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大将军霍光发现刘贺行为荒唐,不听招呼,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决定将其罢黜。霍光以极高的效率做好了思想、组织、军事方面的准备,发出雷霆一击。政治菜鸟刘贺,刚过了二十七天皇帝瘾,稀里糊涂就被赶下了宝座,史称汉废帝。
前74年,六月二十八日,大将军霍光带着朝臣们开了一个会,大会空前团结,一致达成了必须废掉皇帝刘贺的共识,然后,大家伙儿一同晋见上官皇太后,报告刘贺的种种荒唐行为,说明他就不是当皇帝的料。于是上官太后乘车前往未央宫承明殿,着人召见刘贺,但不许昌邑国群臣入殿。刘贺一进宫门,看门的太监就将大门紧闭,昌邑国群臣都被关在宫外。刘贺讶异,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霍光跪地回答说,皇太后有诏,不许昌邑国群臣入宫。
刘贺说,咳!有什么事儿好好说嘛,搞得神神秘秘的,真吓死宝宝了!
霍光命人将昌邑国群臣全部驱赶到金马门之外。车骑将军张安世率领羽林骑兵将昌邑国群臣二百余人逮捕,全部押送廷尉所属的诏狱。霍光命曾在昭帝刘弗陵时担任过侍中的宦官守护刘贺,并下令说,一定要严加守护!如果他突然死去或自杀,就会让我对不起天下人,背上杀主的恶名。
衣赐履说:在拙文《海昏侯刘贺过了一把皇帝瘾》中,我们曾经提出一个问题,在迎接刘贺到京继承帝位之前,霍光升右将军张安世为车骑将军,其用心何在,此时显现出来,我们简单讲一讲。
车骑将军(骑读如寄),汉初的重号将军之一,位次于大将军和骠骑将军,而在卫将军及前、后、左、右将军之上,霍光时代,未设骠骑将军,故在将军序列里,张安世仅次于大将军霍光。在文景武时期,车骑将军成为固定官职,有幕府(将军的办事机构),执掌四夷屯警、京师兵卫、征伐背叛、出使宣诏、荐举官吏、重要的迎来送往礼制性活动。从行文之中,我们可以判断,车骑将军有统领羽林骑兵之权。这说明,霍光在立昌邑王刘贺为帝时,已经作了全面准备,防患于未然。霍光辅政多年,满朝都是他的人,但在立新君这个问题上,怎么谨慎都不为过,必须把实权交给自己最信任的人。张安世,就是最信任的人之一。
此时刘贺还蒙在鼓里,问身边之人说,我的臣子们犯了什么罪?大将军为什么将他们全部关押起来呢?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
衣赐履说:究竟昌邑国二百多人是在哪里被抓的,颇为可疑。《通鉴》说是在金马门外,但是,我们很难想像刘贺日常起居,他走到哪里,屁股后面都跟着二百多臣子,这是很滑稽的场面。更合逻辑的情况应该是,上官太后召刘贺到未央宫,刘贺离开居处,车骑将军张安世便带着羽林骑抓人,这个过程,刘贺应该是看到了,才会有“为什么把他们关押”之问。
不久,上官太后召刘贺入见。刘贺有些害怕了,说,我犯了什么错?太后为什么召我?
