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糟糕了。栋栋是这么想的,可姥姥说是人变了。要是你琢磨琢磨这话挺有道理的。李栋姥姥认的字儿最多一百个,可看事儿的角度不同,她从不按人家告诉她的角度看,能看的更明白。她用小棍棒、彩色玻璃和圆规证明了从另一个国家看月亮比中国就是圆五度,为此姥姥每天都很高兴。
李栋不行,自从搞足球以来什么都不顺,甚至有点儿恨。具体恨什么他不知道,总心烦意乱那种。这样他就不爱说话。很多人以为栋栋比十八岁要大,他是长得高大而已,可离十八岁还有好几个月。
早上栋栋拍着足球坐在动物园里想事儿。这个年纪会想很多事儿。有些事儿不值得去想,可脑子不听你使唤。也可能是动物的关系,你和动物在一起就会想一些事儿。李栋有个妹妹李萌,她一出生就和动物在一起。栋栋爸是动物饲养员,他们家住在动物园里,无处可逃。
这个早晨李栋在想胖子,一边等太阳出来。胖子找他说要搞个足球互助会,类似于经济“互助会”那种。大家出钱买球,给没有足球的人,往农村发展。要是你爱足球你就会觉得这是个挺好事儿。栋栋把五千压岁钱都给胖子后才听说了那个法国佬罗伯特在胖子后边。栋栋很不舒服。罗伯特假借铲球踢人,很多人这样,有的是控制不好。罗伯特是控制的极好,然后踢你。
他们所在的是国际学校,很多父母来中国工作的外国小孩都在这个学校。罗伯特是外国学生里最能挑衅的一个,第一次见到李栋他就向他提问题。
“你知道‘八国联军’为什么烧了圆明园,而不是紫禁城吗?”罗伯特竟然问这个,多敏感啊,他也敢问。这些外国小孩说话没忌讳的样,有时候你真得想他们是上帝亲生的孩子,要不就是撒旦的。
这是个叫人愕然的问题,课本上没有。应该从来没那个中国人从这个角度看这事儿。李栋不知道,别的同学也不知道。罗伯特笑,他笑的意义不说中国话你都能明白。他是说:上帝,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
他们只好去问老师,这是学生们遇到这种问题必然的一个反应。老师骇然,国际学校不叫探讨这类问题,有三百一十个历史问题和八百二十一个当代问题都不允许探讨,你非要问老师就是难为老师。老师很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后,问这个议题的出处,老师说:“你先告诉我,这是谁说的?”谁都不愿意出卖别人,小孩有自己的底线,李栋他们就走了。
家里人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后来李栋的妹妹李萌说了一句话。当时她在把她养的猫身上的碎毛弄下来,没事儿就给猫梳理皮毛,弄得猫毛到处飞。李栋能看出来,那只猫早够了,可她只是只猫,斗不过人。那些猫毛跑到李萌身上去了,她睫毛都是灰色的。她脑子八成也有猫毛,因为她说:“这有什么关系吗?烧哪儿不一样?”
没人说话。她经常说一件事儿,脑子想的是另一件事儿。姥姥认为同时用两个脑子容易精神分裂。
爸爸没情绪回答这么荒唐的问题。他分管的老虎山的虎王老了。虎王一到老年,年轻的虎就开始挑衅他要做虎王,和争当皇帝一样。李栋五岁时一只老虎把另一只咬死,姥姥就说出了她的名言:老虎不是天生的,是变成的。
这几天老虎一直在谋划打仗。它们用眼神和鼻子交流,还有鬃毛,它们怎么使用这些东西,只有它们自己知道。一打仗老虎就会分帮,它们不识字儿,更没有主义,怎么分帮你也不知道。分帮后老虎抢掠食物,把对方饿瘦,等缺少食物的老虎精疲力竭时另一帮就出击。为此老虎山有三只虎受伤了。这种时候最要紧的是抓紧诞生虎王,可这是很艰难的事儿,饲养科已经谋划了数天了,老李还是定夺不了叫谁当虎王。
动物园不是大山里,饲养员能干预这事儿,对于老虎他们就是阴谋家。他们有能力决定谁当虎王,只要他们把不想叫当虎王的虎关起来,隔离掉就行了。老李的同事看好了只备选王虎,老李观察过他。这只虎不叫,不和其他虎玩儿,这样就没法了解他。要是他做了虎王,会不会把小老虎吃掉你也没办法知道。
爸说这个时,李萌很抵触,她说这是很残忍的行为,应该叫老虎自己决定他们的王。这话本身没错,可老虎会在争夺中死亡,对于老虎那是真正的战斗。老虎要死了,动物园受不了。动物园得靠老虎挣钱,这样老虎的自由选举什么的就不重要了。李萌没受到响应又神经质了,她是容易为和她毫不相干的事儿激动一下的小孩,好在一会儿她就走了。她要老想一件事儿她就会变成老虎了。
按说李栋不想老虎的事儿,那是他爸爸考虑的事情,可这天到了学校,李栋听到一件事儿时,就想到老虎了。有段时间他想把中国武术融入给足球。他三岁看球,眼见足球一天不如一天,这种衰败任何一个球迷看了都心碎。同学说球会主席刘东要去留学,得选新主席,这有点儿乱,李栋就想到了老虎。胖子已经开始到处活动了,胖子家是做点心的,有几种点心大家都爱吃,他拉了一汽车,送给大家时说了一句话:“请多关照。”
朱晓俊是李栋的信徒,喜欢看李栋踢球。他把秘密说了:胖子是为罗伯特拉票。朱晓俊还出了个类似左派的馊主意:这是中国,不许叫老外成为主席。他说:“打这个旗号罗伯特没戏。”李栋不喜欢这个主意,国际学校大家都一样,在这样一个学校搞民族主义就太狭隘了。
