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偶有所感,问儿子:“你见过我哭吗?”
儿子眨眨眼睛,疑惑地摇摇头说:“没有。”
我释然一笑,“那就好。”
我猜想,任何一位父亲,也不愿意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表现出脆弱的一面。
那年,大姐一家生活艰难,准备搬到数百公里外的一个地方谋生。望着他们领着孩子、背包摞伞(东北方言,带了很多零零碎碎东西的意思)离去的背影,父亲扭头就回了屋。
那时我大概有十岁了,意识到父亲情绪变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进屋安慰他。他把自己关在最里边的屋子,我推门进去,一眼就看见他泪流满面。看见我,他罕有地喝斥:“出去!”
父亲历来和蔼,虽然也曾生气地用筷子敲过我的脑袋,但四十几年来那是我对父亲最恐惧的一次,简直可以说吓坏了。
从父亲想到公鸡。
小时候家里养鸡,它们都是我的好伙伴。那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时常抖着艳丽的羽毛,恫吓胆敢接近其他鸡的猫啊、狗啊什么的。面对强大的庞然大物,它哦哦哦地叫着,冲一步退三步,虽守不住防线,但屡败屡战,即使有时实在控制不了局势落荒而逃。
再联想到母鸡。
那带着一窝小鸡崽的母鸡,更让我小小的心灵震动、温暖。比起其它那些鸡们,她胆子最小了,平时我动不动就去抓她跟我玩。我冲到鸡群里,别的鸡都望风披靡、各奔东西,她则吓得把翅膀向上一端,就那么蹲在地上任我抓她,一副要死要活、爱咋咋地的怂样。
但是,一旦她孵出了一窝小鸡,就变得疯狂不可理喻。大黄狗来了,她竖起全身羽毛迎面冲去,拼劲所有勇气,不惜生命保护小鸡们;对我这个熟识的小伙伴,也坚决拒绝靠近她的孩子们。
请注意,行者虽是临花落泪、为雪白头的诗人气质,但此处却并非要歌颂父爱、或者母爱之伟大。我想指出的是,人、乃至众生尊严的凛然不可侵犯。
父亲,不怒自威,这在孩子心中是与生俱来的。任何一位父亲,无论多么平凡,都是孩子一座伟岸的山峰。他肩担日月,任何大事难事,都由父亲来解决;无论艰难困苦,永远不见父亲垂头丧气。他们一定也有力不从心、心灰意冷的时刻,但你作为孩子,一般来说休想看到。在孩子面前,再不济的父亲,也必须咬牙扛住自己的尊严。
人亦然、众生亦然。他(她、它,下同)或者在人堆里有他不多没他不少,扔进土豆筐里也分辨不出来,离开的那一刻就立即被人忘记。但在他亲人面前与心中,始终都是最重要的角色、担负着最艰巨的职责、奉献着最无私无畏的付出。在亲人心中,他,是承担世界的脊梁;甚至,他,就是世界。
在他显得极为不重要的外部世界,他卑微、渺小、孱弱、微不足道,就像蚁后再怎么被成千上万的蚂蚁们供着,也敌不过我的一只脚。但他们的担当、责任、勇气、付出,仍不失为在任何世界都可歌可泣的精神力量;不论其自身能量强大还是弱小,这种精神都是基于同一本质,理应获得尊重。
每个人(众生),都在为自己和亲人(或者广义的亲人)的生存而战,他们都是值得尊敬的战士。那个蹬三轮收集垃圾卖钱的母亲,一直吸引着坐在车上的孩子依靠和崇拜的目光;那个扛着100斤重的水泥往返六楼的搬运工,汗水湿透,形象狼狈,正在用肩膀挺起那个温暖的家;如果哪天,你看见戴个眼睛、文质彬彬、道貌岸然的行者我,在路边操持着一个烧烤摊儿,请向我敬礼,因为我,几乎就是我家人的全部世界。
我们每个人,都平凡而伟大,又伟大而平凡,别管他面南背北,还是委曲求全,都既是担当着个人及他人悲喜的勇者,也脱不了在大千世界的渺小和任无穷时间的消磨,都配享尊重和掌声、应予怜悯和扶助。不用自我轻贱,也不用势利眼,平等平常、天高地远,一腔慈悲、心静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