上官太后身披用珠宝串成的外衣,盛装打扮,坐金銮殿中特别设置的武帐之中,数百名侍卫全部手握兵器,光禄勋(宫廷禁卫官司令)所属的期门武士(当初武帝刘彻私行出游时,跟一些心腹武士,约期在殿门会合,以后遂称皇帝的贴身侍卫为“期门武士”)排列于殿下。文武群臣按照品位高低依次上殿,然后召刘贺上前,听候宣读诏书。
霍光与群臣连名奏劾刘贺,由尚书令(宫廷秘书长)宣读奏章:
宰相杨敞等(正式奏书中,四十余人联名奏报,宰相杨敞排第一,霍光排第二,张安世排第三,列侯一大堆,几乎所有高官都上了名单,得念好几分钟。对了,我们的老熟人苏武,也很荣幸地位列于此)冒死上奏皇太后陛下,孝昭皇帝过早地抛弃天下而去,朝廷派使者征召昌邑王前来,主持丧葬之礼……
原文很长,我们概要述之。大意是刘弗陵大丧期间,刘贺不但没有悲哀之心,居然还吃荤菜,还找女子同床,到长安之后,还经常私下派人购买鸡肉、猪肉食用(古礼,守丧期间,不吃荤,不近女色);接受皇帝印玺之后,打开后就不再封存(玉玺是国家最高符信,用毕之后,应该包封典藏,此条显示刘贺不敬业、不谨慎);召引昌邑国的侍从官、车马官、官奴仆等二百余人,一起居住在宫禁之内,肆意游戏娱乐;刘弗陵的灵柩还停在前殿,刘贺就找来一帮戏子歌唱玩乐;弄猪,斗虎(原文为“弄彘,斗虎”,此处的“彘”,应该指野猪,否则,二百多人逗弄肥猪,怎么想都觉得别扭,呵呵);擅自调用皇太后乘坐的小马车,命官奴仆骑乘,在后宫中游戏;与昭帝刘弗陵的宫女淫乱……
听到刘贺竟然跟自己老公的宫女胡搞,上官太后是真怒了,打断尚书令说,停下!做臣子的,竟会如此悖逆荒乱吗!
刘贺听得发抖,赶紧离开席位,伏地请罪。
尚书令继续宣读刘贺的“罪行”,最严重的一条大概是尚未举行祭祀宗庙的大礼,就颁发正式诏书,派使者携带皇帝符节,以三份太牢(牛羊猪各一,称为太牢,没有牛称为少牢)的祭祀大礼前往祭祀其父昌邑哀王刘髆的陵庙,还自称“嗣子皇帝”(柏杨先生注:儒家学派的继承法则,至为严密,大宗、小宗分别很大。主要的是“为人后者为人子”。侄儿继承叔父的财产香火,便是叔父的儿子。自己的亲爹,反而成了伯父。刘贺继承了刘弗陵的宝座,就不能再承认亲爹刘髆是父亲,不能再承认自己是刘髆的儿子。仅此一点,刘贺就违背礼教);此外,刘贺即位才二十七天,向四面八方派出使者,持皇帝符节,用诏令向各官署征求调发,达到一千一百二十七次之多,等等,刘贺失去了帝王的礼义,败坏了大汉的制度。大臣们多次规劝,刘贺不但不改,反而日益加甚,这样下去将危害国家,使天下不安。朝臣与博士们商议,一致认为:宗庙重于君王,刘贺既然不能承受天命,侍奉宗庙,爱民如子,就应当废黜!因此,臣请求太后命有关部门用太牢,祭告于高祖皇帝的祭庙。
皇太后下诏说,准了。
衣赐履说:我们之前分析过,刘贺当了皇帝,迎立他为皇帝的朝臣,一个都没有封赏,反而封赏了不少自己的昌邑国故旧。这是他被废掉的最关键的理由,但是,在这份儿奏书中,一个字都没提。可见,一件政治事件,摆上台面的理由和实际的理由往往不是一回事儿。此番,把刘贺放翻的理由是什么呢?又是儒家的“礼”,这个东西太神奇了,礼的执行,可大可小,弹性十足,用这种玩意儿治理国家,最容易培养出一大帮假模假式的马屁精。
而刘贺最违背礼教的一条,是拜祭自己的亲爹刘髆,说明,刘贺真的是个孝顺孩子。
于是霍光命刘贺站起来,拜受皇太后诏书。刘贺说,我听说“天子只要有七位耿直敢言的大臣在身边,即使无道,也不会失去天下”。
霍光说,皇太后已经下诏将你废黜,岂能自称天子!