消息很多,朱晓俊还有消息。罗伯特的妹妹伊丽莎白来插班,就在他们班。
“她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字,你猜有多土?叫白小花。”朱晓俊自己先笑抽筋了。
有件事儿李栋知道,朱晓俊小时候他家还没发达,他妈没奶,小孩得靠奶活,各种奶都喝了后他就开始抽筋了,并且怕蚯蚓和蛤蟆。一看见这些就抽筋。
二
学校重点还是上课,这比别的重要。
白小花跟老师进来了。怎么说呢,她出现在门口时,全班鸦雀无声,色目眼、黑眼睛都成了电灯泡,一起照过去了。这些眼睛平时不这样,闭着的,看窗外的,总之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李栋想了几个人,苏菲玛索这些,只是你要往深里比较,都不足以形容白小花。她的确特别,眼睛是灰色的。灰色眼睛应该是最丑的,至少李栋是这么认为的,会叫他想到狼和雪橇犬。白小花应该扭转了他的看法,有些看法扭转起来没那么难,是一瞬间的事儿,看见这双眼睛时李栋想到的不是狼,而是天使。她皮肤白得都不像西欧人。这时李栋看的那些外国小说起作用了,猜她是北欧人。只有北欧人和土耳其后宫的女性才会这么白的透明。个子高也是白小花的优势,她可能超过女生里最高的胡晓佳了。总之老师叫白小花坐最后一排了。
可能是虚伪,你这么说也行,李栋反正没怎么看她。确切地说是没直视。眼睛至少能看一百八十度,还有眼角,大人物都用眼角看人。她穿的牛仔裤和别的女生不一样,是萝卜裤。要是你腿长,长得又直,这种裤子好看的没法形容。
这是个可怕的对手,都没见她做什么,她就成了罗伯特拉拉队的头牌了。学校不允许按国家组成球队比赛,怕导致国际事件。很多没事儿的事儿,一旦你刻意了就会形成事儿了,那些主义就是的。李栋姥姥说:“这是动物的习性。人可以改。”她说话时在把豆荚的筋摘掉,从头扯到尾,要是断裂了她就不那么高兴。
姥姥说话时李萌在干她自己的事儿。她不给她的猫梳理毛时就喂她小鱼,吃了生鱼的猫咪肚子里全是虫子,她再给她吃猫专用的“糖塔”。从某种程度上她是罗伯特的人,至少有一点儿他俩一样:嗜猫如命。罗伯特溜猫,猫咪被他搁在一个猫背篼里,有个透明的小窗户,猫咪从小窗户里看世界,跟着他到处溜达。他也不是不讲究,一个外国人到中国来不讲究这种事儿绝对不是没有,也绝对不是很多。虚伪的宗教叫他们都虚伪地要考虑别人。要是进餐馆这些地方时,罗伯特会征求门童的意见。大多数门童对外国小孩都会晕。
“这是种流行病,攻击所有外国人,但见到他们又低眉顺目。”这是李栋姥姥说的。她年轻时给一个外国家庭教授琵琶,姥姥是干这个的,琵琶弹得如行云流水。这是家挪威人,他们喜欢冬天在海边听琵琶,唱秦淮曲。那些对声音敏感的鱼会跃出水面。遇上特别寒冷,滴水成冰的天,小鱼跃起来落下去时就冻僵了。
周末的足球赛上罗伯特的蓝队和李栋红队踢平了。这不算意外,两支球队水平相当。在周比赛上学校禁止点球赛。友谊第一,要是他们因为足球产生别的情感,像恨,那就会取消它。不过谁都觉得蓝队胜了。白小花的啦啦队吸引了无数追捧者,很多人加入了他们。这就应验了那个比喻,一队羊带队一群狮子,或者狮子带队一群羊,谁更厉害?红队都不吱声了,要是喊什么,他们喊不过他们。李萌和猫坐在那儿。一个猫笼子在边上,是罗伯特的猫。罗伯特过来了,李萌起身走了。今天她不想和他说话了。她说不出原因,有时候就是想这样,她自己也未必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罗伯特有点儿无助,他眼睛和白小花不一样,是褐色的。这是遗传学的事儿,你不知道你随你爸还是随你妈,也不知道怎么就能随谁,因为那时候你还没变成人呢,什么也做不了,要是基因和染色体时你就能捣乱,那肯定是天才。蓝色的眼睛也有可能,要是各随他们一半的话。
小胖和李栋、朱晓俊走碰头了,他拿书包回家时走了后门。李栋的伙伴都知道小胖干了什么。这有点儿尴尬。要不是蓝队的啦啦队很牛,朱晓俊可能不会说下边的话。可今天他有点儿迁怒。一个人迁怒时,往往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说什么。
“汉奸。”朱晓俊。
这话是有点儿过了,世界大同是要你爱所有的人,不分肤色、主义。国际学校同学之间这么说不合适,就算你有点儿什么,像倾向性,也不好这么说。这话太刺人了,不好承受,小胖马上动手了,一拳头把朱晓俊打倒了。害怕蚯蚓和蛤蟆,可打仗是别的事儿。朱晓俊爬起来还击了,战斗的结果,小胖一嘴血,朱晓俊手破了。
看见这边的事儿后,罗伯特跑过来了。他来到这个学校还没打过架,会不会就此开战谁也不知道。李栋站在罗伯特和朱晓俊之间。罗伯特是把李栋推开过去的,不是打架的那种推发,他把李栋拨开,就过去了。小胖从门牙数左侧第四颗被打活动了。这样的话怎么也得找大夫,他们就去医院了。为此学校知道了这件事儿。不是小胖说的,他的嘴整个肿了,并不想说话。小胖回家后想了个办法戴上口罩,说现在感冒流行,他不想传染别人。不是所有的事儿都能叫人起疑心。戴口罩小胖妈没多想,现在的小孩为了耍酷会做出很多荒唐的事儿来。比如说有的男孩会戴上女孩的胸罩,故意娘娘腔。可六月天戴口罩太热了,小胖妈只想这个了。小胖暴露是吐沫和口罩自己的事儿,血水浸出来,于是小胖妈就发现了真相。有时候真相是要穿透口罩和掺再上吐沫后才暴露出来的,带点儿发酵的臭味,但真相很多时候就这样。
