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12

柳湘莲:冷面热心伪君子

许云辉

  柳湘莲面冷,冷如冰。对薛蟠屡次三番的无耻骚扰,他欲擒故纵将其诱至荒郊毒打,冷得无义;草率定亲,鲁莽退婚,使尤三姐羞愤自刎,自己遁入空门,冷得无情。贾琏与尤三姐道他“最是冷面冷心”、“冷心冷面”,无义无情,冷二郎名不虚传。

柳湘莲心热,热似火。对亡友,他重情重义,体贴入微。发现秦钟坟墓因雨水浸泡松动,急忙“回家来就便弄了百钱, 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且在十月初一就“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消”;对薛蟠,他不念旧恶,仗义援手,可谓侠肝义胆,古道热肠。

柳湘莲真是面冷心热、仗剑天涯的独行侠吗?不!拨开迷雾寻真相,字里行间细推敲,剥下他冷热面具,还原其所作所为,柳湘莲只是个面冷心热的伪君子。

    冷面藏热心

柳湘莲面冷,纯粹出于扮酷需要,因为他“冷面冷心”针对的对象仅是“差不多的人”,也就是那些与他吃喝玩乐的狐朋狗友和所有对他毫无用处的人。对“薛蟠、贾珍、贾琏、贾蓉”和“几个现任的官长”这类富贵之人,他摧眉折腰,曲意逢迎。因为,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也曾锦衣玉食,但幼失怙恃,“父母早丧”使他“无所不为”,以至家境“一贫如洗,家里是没的积聚。”所幸精通“耍枪舞剑”和“吹笛弹筝”,且“年纪又轻,生得又美”,所以还能以票友身份奔波于权贵之家,以客串堂会戏为生。但客串戏文“纵有几个钱来”无异杯水车薪,仅仅满足温饱而已。柳湘莲的宏伟蓝图,是要以唱念做打作为敲门砖,敲开上流社会大门继而重振家业。

为了实现这个远大理想,他粉墨登场换取钟鸣鼎食之家的残羹冷炙,心甘情愿被上流社会“误认作优伶一类”鄙弃,把自己当一株寄生草攀附到赖尚荣这棵小树上。赖尚荣是贾府高等奴才,三十岁才“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得以出任知县,大宴宾客。柳湘莲赫然在座,因为“赖尚荣与他素习交好,故他今日请来坐陪.” 赖尚荣从小“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柳湘莲却是“读书不成”,赖尚荣小人得志、忘恩负义,柳湘莲“素性爽侠,不拘细事”,冰炭不同器之人为何“素习交好”?自然是在“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方面有共同语言。赖尚荣有钱,柳湘莲有闲,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柳湘莲要借赖尚荣这块跳板,攀附贾府这棵大树。他当日以世家子弟身份成为赖尚荣座上宾,如果有人请他串戏,无疑是对他的大不敬。贾珍等人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虽然“也慕他的名”,也只敢在“酒盖住了脸”的前提下半真半假请他串两出戏。柳湘莲正中下怀,抖擞精神,使尽浑身解数串了两出戏,“下来,移席和他一处坐着,问长问短,说此说彼”。放下身段,用心良苦,营造出其乐融融的氛围,这样对上流社会充满热情和向往的柳湘莲,何冷之有?

如此亲切友好的气氛,却被薛蟠的无耻欲求毁于一旦。柳湘莲耳听薛蟠“在那里乱嚷乱叫说:谁放了小柳儿走了”,顿时“火星乱迸, 恨不得一拳打死”。因为这声暧昧轻佻的“小柳儿”,让所有客人都“误认他作了风月子弟”,视他为薛蟠娈童,柳湘莲当然“心中又恨又愧”,将其骗出暴打。但柳湘莲拳脚交加的“毒打”雷声大雨点小,薛蟠“脸上身上虽有伤痕,并未伤筋动骨”,三五日后,已是“疼痛虽愈,伤痕未平”。这样的皮外伤足以证明,怒发冲冠的柳湘莲下手极有分寸,“只使了三分气力”以示惩戒而已。为何手下留情?因为他记得薛蟠的身份和狂言:“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你只别忙,有你这个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盛怒之下尚能对“做官发财”如此热心并手下留情的柳湘莲,何冷之有?

柳湘莲救下薛蟠后,心安理得准备享受薛蟠的报恩回馈“寻一所宅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时,贾琏“正有一门好亲事堪配二弟.”柳湘莲很清楚,与贾府攀上婚事成为连襟,绝对是脱贫致富实现理想的便捷途径,因此在尚不知尤三姐品貌优劣的前提下,心甘情愿放弃“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的婚姻夙愿,迫不及待应允:“既是贵昆仲高谊, 顾不得许多了,任凭裁夺,我无不从命。”当得知尤三姐“品貌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了”时,“湘莲听了大喜”,财色双收,焉得不喜?小人嘴脸,暴露无遗。他唯恐夜长梦多,索性将“传代之宝”鸳鸯剑作为定礼。后因嫌弃尤三姐是“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自己坚决“不做这剩忘八”,还捎带将宝玉一起骂:“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骂得如此畅快淋漓,仿佛他如同婴儿般干净纯洁,却把自己“眠花卧柳”的斑斑劣迹抛之脑后,退婚索礼,逼死人命。如此朝秦暮楚、反复无常、虚伪透顶的柳湘莲,何冷之有?