衣赐履说:看到这里,感觉刘贺单纯得可爱,到了这步田地,还没弄清自己为什么会被废掉。从大臣们列举的罪证来看,未见刘贺做了什么大恶,只能怪他自己实在不会演戏,甚至,连装都懒得装。
霍光抓住刘贺的手,将他身上佩戴的玉玺绶带解下,献给上官太后,然后扶着刘贺下殿,从金马门走出皇宫,群臣跟随相送。刘贺出宫后,面向西方叩拜,说,我太愚蠢,不能担当汉家大事!然后起身,登上御驾的副车,由霍光送到长安昌邑王官邸(昌邑国驻京办事处)。霍光致歉说,大王的行为是自绝于上天,我宁愿对不起大王,不敢对不起社稷!希望大王自爱,我不能再常侍奉于大王的左右了。
说完,霍光洒泪而去。
群臣上奏,建议将刘贺迁徙到汉中郡房陵县(湖北省房县)。上官太后下诏,仍命刘贺回昌邑居住,赐给他二千户人家作为汤沐邑,他当昌邑王时的家财也全部发还给他,其姐妹四人,各赐一千户人家作为汤沐邑,撤销昌邑国,改为山阳郡(郡政府仍设昌邑县)。
立了个皇帝,才干了不到一个月,就被废掉了,这个洋相出大了,总得有人背锅啊!于是,昌邑国群臣就倒了血霉了,他们被指控在封国时不能举奏刘贺的罪过,使朝廷不了解真实情况,又不能加以辅佐、引导,使刘贺陷于罪恶,一律逮捕下狱,诛杀二百余人。只有中尉王吉、郎中令龚遂,因忠正耿直,多次规劝刘贺,被免除死罪,剃去头发,罚以“城旦”之刑,白天守城,夜晚做苦工。刘贺的太傅王式常以《诗经》规劝刘贺,免除死罪。
衣赐履说:昌邑国二百多人被诛杀,我理解,除了让他们背黑锅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防止刘贺谋反。从史书记载看,刘贺对手下人是很好的,这些人对他也是忠诚的,他们都可能成为刘贺卷土重来的资本,必须铲除,以绝后患。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史载,刘贺被废之后,卫太子的孙子刘病已被立为皇帝,是为汉宣帝。前64年,刘病已当了十年皇帝之后,依然对刘贺放心不下,专门派山阳太守张敞监视刘贺。直到张敞奏报说刘贺言行有如白痴、不足为虑,刘病已才算松了口气。前63年,三月,刘病已封刘贺为海昏侯。
至于为什么封为“海昏侯”,一说是刘贺太过昏聩,一说是封在海昏县,我倾向于后者。
关于刘贺,还有一段记载挺有意思。《汉书·武五子传》载,刘贺被封为海昏侯之后,过了几年,扬州刺史上奏朝廷,说刘贺与前太守的卒史孙万世交往,孙万世曾问,侯爷你先前被废黜时,为什么不死守宫中,然后一刀砍了霍光,反而听任人家把玉玺印信抢走呢?
刘贺说,是啊,当时错过了(然,失之)。
孙万世又认为刘贺将被封为豫章王,不会长期为列侯。
刘贺说,是这个样子啦,但这话不应该说出来呀(且然,非所宜言)。
有关官员调查属实,朝廷下令削去刘贺食邑三千户。之后不久,刘贺去世,海昏国除。直到汉元帝时,才复封刘贺的儿子代宗为海昏侯。
衣赐履说:从这里,似乎可以判断,既然刘贺曾经有机会“坚守毋出宫”,干掉霍光,但是错过了机会,说明刘贺的手下已经意识到大难临头,但刘贺不同意采取激烈行动。总之呢,刘贺没有政治斗争经验,面对经历过无数政治风波的霍光,毫无招架之功。
刘贺从王爷到万岁爷再到侯爷,历时二十七天(严格说还没封侯),过山车般的人生起伏,透露出政治生活的荒诞。突然冒出一个感觉,刘贺是不是在装傻,陪大家玩儿了一把刺激?呵呵。
没有证据表明,霍光罢黜刘贺,是完全出于其个人对权力的渴望,废刘贺而立刘病已,带来了西汉的“昭宣中兴”,霍光的政治勇气,值得肯定。但,为人臣子,却罢黜过皇帝,就注定了霍氏家族的末路——很惨的末路。后世的每一个皇帝,都对霍光这样的权臣极为忌惮,如果哪个臣子被人怀疑有“霍光情结”倾向,那就立即会大祸临头。
皇帝与权臣,最后几乎都沦为死敌,与个人道德修养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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