母亲没有任何理由不找学校反映这事儿了。小胖毫无办法,阻止不了他妈妈。这是件很糗的事儿,要知道他马上十八岁了。腮肿胀的像半个西瓜,确实有点儿恐怖。老师喊了教务处主任来。要是有可能小胖都想跑,她妈妈又喊又叫。小胖说了经过,不得已而为之。有些事儿比牙疼还叫小胖难过,一上午他没怎么说话。要是你想做个勇敢的男生,有点儿爷们气的,还得父母罩你,那你准完了。
对于学校这是大事儿,法国学生和中国学生是头。校长知道了也吓了一跳。打仗的事儿以前有过,乌干达的学生因为族群的事儿打过架。凡事儿都有始作俑者,老师一查找,朱晓俊脸白了。二个月前他打过架,他喜欢的女生和一个岛国王子的男生好了。这不是别的事儿,他躲在树后头,用棍子打了那男生的胳膊。王子是个喜欢美术的男生,没法画画了,至少得恢复两个月。男生的父亲在南边执行军事任务,派了一个黑少校和上尉来。朱晓俊的父母中过一张大奖的彩票,给学校捐了些款,他因为这个才进入国际学校的。
学校的处理意见是他要再对同学使用武力就开除。
朱晓俊承受不了的原因还有一个,他爸确诊癌症了,叫他好好学习。这种话像遗嘱。李栋和他一起见的老师,把周末球赛的事儿说了。他想把根儿推给比赛。没有一个老师能接受这样的说法,也不是任何时候老师都给谁机会。老师叫朱晓俊收拾东西回家,叫他父母来一趟。朱晓俊是想乞求的,他好像要下跪,最后直到走出去又没跪。李栋心里堵的慌。六岁时年糕吃多了,拉不出屎,他也给堵过。
“等我。”李栋和朱晓俊说了这么一句,又回去了。老师批作业呢,瞅瞅他。李栋把朱晓俊父亲的事儿说了。特别强调了要他好好学习的话。即能理解,也能体会,老师说得看学校的意见,叫朱晓俊先上课。
李栋出来时,白小花在不远处站着。白小花和李栋第一次交集是她的笔掉到地上,又滚到他脚下了。这时有两个选择,装不知道,或者捡起来给她。他选择了第二个。上课呢,没法说话。她微笑了下。有些人就像有魔法,一个眼神,一瞥,也包括笑容,就能把你心立刻搞乱了。李栋心思离开课本了,去想灰色眼睛也能这么漂亮是很怪的事儿。就想了一点儿,李栋又去听老师讲话了。
李萌听说李栋班打架的事儿了。那两天她拒绝洗澡,身上老是干的起皮,可又要洗头,就叫李栋拿淋浴器给她冲水,她蹲在淋浴器下头。六岁起她就这么干,有时候养成一个习惯就成经典了。洗头时她叫李栋离开红队,别在踢球了。这叫人困惑不解,又出人意料。李萌经常有出格的想法,像鬼什么的。关于叫他离开球队,李栋说:“为什么?”红队会没有啦啦队了,那样的话,她使用了一个词儿:凄惨。没有啦啦队的说法很可笑。李栋选择假装没听见。和李萌没法辩论。她不停歇,直到你认为她说的对,一切才会过去。
晚上吃饭,没胃口的好几个。他们的爸爸老李日子也不好过。为谁当虎王投票后五比三同意扶持哑巴虎。别的候选虎就被关起来了。有些动物很神,或者就是说的那种很有灵性,哑巴虎就是,他像知道什么了,仅仅几天就宣誓了他是王了。等所有的虎被放出来后,新虎王过去试探每只虎是不是忠诚,有敢不示弱的,新虎王一口就咬上去了。不知他怎么做到,他身边的虎一见他咬谁,就扑上来一起咬。有两只虎被咬伤,一只死了。哑巴虎不能留了,他属于害群之虎。要是某个动物警觉了,你还不好收拾他。这个哑巴虎就是,特别提防饲养员。看见有拿长杆子的,立刻就有三只虎围上他保护,防备麻药枪呢。送去独居也不行,他拒绝自己活动。老李打了报告,采取强制措施,想把哑巴虎正法。可老虎稀缺的厉害,上头没批准。
每个人都有烦心事儿。李栋还是被李萌影响了,吃了一点儿他出去坐到公园的湖边上去了。这个湖一直在这儿,有人到湖里游泳,还撒尿后,公园杜撰湖水里有叫人生皮疹的生物。现在没人下水了。李萌叫他退出蓝队,他想了,但不行,要是他退出,蓝队就垮了。这个周末是月度赛,会比周赛激烈。不好的消息多了就成了兆头。蓝队的兆头不好。那只白羊驼是他们的吉祥物,它一直在感冒,流鼻涕。那些原先蓝队的啦啦队跟了白小花后,都去看孔雀了。孔雀是红队的吉祥物。这俩宝贝在学校后院的植物园里待着。
周六比赛前李栋和队员们一起去看羊驼咪咪,祝福它好起来。它是个男羊驼,不知道谁给它起的名字。每个队员都摸了咪咪的头。朱晓俊例外,他搂了它,还掉泪了。学校还是要开除他。李栋找了教务处主任。有个词儿主任没说,李栋是听出来的:有时候得像古代皇上一样杀一儆百。各种学生多了,得警示。朱晓俊是红队的守门员,李栋需要他。主任说正式处罚令下来前可以参加比赛。
谁都看出气势来了。周六下午足球场上到处都是兔子。白小花她们今天扮兔女郎,这种助威还没开始好像她们就赢了。红队的啦啦队不到十个人,三个黑人女孩,她们准备跳稻草人舞蹈。有些时候发誓一点用也没有,可还是得发。红队的誓言是:必胜必胜。
