只为把孩子撂下。加之消费也无多节制,吴长芬倍感压力。五月二十五日前后一晚,哥哥嫂嫂已经回家,正吃饭时间,两孩也无旁人看管,依旧要吴长芬操持。陈学义又发令了:“你,去,跟小娃儿烩碗饭来。”此时孩子母亲正在旁屋闲玩,陈浪有些不悦,久久不语也终于发言道:“我就不知道小孩儿要个什么口味。”陈学义便不悦了,又一一叨起些旧账来。陈浪不耐烦,正起身间,要去烩饭,陈学义仍叨仍不停,于是陈浪一掌拍在桌上,意欲让他闭口,然后就径直去了厨房拿餐具。陈学义怒气顿时就起来,掀起陈浪的碗就摔碎在地上,并冲过来夺下他正烩饭的器具。“不要你干了,出来!出来!”

陈学义把陈浪往屋外拉,意欲在屋外展开一场决斗。陈浪不睬他,几下挣脱后,回到房间,一把带上门,并反锁上。

陈浪已经有预料,这样的境况我是注定待不久的,唯一的牵绊,便只是母亲吴长芬了。

五月三十日,第二天就是端午节。家里渐渐在筹备过节的吃食了。陈浪已经预订了去往成都的车票,然后飞往武汉。他是临行前一步才告知母亲的,母亲一边给他预约熟悉的车辆司机,一边含泪哽咽挽留——但这一次,陈浪非去不可,并且,非是时不可。

内外力量相持,一面想归家,一面又想离家。但陈浪已经不受外力限制了,只要他决意要去,就再没人能够阻拦。

陈浪把这些尘封的旧事,只讲给独一的人梦梦听过,并不希望再有第二人。梦梦给他回信说,他的故事写得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像在看骆驼祥子。她大概以为他是文思泉涌才写了这篇故事,因为以往他还不少写过别的故事。可是她并不知道,他永远没法描绘未曾见过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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