热心隐欲望

  柳湘莲心热,古道热肠里同样隐含着对富贵荣华的热切欲望。

郊游不忘亡友坟,柳湘莲热心里隐藏着不可告人之目的。秦钟是宝玉与柳湘莲共同的好友,秦钟与宝玉相见恨晚,“同来同往,同起同坐”,关系暧昧。书中并未透露秦钟进贾府前如何与柳湘莲结为好友,也未暗示柳湘莲与宝玉相识是否由秦钟牵线搭桥,但可以肯定“生在寒门薄宦之家”的秦钟与破落弟子柳湘莲相识在先的可能性很大。柳湘莲经秦钟牵线搭桥,与宝玉相见恨晚,“最和宝玉合得来”。他被宝玉在大庭广众下亲昵地“拉”到厅侧小书房, 送别时还“说着便滴下泪来”。回京后“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亲密到疑似同性恋的程度。柳湘莲知恩图报,在秦钟死后将感激涕零之情合情合理转化为刻骨铭心思念。所以,当宝玉“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时,他语气强烈地反问:“怎么不去?”明修秦钟坟茔,暗得宝玉欢心,一箭双雕。

仗义出手救仇人,更是柳湘莲自编自导的武侠戏。“冷郎君惧祸走他乡”的一年间,时常痛悔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何修复薛蟠这把天梯呢?柳湘莲苦思冥索,暗中跟踪薛蟠,勾结地痞流氓,上演了一出拙劣的“义救薛蟠”。然而,柳湘莲毕竟“读书不成”,情节俗套乏味,程式化表演的武生技巧在现实中打斗成了花拳绣腿的表演, 生生将一出行侠仗义的武戏,演绎成一场破绽百出的闹剧。

首先,刻意巧合,令人怀疑。薛蟠“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到了距京城不远的平安州界,竟然遇到强盗。更奇的是柳湘莲现身的时间如此及时,武功这般高绝,众强盗这等不堪一击,不仅“ 贾琏深为奇怪”, 薛蟠也觉得不可思议:“天下竟有这样奇事!”脂砚斋亦批:“余亦为怪”。其实,将柳湘莲理解为幕后主使,一切即可迎刃而解。

其次,精心谋划,亮相穿帮。柳湘莲算定薛蟠“遇一伙强盗”打劫时,必将舍财保命,于是神兵天降闪亮登场,施展短打武生招式,“夺回货物”。柳湘莲苦肉计得逞,呆霸王感激涕零,两人冰释前嫌结拜为生死弟兄。整出戏起承转合中规中矩,演员们表演到位。只有柳湘莲得意忘形,亮相穿帮:强盗抢劫财物后离开现场,柳湘莲却“从那边来了”。“那边”,当然指的是强盗撤离的方向。柳湘莲出场便与强盗撞个面对面,狭路相逢使个眼色,乒乒乓乓一通好打。试想,柳湘莲如果与强盗素不相识更不知底细,怎么敢不问青红皂白拔刀相向以一当十?

最后,劫持人质,画蛇添足。强盗们既“已将东西劫去”,显然已放过薛蟠等人,如果与柳湘莲素昧平生,那么被柳大侠打得满地找牙时,于情于理只应作鸟兽散。但这帮强盗显然原路返回,挟持了薛蟠等人充当人质,再让柳大侠近距离表演一遍盖世神功,让薛蟠亲眼看见是柳湘莲“救了我们的性命”。

冷热皆虚伪

冷面藏热心,热心隐欲望,柳湘莲声称要到“外头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熬不到一年便施展奸计得以顺利回归,继续着他令人齿冷的表演。

柳湘莲的冷酷阴险在索回定礼方式上表露无遗。他情知理亏,因为“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为定.岂有婚姻之事,出入随意的”,所以脸不变色心不跳随口编造“家姑母于四月间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 若从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的谎言,被拒绝后居然还“笑道:‘虽如此说,弟愿领责领罚,然此事断不敢从命.’” 逼得尤三姐“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柳湘莲万万没有想到退婚逼出人命, 顿时如雷击顶,呆若木鸡,被贾琏死死揪住,“命人捆了送官”,幸得尤二姐阻拦才得以解脱脱。柳湘莲当然不能一走了之,电光火石之间,串戏的特长在关键时候再次挽救了他。他先挤出鳄鱼泪,再称尤三姐“刚烈贤妻,可敬,可敬”,“扶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逼死人命,喊声贤妻,大哭两场,告辞而去,柳湘莲走得何等潇洒!

柳湘莲“出门无所之, 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真是鸡飞蛋打:通过婚姻跻身上流社会的希望被尤三姐一剑斩断,又失去了“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的贤妻,还随时可能被追究刑事责任。即便贾府放弃诉讼权力,他在京城也必将臭名远扬,千夫所指,无处容身,无法生存。柳湘莲冷面扮酷原形毕露,热心表演功亏一篑,面具被戳穿,欲望被遏制,“又无父母兄弟,只身一人在此”,了无牵挂。于是,“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成为这个冷面热心的伪君子的惟一归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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