头上扎布带子也是宣誓,朱晓俊就扎了。要是一定得离开学校了,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守门了,那就只剩下一样东西了:拼命。要是你离开的时候能留下壮举是很值得的。
有时候是运气,开球十分钟红队就进了一个球,是李栋的脑袋顶进去的。球过来了,角度不是那么好。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可李栋把球顶进去了。他滑了一下,滑的恰到好处。你没法说是为什么,结果最重要。上半场比分没变,就这么结束了。这意味着下半场会更激烈。后来谁也没想到激烈的太过头了,打起来了。蓝队的一个球员射门时,被红队绊倒了。这种事儿有时候你控制不住脚,就伸过去了。这成就了蓝队直接任意球,打仗就是从这儿开始的。罗伯特主罚,兔女郎啦啦队疯狂了,她们唱一首古老足球队歌,有说是希腊的,也有说是乌拉圭的,总之吵吵死了。歌的大意是:罗伯特是战士,指那儿踢那儿,球神保佑他。
想做战士的还有一个,就是朱晓俊。还没罚球他就祈祷了,把住罗伯特的球,少活一年也行,用这一年换辉煌一次。罗伯特和齐达内是老乡,要是把罗伯特的任意球直接封了,也很了不起,以后他们说起这个球就会想起他了。朱晓俊有点儿在意别人能记住他。
胖子跑得不快,体格大,这样的都做后卫。现在是任意球胖子就上前边来了。他爸得知他被那么个瘦子打掉了牙一直不理解。胖子自己也不理解,有些理解不了的事儿只能归为该着了。朱晓俊当时跳起来了,这样打人不好防备,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儿。牙齿现在还活动,一咀嚼就疼,胖子又离不开吃肉,每吃一次饭都恨朱晓俊一次。大家都觉得胖子笨,其实不是这样的,爱吃肉的动物都聪明。恐龙不吃肉最后就灭绝了。胖子自己搞了个绝密计划,他像政府一样起了个名字:蚯蚓行动。
罗伯特罚直接任意球,球技好的人确实了不得,眼见球越过人墙朝家门去了。
凡事儿用心了就不好对付,朱晓俊判断的很准,直接朝球来的方向去了。本来罗伯特的球没戏了,它的弧线直接朝朱晓俊怀里去了。小胖及时把一团蚯蚓朝朱晓俊甩出去,结局就改变了。朱晓俊去对付蚯蚓时,球进门了。本该属于自己的辉煌,转眼滑铁卢了。叫谁谁也受不了,朱晓俊朝小胖冲去时像要炸碉堡。很多人进球了,喜欢再踢一脚球,幸福感瞬间爆棚。罗伯特就这么干了。这里有个误会,朱晓俊当成罗伯特是冲他来的,直接给了法国男孩一拳。
有些事儿发生时你一点儿准备也不会有,罗伯特顿时摔倒了,在草坪上滑出老远去。罗伯特的队员不干了,上去揍朱晓俊,一动手,队员没有一个愿意势弱的,就打成了一团。李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刚才的进球叫他有点儿不知所措。最近的感觉是他不能当队长了,他想这个时,那边开战了。可能是每个人脑子想事儿不一样,李栋不觉得一个球队输赢能导致战争。学校要是把所有体育项目全取消了,也不会是世界末日。古人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次说的是李栋,他刚过去就被打倒了。战斗最终被阻止了,六个有外伤的,朱晓俊被封了左眼,李栋是右眼。他俩眼睛四周成了两种颜色,青的和红的。
这是学校的大事儿,受伤的一车被拉到医院去了。学校开会后把球队解散了,比赛也取消了。朱晓俊周末被告知回家,不用再来了。他背着书包跑着离开的,谁也叫不住他。小胖的蚯蚓行动也被发现了。他和调查打架的老师说操场上有蚯蚓,能滑到人,他捡起来准备扔出去,没想到扔到朱晓俊身上了。没人信他说的,可也没法证明他是故意的,说他要故意也不会用蚯蚓。李栋说了朱晓俊怕两种东西:蚯蚓和蛤蟆。发誓也很唬人,小胖发誓他不知道。老师问了很多人,大家不知道朱晓俊怕这个。
白小花知道,周三那天她在学校湖畔抓了两种蛤蟆。她哥哥罗伯特除了养猫外还养了金钱龟,它喜欢蛤蟆。塑料袋的底漏了,两只蛤蟆都跑了。白小花抓一只,看见一个男生喊道:“你帮忙给抓住那只。”男生跳到一边去了。白小花看见他脸色煞白,是朱晓俊。
“你怎么不帮我呢。还有,你怎么了?”白小花说。
白小花手里抓着那只没跑成的蛤蟆呢,朱晓俊叫她不许过来,说他怕蛤蟆和蚯蚓。
这很有意思。白小花不知道中国男生和法国男生哪儿不同,可好像不太一样。白小花把这个和打架调查组说了。有些事儿必须追究,有些过去就算了。学校不想追究了。朱晓俊不在这个学校了,球队也解散了。
后来事儿发展成另一种样子谁也没想到,一周后朱晓俊来国际学校拿什么东西,往伙房里扔了个烟头。一个烟头本来没什么,该着倒霉就没法说了。烟头掉在了被子上,一点点儿着了。
晚饭时总有吃饭晚的。李栋这天就晚,两道数学题叫他算了半个小时。打了饭坐下时,白小花吃完了把餐盘搁到厨房外的专用回收架子上时,烟头把油引燃了后又把天然气软管烧透了了。气罐在屋外专门的房间,不会爆炸。胶皮管里的气爆了,轰的一声响,白小花摔在地上。李栋跑过去抱起白小花到食堂外头去了。搁下她,李栋又回去看看。几个吃饭的都跑光了。厨师用灭火器把火灭了。没以为的那么严重。
白小花很着急,怕有很大的危险,李栋出来时她说:“怎么搞的?”
