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如梦
川不语
我从未见过太奶奶,有关她的事大抵都是从我父亲和爷爷那里听过来的,零零碎碎,渐渐才在我脑海里拼凑出她的模样,小脚,银发,极爱干净。这约莫就是她在我父亲儿时记忆里的样子,对于这些旧事,我是十分好奇的,脑海里大致浮现出她的一个浅浅影子,您若不赶时间,还请静下心来听我讲一讲她的故事。
太奶奶芳名敏真,原是江浙乡下一带小户人家的女儿,未读过什么书,只识得自己的名字,却不会写,家境虽说不是富裕,到也还算过的去,她所出生的时间是民国期间,虽有颁布不得裹脚的禁令,怎耐得上一辈人留下来的封建思想,本又是乡下,禁令也管不到,周遭人家的女儿也有裹脚的,我年少时每每听到父亲说起这一段时,心里不知怎地总是莫名其妙揪起一截,掐着自己的手指,那些三寸金莲的小鞋子我在博物馆里是见过的,缠绕连枝花纹的鞋尖尖细细,极像个倒挂的丑陋粽子,心里陡然生出厌恶感。父亲儿时有见过她修剪指甲,那长长的指甲深深的陷进肉里,若不及时清理,稍走一小段路,便会疼痛难忍,脱下鞋来血早已渗透了袜子,皮肉完全不成样子,每念及此,父亲都会皱眉,想必也是不忍。
太奶奶16岁那年便嫁与了太爷爷,她与太爷爷从未见过面,在婚前连对方的一张画像也不曾看的到,只是和着一纸生辰八字便匆匆托付了终身,这一托便是一生。
嫁娶那日应是风和日清,暮春时节,小径上落花一片,16岁的敏真身着一袭红嫁衣,风微微吹着头顶的盖头,掀起一个小小的角,余光能够看到对面人的鞋子,是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想必这就是新郎了。
他是这家最小的儿子,上有3个姐姐和一个大哥,虽然他最为聪慧,但此家的老爷对他最为严苛,想必是希望他能够成就一番大业,也曾在省城上过几年的洋学堂,听媒人讲,这家的少爷模样是极为俊秀的,待人也是极为和蔼的,不像别家的公子哥那样纨绔,但也是比较喜欢新式的那一套的,讲到新式这两个字,敏真的心里突然咯噔跳了一下,她下意识缩起双脚,媒人却像是看透了她的心一样,随即笑笑,扭头对她父母说道这桩婚事也是少爷的父亲定下来的,虽说他家也是大户,但完全没有瞧不起小家小户的意思,只要是身家清白的,模样没差的,再加上敏真的生辰八字与他们家的少爷极为吻合,这真是一门极好的亲事。
敏真抬起头羞涩的笑了笑,手指却不停的扯着衣角。敏真外表虽柔弱但性子却也强的很,若是当时她知道对方娶她的真正原因,恐怕是不会答应的,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一阵锣鼓声打断了敏真的思绪,一只修长的手牵住了她,这只手竟然意外的很温暖,囍布下的敏真羞红了双颊,晃过神后才发觉已被他的夫婿带入了厅间,她不知道的是,当她的夫婿瞥见那双小脚时,眉间已蹙然一片,成为新娘的敏真此刻还沉浸在欣喜之中,下一刻发生的事情却让她感到猝不及防。
她被新郎拉着进了里间,心下却也狐疑,下一刻便听到扑通一声,新郎跪了下来语气中已然带了一丝哭腔,只听到他哽咽道:“父亲,孩儿不孝,来晚了,还请父亲不要责怪”,身后似有人踢了自己一脚,膝盖一弯吃痛跪了下来,身旁男子还在哭诉着什么,敏真只觉着耳间嗡的一下,恰似炸裂一般,突然就明白了自己是为何嫁进来,顿时掀开喜布,这间屋子竟然是间灵堂,瘫坐在地上的敏真不禁倒吸一口气。
很快便有仆役拿着两件丧服替他们换上,屋内顿时响起了一片嘤嘤的哭声,若有若无,灵堂上一双白烛悠悠的燃着,敏真只觉心里森然一片,恰似有尖厉的刀在她心里划过一般,疼痛的犹如窒息。
