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出身的导演中,韩国导演李沧东代表了一种无论是专业还是艺术层面上跨界导演们都不可及的高度。自1997年的《绿鱼》开始,二十年来他只自编自导过五部电影,前三部主角都是作为小人物的现代男性,也被称为“绿色三部曲”,后两部则开始站在女性视角叙事,逐渐从“宏观的历史层面走向人的内心”,更关注“人类普遍的情感困顿”,总的来说,李沧东的作品着眼于现实生活,饱含人文关怀,影片里处处透露着他对这个时代和人心敏锐的把握和思考。
世态:人性冷漠的一面
李沧东自编自导的第一部作品《绿鱼》从帮派和家庭两条线索展开,明线里美爱美得惊人,导致莫东一下次就被美爱吸引住了,几次三番为她逞强打架,但是因感激组织里老大对他的好,莫东没有带着美爱(老大的女人)一走了之,后来,他们的组织面临解散,莫东为了老大冲动杀人,自以为很重义气,却很快被自己信任的老大所杀,惨死在美爱面前。
莫东其实很单纯。暗线里他虽然没什么本事,但盼着家里人的好,他对妈妈说:“以后我赚钱,妈妈别去做保姆了”,对妹妹说:“你也别干这种工作了”,也真心关心身为残疾人的大哥,但是为现实所迫,他的亲人们庸庸碌碌各有各的烦恼,不再是他回忆里的样子。
影片里正值20世纪70年代,韩国大体实现城市化,所以莫东退伍回来,他的家乡和家庭都发生了变化,由此莫东的最大心愿便成了家人再次团聚在一次开一家餐馆,直到他的死让这个愿望实现了。
和单纯的莫东相对的,是他的老大,老大所做的房地产事业正是城市化进程的代表,他将莫东视为工具,为求自保杀人,结尾来到莫东家人开的餐馆吃饭,对此毫无察觉。他身上的这些冷漠自私的个性也代表着现代城市里一些资本运作者的真实面目。
如果说《绿鱼》里对人性冷漠自私一面的刻画还集中在帮派中,不具有普遍性,那这层讽刺在《绿洲》里就更加自然和丰富了。
刑满释放的洪忠都出狱后,家人对他横加排斥,而他被判入狱,只是为了顶替哥哥的罪名,哥哥却要摆出一副教育他的嘴脸来,把他视做害群之马。之后洪忠都来到车祸死者的住所拜访家属,遇到死者的女儿韩恭洙,是个重症脑瘫患者,他的哥哥以恭洙的名义搬到社会福利分的新房中,却将妹妹丢在老房子里,这就是所谓的“亲人”。
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之间,产生了爱情,这份爱情不被世俗看到和理解,却给了他们两人的生活一份希望和快乐,直到他们的结合被世俗社会判作强奸,洪忠都再次入狱,恭洙的哥哥更是借此向洪忠都的家人索要两千万赔偿。在这一系列的情境背后,我们发现除了彼此,并没有人真的关心他们,而邻居对恭洙的同情和照顾只不过是高高在上的虚伪使然。
《绿洲》里矛盾激化的高潮点设置恰恰揭开了这些人冷漠自私的一面,没有人会想这不是强奸,而是爱情,警察们还感叹洪忠都是个变态,竟挑了这样的女生下手,哥哥嫂子以及其他旁观者根本没有把恭洙当做有正常感情的女生。看到这里我不禁要感叹李沧东冲突安排得巧妙和残忍。
回忆与想象:诗意的美
回忆是李沧东许多电影里的一个重要元素,且不说绿鱼和薄荷糖本身就在电影里象征着回忆,代表着主角与现实相悖的理想和追求,《密阳》里女主从首尔回到亡夫的故乡,是因为亡夫常提起自己记忆中故乡的美好。而想象在《绿洲》弥足珍贵,这种美好的想象也同现实形成对比,表达他们的爱情为世俗所不能理解的一面。
其实在芸芸文艺片中,就观影体验而言,李沧东的电影是不大会让你感到无聊的一种。因为李沧东是注重叙事性的,他善于塑造边缘人物形象和营造冲突,将故事推向无法挽回的极端。而且他还不局限于线性叙事,《薄荷糖》采用全倒叙的模式,从人物的自杀开始往前追溯,一直到男主还单纯怀有爱情和理想的时候结束。这种模式某种程度上削弱了故事的残酷性,却增添了悬念感,变得对人生更有启发意义。《绿洲》中间引入主观叙事的手法,将韩恭洙想象中两人互动的情景用现实镜头呈现出来,为这种想象蒙上了一层诗意的美,更让人体会到他们爱情的单纯美好,勾起观众的同理心。《诗》里的女主人公美子已经步入晚年,却仍然在追求诗这一美好的精神世界,与之并行的,是外孙和狐朋狗友们犯下强奸罪致女孩自杀却不曾流露出愧疚感的现实。
人生是美丽的吗
韩国影评人称李沧东为“真正的现实主义导演”,李沧东确实在叙事上非常冷静和克制,镜头语言也都很写实。他在表达对现代社会的思考外,也书写着命里的无奈。细想的话,几乎每部电影里都有犯罪和死亡的情节:《绿鱼》里主角杀人和被杀;《薄荷糖》里意外杀人和自杀;《绿洲》里哥哥肇事逃逸害死了女主的父亲,男主两次入狱;《密阳》里女主儿子被杀;《诗》里女主的外孙和他的朋友们强奸女生导致了女生的自杀。正是这些死亡的命题问出了那句话:人生是美丽的吗?
《绿鱼》里,美是故乡曾经的风景;《薄荷糖》里,美是让人想起初恋的薄荷糖;《绿洲》里,美是男主最后不顾一切逃出来要砍去让恭洙害怕的枝杈……人生大多数时候被时代和环境所限,只有片刻美好珍存在回忆里。
《密阳》里,申爱从首尔逃到密阳,亡夫的故乡,无人认识她的小城,她以为可以重新开始,不幸却反而加倍,痛苦之人,信仰皆是虚妄,神也不能真正救赎你,申爱无法接受自己儿子的惨死,也根本做不到原谅仇人,在看到仇人自己释然之时她终于崩溃了。这一切是申爱来到密阳的错吗?影片中出现了两次同样的对话:
“密阳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该怎么说呢,没什么特别的,有人活的地方都一样。”
李沧东通过电影想要向观众传达的不是人生应该如何,而是要问出“人生经历过的所有痛苦都有意义吗”这个问题,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李沧东说:“不断寻找生命的意义,是我们所有人的缩影,而我认为人生的意义不在天上,而在现实,虽然我们的现实生活有时很丑陋,我不愿让观众很明确的了解到这点,我希望他们在影片中自行体会。”所以我们看到李沧东的电影永远保持着一种现实主义的自省和留白,其开放式的结局重在向观众提出问题,而不是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