李栋是猜的,可能是灶台漏气。白小花的膝盖擦破了,胳膊肘也破了。她去医务室包扎。李栋留下看看伙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其实用不着他了,学校的保安和工友开始往这边小跑了。白小花走了十来步站住了,回身看着李栋。膝盖处伤了,你得直着腿走路。男生都迷她,李栋不喜欢掺和这事儿。不过要是她走不了了,那另当别论。想问她还没问呢,白小花朝他瘸过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是法国佬,做事儿叫人确实不好防备。白小花过来站住了,说了句:“谢谢你救我。”就上去拥抱了他一下。任何一个男生这会儿应该都回目瞪口呆。也会有窃喜的,李栋没有。还没等他回过神儿,白小花放开他,朝医务室去了。
周末回家,李栋很少有地抱了李萌的猫。哥哥不那么喜欢猫,他为满屋是猫毛和她打过五次仗。李萌怕李栋把猫害了,要过去了。
“你别叶公好龙。”李萌说。
老李叫哑巴虎的哥们儿拍了一巴掌,他去喂它,拿的棍子叫虎王警觉了,老李给他刚开了小门,肉还没抛进去,边上的一只虎就拍了他一巴掌。老李在医院处理伤口时明白他是他自己疏忽了,虎王自己有嫡系虎,像地下党,很容易叫人疏忽。老李是皮外伤,还是挺厉害的,抓痕很深。妈妈和李栋他们做不了别的,只能等爸爸伤好了。李萌晚上睡觉时把猫咪关自己房间了。父亲是被老虎伤的,猫是老虎的舅舅。李萌怎么琢磨李栋抱她的猫咪都不是好事儿。她把这事儿很机密地和姥姥说了。姥姥坐在门口的小凳上纳凉,确定栋栋不会做任何伤害小动物们的事儿。“你哥哥这阵儿是有点儿情绪不佳,可他不会做你说的事儿。”姥姥看上去很确定,可这个家里偏心眼男孩,至少姥姥是这样。李萌还是把猫咪带回屋去睡觉了。
姥姥看得真对,李栋是挺烦的。学校查看监控看见朱晓俊扔烟蒂了,也推断出烟头会把盖在馒头上的被子点燃了。得知朱晓俊被警察带去了,李栋就开始恨足球了,要是没球队,没比赛,朱晓俊会好好的。其他的事儿也够呛,球队解散后,班上的男生明显分成两帮。那些热爱足球的男生认定是红队把足球搞没的,各个都是备战要打仗的架势。
人要心烦,大脑就不会那么好用,李栋的周测验排名直线下降。国际学校强调和国际接轨,不那么重视成绩。可老师都习惯思维,还是希望大家成绩出类拔萃。老师找了李栋三次后不找了,他从第三名起,已经退后到前十名之后去了。李栋是这么想的:老师找你是给你脸,现在他是给脸不要脸了。这是很叫人无所适从的事儿。罗伯特一直在前五名上。没了球队,李栋成绩又下来了,他对李栋没感觉了。周六,李栋在公园的山上坐着,他拿了三罐啤酒。要是你想驱散什么,靠酒是没用的。
后来下起雨来了。这儿就是这样,可能因为公园里的那个湖,水特别深,湖水有三个温度,上头温和。中间很热,底下能冰死你。湖里有很多样子古怪的鱼,专家做了很多解释,这一带莫名其妙的下雨,专家断定和湖水有关系,具体什么关系,他们拟定了课题后一直在等经费下来,已经三年了。
李萌在把她的猫咪保护起来后的第二天告诉了李栋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她说罗伯特的祖爷爷是参加过火烧圆明园,那个爷爷是法国军队的参谋长。国际学校,你会遇到很多国家的人,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历史,要是这么说话,会导致很严重的后果。李栋叫李萌别胡说八道。要是人坚信她说的某件事儿是真的,别人不信你,还这么说除非你是个老政治家,否则都会急眼。李萌一急眼说是元老师说的。元老师在国际学校是个很特别的老师,能教授语言,他会五门外语,数学也能教授,历史更不用说。秦始皇之前到民国的事儿他全知道,特别是细节。他出名是他老脱离大纲讲课,为这个他基本拿不到奖金,都被扣除了,违规一次就扣钱。他说八国联军打北京老百姓给联军当带路党那次那一点儿就被开除了,只是因为有一个非洲酋长的孩子要讲他们部族的语言,全学校只有元老师会,他才得以幸免。
这不算奇怪,姓元的都是皇族,至少大多数是。姥姥和李栋说的,她总知道稀奇古怪的事儿。忽必烈是不是到过黑非洲,姥姥说不准。那得查很多资料,有些资料已经被更改了。
雨停了。雨水顺着树叶滚下来的功夫,李栋看见一个人朝这边过来了。可雨滴从树叶上落下来时很容易叫人产生错觉,特别是鸟飞起来时。不过今天不是,又过了会儿李栋断定是个人过来,她在穿过树丛。那儿有十几棵幸存下来的古代的树,其他的都被砍了当柴火烧了。那个人从最后一棵古树树干处走出来了,是白小花。