距离老爷子安葬也过了10余天了,敏真在内院的园子里呆坐着,出神的望着池子里的鱼,不知何时,身后突然站了一个人,敏真似乎被惊醒了一般扭过头,看到他,嘴角微微动了动却不知说什么,二人静默着,这是敏真第一次正经瞧见他,面前的男子着一身烟蓝色袍子,面容清瘦,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年纪与自己也大不了几岁,敏真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一丝红晕,便赶忙扭过头去。
静默半响,男子缓缓开口道:“家里这个样子也是要散了,我在县城谋了一份差事,不几日便要走,”说此便顿了一顿,敏真的肩膀突然抖了一下,身后的男子似乎略带迟疑,停顿片刻复又说道:“你我毕竟没有,额,嗯”男子以手做拳抵在颚下咳嗽了几声,突然道:“你家去吧”,听闻此,犹如被惊雷劈到一般,敏真猛然转过身,嘴唇微微颤抖着道:“少爷,是要赶我走吗?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答应这门亲事呢?我既已嫁与你,是必是你的妻子,若您要休弃我,也请给我一个理由。”
男子万般没有想到一个裹小脚的女子竟会说出这般话来,心下不由得生出敬佩之情,缓了片刻,定睛望着她徐徐说道:“只是,我以后不再是什么少爷,或许也不能够挣得到什么钱,你跟着我会吃苦的,即使这样,你还要跟着我么?”敏真毫不迟疑的点了点头。
坦白来讲,他的家族早已如同一根被白蚁食尽了的枯木,硬是强撑着等到他父亲死后才分的家,祖宅在少爷走后不久也被他大哥卖了赌钱去了,姐姐们或嫁或走,真真是树倒猢狲散,娶敏真也是为了他父亲能够瞑目才答应下来的,不想,这正是二人缘分的开始。
时光恍若飞絮一般,当初分家产的那点子钱早已所剩无几,靠着少爷微薄的薪水,到也能勉强度日,只是有了孩子的家庭,难免开销会大一点,少爷兼着几份工,没日没夜的帮人补习,上课,毕竟是肉体凡身,之前又是少爷身份,常年这样,身体早就撑不住了,一个冬天的早晨,咣当一声,一头栽了下去,在外面洗菜的敏真听到声音赶忙跑了进来,见此情景,可把敏真吓坏了,大夫则是连连叹气摇头,人是救回来了,可也不中用了。
醒来的少爷,强撑着一口气,气若游丝道:“书柜的中层,有本书,去 ,去把它拿来”。敏真顾不得擦泪转身取了书,少爷半撑着身体,哆哆嗦嗦的翻开中间那页,将里头的东西取出,交到敏真手上嘱咐道:“当初的家产还剩下这几亩薄地,如今,恐怕我是不行了,你带着孩子回乡下好好度日去吧。”敏真泪如泉涌,头摇得和鼓一般,纵是有千言万语也如巨石般堵在心口,难以说出一字一句。
少爷终究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对于孤儿寡母来讲,留在这县城终究是不能存活的,敏真拉着两个孩子最终还是回到了乡下,靠着那几亩薄地辛苦的过活。熬过了没有少爷的漫长岁月。
太奶奶在我出生之前就已逝去了,年少时偶然听闻父亲讲起太奶奶的事,当然也只是只言片语,其中印象最深的则是太奶奶竟然会写字,父亲说在他儿时,忽然问她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时,太奶奶神情是很高兴的,她连忙在地上找了一根细长的桃木枝,很认真的一笔一划在平整的土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写完后欣喜对着儿时父亲道:“我叫敏真”,可父亲压根就没有看懂,还大叫着太奶奶诓他,后来父亲才明白过来,太奶奶写的是繁体字。
现在想来应该是太爷爷教她的,霎时间微风吹过,额间的发迷了我的眼,恍然间,我看到一位身材颀长的青年正半蹲在地上,拿着一根桃枝手把手教面前的少女写字,映入我眼眶的那两个字分明就是敏真,此时风静了下来,四周的桃瓣却洋洋洒洒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