你很少能看见白小花今天的样子,栗色的头发是湿的,有些雨滴并没淌下来,在她头发上驻留了,水珠各个都晶莹剔透。她穿了蓝色宽松的运动裤,瘦长的腿走动时会显示出大腿好看的轮廓。还有包裹了泥巴的运动鞋,叫人立刻就想到穿过泥泞的大象。她灰色的眼睛展露了笑容,加上太阳在她头顶出现了,你很难看见这么立体的一刻:水汽中显得很神秘的森林,明澈的光线,一个这样大步流星走来的女孩。
李栋坐在倒伏的树干上,他铺了份旧报纸,白小花一屁股坐下了。
“你妹妹李萌说你可能在这个方向。她在给猫咪洗澡。”白小花说。
要是往常李栋会问她怎么到这儿来了。有些候大煞风景是男生常做的事儿。情绪不好时他们就这么做,是种宣泄,伤了别人他们也在所不惜。李栋没有,他有点儿忧伤,很多事儿叫他不快乐。十八岁之前从没这样过,不顺心的事儿特别多,早先不会叫你不顺心的事儿现在都不顺心了。
不知道说什么,厨房着火那天帮了她后,白小花对他好像不一样了。谁都有自己的软肋,李栋不大知道怎么和一个外国女生交往。想的太多了,人会茫然无措,李栋就是这样。外国女孩不管是哪儿的总要回家的,要是他们爸爸、妈妈在中国的工作结束了,他们转眼就消失了。十六岁时一个印第安女孩和李栋挺好,她知道所有动物的习性,包括老虎和狮子。李栋的爸爸老李也佩服她。能从动物的叫声中明白它们的意思很了不得,印第安女孩就会。老李跟她学狮子语言时,领悟反了,差点叫狮子咬了他。后来女孩就走了。她爸是石油专家,在全世界走动。很久以后李栋才能做到想她时不那么难过了。最初不是这样,他老想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样你想某些事儿时会干扰你的思维,李栋和白小花说了句话。
“你下个学期就回国吗?”
白小花听不懂。世界上最难懂的就是某些男孩说的话,他们的心思像女孩那么细腻时你无论如何也听不懂他们话的含意。白小花侧目看李栋,说她没听懂他的意思,她从没这么说过。关于回国,她还没想过。
雨后会有很多虫子从树叶下出来活动,蚯蚓就是。它们喜欢潮湿,会爬出来泥土来晒太阳,很多蚯蚓舒服地把自己晒死了。看见它们时李栋眼前出现的是朱晓俊。边上是个漂亮女孩,他想的是这事儿。不看蚯蚓后李栋又想起件事儿来,它就像棒棒糖在他嘴里转来抓去的。他想问问白小花的祖爷爷是不是真烧圆明园了。可这是很古老的事儿,和白小花说合适不合适李栋拿不准。后来他没问,因为发生了一件特别意外的事儿。白小花替李栋拿掉头发上的一个虫子时发生了意外。这种多脚的虫子每天都在吃树叶,雨点儿从空中直落下来,要是没有风,就会把它们砸昏,就滚落了。但它们死不了,总能从昏厥中醒过来,努力在回到树上去。白小花做的事儿和虫子没有关系,把虫子抛弃后她捧住了李栋的面颊。很多男生这种时候都会有反应:紧张、来好事儿了,总之会这么想。李栋没有,以为还有虫子。要是李栋知道马上要发生的事儿,和虫子没关系的话,他或许会站起来。那些有出息的男孩都会有出格的举动。白小花亲了他。她是尝试着这么做的,这很慢。要是她像刀螂那样啄过去,李栋会翻倒到树桩后边去了。
其实女孩这么做是为了尊严,要是你想叫一个男孩吻你,又没法说,那慢慢的最好,要是他根本不想,会躲开的。有很多原因会叫有出息的男孩离开,譬如说狐臭,或者他不喜欢你的脸。李栋没躲。白小花的灰色眼睛把他催眠了,后来蜥蜴的舌头也出来干活了。这种时候你再英雄也抵御不住了,会供出情报藏在鞋子里了。
不过你最不希望有人出现时一定会有人出现,这是墨菲定理,非常讨厌。李萌就是这个讨厌的人。雨停了后她想干两件事儿,溜她的猫咪,和看看白小花来干什么。蓝队的人都不和兔女郎啦啦队来往。红队解散了后还是这样。
李萌什么都看见了,她很冷眼地看待这事儿。去年李萌和一个意大利男孩看电影,李栋硬把她关在了屋里,那个男孩第二天就没上学,接着就转学了。后来李萌才知道这个叫乔伊的男孩是一个大公的孙子,他们家统领着一个非洲的岛国。要是一个人的行为导致你错过了可能成王王妃的机会,你一定得恨死他。李萌有半年不跟李栋说话。直到今年年初,听说了大公一家被起义的非洲人处死了,李萌才说了第一句话:
“乔伊死了。”
李栋知道,其实他很难过。他理解不了乌干达和非洲那边的事儿。他看了好几遍《牙买加饭店》,还是理解不了。当地人用大刀砍人,比枪看上去还叫你接受不了。难受过头了你就会想释放一下,李栋在校网上发了个帖子:“《牙买加饭店》怎么了?”帖子像白驹过隙,转眼就给删除了。老师找了他,叫他明白国际学校的原则:不管怎么杀,杀了多少人,咱们都不干涉别国内政。
李萌咳嗽了一声,吓了李栋和白小花一跳后,她转身走了,给你留下一个背影。
晚上睡觉时李萌抱着猫咪在李栋门口站下说了句话:“你要敢跟白小花好,我就告诉爸妈。”说完她走了。不准备和你辩论,意味着她的态度毋庸置疑。
白小花对李栋的感情是认真的。在看了很多书研究中国后她才来这个国家的。他爸爸普里斯特是法国一家轮船公司在中国的代表,妈妈是随行家属,后来妈妈无聊后自己找了家大酒店做西点指导。凯瑟琳妈妈会做各种西式点心。也有一个问题白小花没意识到,他们家一屋子关于中国的藏书都是民国和民国前的,从这些书中得来的中国的知识,特别是涉及男人的和现在大相径庭了。
她信奉摩门教,据说这是一个对爱情和婚姻相当严肃的宗教,你要加入了这个教派就不能拿很多事儿当儿戏。可和一个中国男孩实现教规的想法一直在牵动白小花的神经,他们相敬如宾后再疯狂地做法国式“密接”,该美好成什么样啊,真叫她即面红耳赤又充满向往。谁都有梦想不是吗?每个年龄的梦想又绝对不一样,所以你不能说一个小孩的梦想就荒唐。
摩门教不允许婚前“密接”行为,那就得证明这爱情是真的。白小花为此一本正经地和她父母说了。他爸爸普里斯特和妈妈凯瑟琳都是过来人,他们十八九岁时也这么干过,谁能抵御得了爱情?除非你是《加勒比海盗》里的女巫。不过他们有现成的间谍,白小花的哥哥。
得说说罗伯特了。做人有十五个基本原则,其中一个就是不用谎言诋毁你的对手。罗伯特说李栋是个正派人,要是伊丽莎白一定要找一个中国男人做丈夫,他是个合适的人选。这样白小花的父母就决定请李栋来家里吃顿便饭。白小花去告诉李栋时用了一个纸条。各个学校上课时都不允许用手机。他们在上化学实验课,只能用纸条。说也不行,为了不叫任何人知道他俩好了,特别是李萌盯着这事儿,他们只能像特务一样传递纸条。李栋在把玫瑰花瓣搁进被醋浸泡的透明的鸡蛋里,这个纸条叫试验失败了。他手一抖,鸡蛋迅速破了,试验玻璃瓶顿时变成屎一样了。
这事儿叫他俩不得不见面了。要是收到纸条没有点头,他们就会在晚饭后去厕所后的白杨树下碰头。那地方很臭,因此安全。李栋很紧张,白小花在纸条上大致都说了。十八岁零两个月,这样的年纪在中国是不允许恋爱的,不违法,可是,不行。见家长这样的事儿从没有过,并且还要―――吃饭。李栋所有的勇敢都加起来也做不了这事儿。
白小花来了。为了便于隐身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运动装,栗色的头发塞进了黑帽子里。一过来她就微笑。白小花一说她哥哥罗伯特赞同这事儿,李栋几乎吓了一跳。和白小花在一起有个特别省心的地方,她从不用谎言哄你。要是她不高兴你做一件事儿,她就直说。上次他们俩嘴碰到一块儿后白小花就是这样,说他饭后要刷牙,嘴里不该有的东西太多了。那天李栋吃了麻辣烫,嘴里有牛肚碎屑、掌中宝的碎屑,还要一些叫不上名字的东西。这事儿后李栋饭后开始刷牙了。
李栋说了他的担心,在中国,只有要决定结婚了,才会见家长。这些白小花知道。她是这么说的:因为她信摩门教,他爸爸妈妈不担心他们会做出格的事儿,只是想认识他一下。
你还能说什么?
李栋去求他爸一件事儿,要一瓶酒。老李有两瓶茅台、三瓶五粮液。茅台老李肯定不会给他,五粮液就行。一个十八岁的中国男孩找父亲要一瓶五粮液,所有的家长都会出现一种状况:莫名其妙加懵圈。李栋妈也惊讶。最聪明的是姥姥,她想到了外国人,还是女外国人。
妈妈吓着了,说:“你惹什么事儿了?”
这么想在李栋妈妈那儿很顺理成章,李栋要给外国老师赔礼道歉,一瓶这样的酒是合适的。老李被老虎打了一巴掌后刚刚好了。确实需要,他会给儿子酒的。要是过去李栋会顺水推舟,说把体育老师撞到了,还是在体育课上踢球的时候,为这个要瓶酒。还可以再引申,说是一个德国老师,说他特别喜欢茅台和五粮液。可屋里有特务,李萌和她的猫都在沙发上。更重要的是,白小花从不撒谎,即便是为了一个挺美好的目的她也不。李栋也想这样,只是靠拢一下,全做也做不到,这和地理位置等等都有关系,说不清楚了。
他抓过李萌的猫抱抱后把实话说了,那猫差点儿挖了他一下。
最失败的是李萌,她发现李栋和白小花秘密接头地点了。她不是每次都去,只有鼻子不透气时她才遛过去瞅一眼。大多数时候她受不了那儿的气味。白小花要李栋去她家他听见了。她躲在白桦树后头,衣服的图案和白桦树杆很像,除非是猫和狗,或者耗子这些动物,其他的很难发现她。本来她想在一个合适机会揭穿他,为乔伊报仇。哥哥和家长坦白,胆大到这种程度了,李萌很吃惊。白小花和一个肯尼亚叫索易瓦的女孩关系很近,索易瓦玩塔罗牌,这种牌很迷惑人。李萌瞬间怀疑哥哥是被蛊惑了。
更叫她生气的是爸和妈都没有发火,这很不公平,她和乔伊好时他们瞬间变成了动物园的老虎,又叫又吼。要是一个人有复仇的情绪,就不会沉默,李萌说:“我请你们告诉我,当初我和乔伊好时你们可不是这么彬彬有礼的,为什么?”
姥姥把谜底揭开了,说:“你是女孩,和你哥哥不一样。萌萌你去和猫猫睡觉去吧,要不光生气了。”
其实到这儿都结束了,老李说他考虑一下,就和妻子去卧室了。李萌特别想知道爸妈说什么。要知道这个只能去溜门边,可今天特别不顺,猫咪缠磨她缠磨的厉害,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这还不算,它还用脑袋摩擦她的腿和脚,发出喵喵的声音。李萌只好抱着它去屋里了。
老李给了李栋一瓶五粮液。妈妈叫李栋不许做出格的事儿。要是给他们解释摩门教就太复杂了,李栋没说。
到周六之前做什么都心神不定,那种前途未卜之感叫人六神无主的。要是不在教室里发呆李栋就用小刀削一块木头,要把它削成什么他也不知道。那是个很硬的树根。在湖里捞上来的,它像铁一样沉,不会在水里漂浮。这个湖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周六是磨难的最后时刻,白小花带李栋去她家了。很大的房子,有大院子、树和苗圃。那些花修建的很漂亮,凯瑟琳喜欢干园丁的活。他们一家人出现在门口时,李栋心跳到极致了。李栋用汉语称呼了他们。这是白小花给他的意见,他们全家都会汉语。白小花一家很随和。罗伯特说了一句话:“欢迎。”之后和李栋击了下掌。对李栋毫无兴趣的是罗伯特的猫咪,它闻了他一下就去一边趴着了。白小花的爸爸普里斯特很喜欢那瓶五粮液,把它搁到酒柜里了。他们喝的葡萄酒。
等回到公园的家,李栋很轻快。有些事儿不用谁说你自己就能看出来:白小花的父母喜欢他。做功课很有用,李栋看了很多法国的历史,英国佬莎士比亚的戏剧故事,饭后说话时这些都用上了。
李栋也有露怯的地方,凯瑟琳弹了一曲钢琴曲,问李栋喜欢不。欣赏音乐需要很多基础,好听,可李栋不知道什么意思。凯瑟琳并不介意,说多听就熟悉了。她喜欢京戏,直到现在也听不懂,可喜欢听。有些人智商真高。李栋觉得给穷人以帮助是善良,其实白小花妈妈做的也是:理解别人,这或许是更高级的善良。
白小花、罗伯特、李栋他们在学校里和从前一样。
这个学期快结束时出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白小花的爸爸高升了,得回法国总部,他们一家都得走。李萌很高兴,她不流露,她想叫哥哥体验一下她经历的痛苦。她给猫咪梳毛,抱着它抚摸它的脑袋。要是它不反抗,她就升级喂她两条小鱼。
“你要去法国吗?”李萌带说,明显有洋洋自得的意思。
白小花渴望李栋去,她们可以在巴黎上大学。他们不用家里的钱,打工足以养活自己了。她做图书管理员,这工作她干过。李栋可以给电子公司编写程序,他得心应手。
老李和妻子叫李栋自己决定。李萌听出不对头来了。他们转弯抹角是要他们儿子去法国。他们都赞扬白小花,这就是某个意思的变相说法,谁也不傻。同样的事情不同样的待遇,这种事儿最叫人生气。李萌拍了猫头两巴掌。它立刻跳下沙发,钻到床下去了。
唯一不想李栋去法国的是姥姥,除非他答应每个学期都回家。很久以后李萌才知道这事儿上她爸妈用了心眼儿。叫白小花带李栋出国,那会儿省去很多以后出国的麻烦。要是李栋不去,他们也不损失什么。这是帐,发明了算盘的国家没一个笨的。
李栋决定一搏,关键是爱情,他抗拒不了就去法国了。法国的日子就像《初吻》里演的差不多,缠绵、思念,逛香榭丽舍大街,吃好东西。二十五岁大学毕业那年李栋和白小花结了婚。注册后他们去了乞力马扎罗雪山,又看了狮子。回来后住进了白小花爷爷奶奶的留下的没人住的城堡。春节时他们跑回中国举办了中式婚礼。普里斯特和凯瑟琳也跟着来故地重游。李栋在电脑公司做程序主管,白小花进了图书馆,她喜欢书的油墨味道。
为增加工资导致巴黎骚乱的那天晚上,李栋也参加了,行会要求的。要是推断李栋的性格,他应该是不得已,来自于明哲保身的人应该是这样的。大家肩并肩穿过香榭丽舍大街时李栋有点儿激动,他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儿。过去他在电视里看见过,深入其中,感觉很不一样。李栋正想着这些,一颗子弹,或许是橡皮的,打进中李栋的脑袋,倒下时他还能说话。
“要是注定会死,我愿意这样死去。”李栋说。随即他听见了音乐的声音,应该是马赛曲,在空中回荡。后来知道了李栋的事儿后奶奶说:“好孩子。”
没人明白李栋奶奶这话的意思。人老到一定的时候要么糊涂,要么和猫一样莫名其妙。李栋没事儿,橡皮子弹穿不透脑壳。左额角留了道疤是真的。公司的法务维克多愿意出面控告巴黎警局叫他们出钱给李栋整容。李栋也挺奇怪的,他想留着这个疤。白小花不介意李栋有个疤,她动不动就亲它一下。有天晚上李栋叫白小花教他弹一首曲子,他想学。白小花不叫他说出曲子的名字,猜了一下说:“马赛曲?”李栋说:“对。”李栋没想过他为什么喜欢这首曲子,应该不是因为白小花。很多时候一些事儿其实有很长的渊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