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思念
史孟贵
我刚刚捧起一掬泥土
凉凉的、涩涩的
但我的手指温热
若时空能穿越
就让这温柔的一抹
轻轻的,仔细的
为您掖好长夜的被窝
或是帮您摘除乱梦的草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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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清明节的早晨,通往家乡的那条山路上,从外面开进来的车就会多起来,七里八村在外生活的人,一大早赶着回家乡祭奠逝去的亲人。
蜿蜒的通村公路,有时会出现城市才有的车辆拥堵。若天气阴雨,一如驾车人彼时地心情。
家乡是隐藏在孟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
那座山仍在那片山那边,从村子出来穿越山野通往山外的土路,已变成了水泥路。
山那边有母亲呼唤儿子回家的声音。去往家的小路那端,母亲用手搭起了凉篷,冬暖夏凉,低矮的老屋,窗明几净,窗下面那铺大土炕,散发着温暖踏实的旷味。
时光如流,往事并不如烟。
父亲早已归于故土。他的木棍敲击土地声、清晨从村头水井里挑水时水桶压弯担杖的吱吱呀呀声,在耳边仍如多年前一样清晰,就如他倔强耿直的性子, 已根植于我的血液,烙印于我内心。
父亲曾从军十年,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解放作战,抗美援朝作战,足迹踏过了大半个中国。
我无法知道,他当年是为何去了外面当兵。那个二三十户的小山村,先后走出去的还有九人。也许他和他们只是为了生存,也许只是对那个时代的被动顺从,肯定不是现今年轻人那种对远方的向往。我也无法猜想,战争结束天下太平了,他要解甲归田时,他是否考虑过接下去的路怎么走。他一生不认得字,也许有过无奈和失落?也许根本没有。也许归心似箭,生于斯,长于斯,归于斯,是他认为的天经地义的本分,是他向往的最好的归宿,安稳踏实。
当他卸下领章帽徽,要告别首长和战友,告别习惯了的部队生活,肯定有过不舍,当他跨越了陌生遥远的山川江河,在某个不知名的小站下了火车,背着极简的铺盖卷,徒步向着离开了十年多的家的方向赶的时候,他心里装的一定只有故土,或许牙根就不知道何为享受和前途,何为功劳和荣誉。尽管,铺盖卷里卷着的,有十几枚他参加过多个战役的大大小小的纪念章军功章。
父亲是复员后娶了小他十三岁的母亲,生了我和俩个姐姐一个弟弟。
因十多年的军队生活,使父亲疏于农活,后来一直没成为干农活的行家里手,也就少些被农人敬重,挣的工分也低,日子便过的比别人家更紧巴。他生性心直口拙,便有些自卑和孤独。但处处与人为善,心态随和淡然,人们提起他时会说那是个好人,因是党员,逢参加党员开会时便有了另一个身份,也会换来人们另一种眼光。
父亲没有什么手艺,不抽烟、喝酒和赌博,和一些没有手艺山村汉子一样,除了田里的农活,再没有什么喜好。那些从部队带回的奖章和个人或与战友合影的相片,却是他的珍藏。家里有个他成亲时置得朱红色衣柜,柜子的中层有两个小抽屉,一个里面有母亲藏放的房契、粮票、布票,奖章和照片就放在另一个里。从他那少有的谨慎仔细,可见它们在他心中的份量。
儿时的我,在睡前或他歇雨天时,常央求他讲打仗的故事,他很乐意讲。与现在的爸妈给宝宝讲睡前故事不同的是,他是讲自己的经历。
他会向我描述子弹如蟥虫般啾啾啾在头顶乱窜 ,他们躲在沟堰下,子弹打秃了堰坡上树的枝;讲老兵教他如何趴在地上躲避流弹;讲大炮炸响的时候如何满天尘土,啥也看不见(这个在我日后的亲身经历中,得到了真实体验);讲战场上倒下的人就如割麦时田里摞倒的麦捆子;讲他们几个人在一个老百姓屋内正要吃饭,突然几个国軍兵闯进来,排长带头把刚盛进碗里的热饭砸向对方脸上,然后抓对肉搏;讲抗美援朝时有的人冻掉了耳朵,有人如和他一同回来的孟月二哥那样冻烂了脚掌……,他可能在外面从不会也没有机会在对外人讲这些,我可能是他最忠诚的听众,每当这时,孤言寡语的他,脸上会流露出平时没有的亢奋和自信,脸颔泛起少有的红热,间或会改用半官腔说出几个我后来才懂的新奇词,比如围攻徐州,蚌埠大战,粟裕大将,黄伯韬兵团,杜聿明兵团。
那时我大约五六岁吧?或依偎着他,或爬在他对面双手托着下巴,屏住呼吸,绷紧神经听他讲。许多晚上,都是这些故事把我带入梦乡。可能间隔不多久我就会缠着他讲,没有新的故事时,便重复之前的,我仍津津有味的听,在这样的时刻,我便感到他其实比别人本事要大。
放学回家,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偷偷玩那些奖章,看那些照片,照片有他的有别人的,有背卡宾枪的,有背匣子枪的,都很威武,衣服却丑,棉衣肥大臃肿,单衣也不平整。那时候不懂得它们于历史于父亲的价值,但知道它们对于父亲重要。也惧怕他的威严,他脾气有时倔强,母亲说他犯了性子会发蛮劲。四个孩子中似乎对我尤为严厉,我也曾几次挨过他严揍,因此心有余悸,每次玩过后总是依原样放好,生怕又被斥责。
记不得我从多大开始,再没玩过那一捧铜铜铁铁的纪念章和那一摞泛黄的照片,再没有要求他讲打仗的故事。也许是因为上了初中住校一周才回家一次。再后来,和大多数长大的男孩子相似,随着年龄的愈大,与自己父亲的交流机会变得愈少,距离也渐远。再后来我一步步的走到了所谓的外面,在外面闯荡,与父亲相处的机会更少。那个年代普遍的家庭生活方式我缺失了十几年。
我再回到父亲身边的时候,是他患了重病,那时他已变得苍老、虚弱,更加少语、木纳。母亲说他一辈子很少生病,当兵打仗哪么多年,穿过死人堆,身上没留下丁点疤,是个有之福人。这次是急火攻心。
急火攻心是因家里的房子被小孩玩火烧了。那时我在云南边防某部服役,父亲不许让我知道,弟弟事后半年多才写信告诉了我。那个屋子是父亲用拚了大半子力气的积蓄为我或弟弟建的。他和母亲成亲后,为了置房子已搬了四次家。
我再和他在一起时, 他也许认为我在外面学的本事已远远超过了他,已无需再对我说教什么,我也不再需要他讲述能引我惊叹崇拜的历史。当时我也就是这么认为。很多年没在他身边,除了正常的问候照顾,我竟少有过与他贴心的交谈,也没有意识到人生还有永别,没有给过他儿子的亲昵温存。
他患的是再生障碍性贫血,这是我至今记得最清的一个不常见病名。这个病在现在甚至在当时都不是不治之症,但在他还本应壮健的年纪,父亲就撒手人寰了,那年我二十四岁。
若干年以后母亲仍然认为,我是个自然生长的孩子,父亲一生除了犟脾气没教会我过什么。而我并不认同。
事实上,在父亲最后那些日子里,他是刻意给了我一些说教的,虽然断断续续。那应该是他对十几年父教缺失的紧急补缺。他大意对我说过:做人要亮亮堂堂;不要刚强好胜;不和人攀比,不要眼馋贪图别人的东西;做事铺下身子,一锛一斧,人不要飘浮,夹着尾巴做人;不借别人钱财,欠别人的一定得还……,
这些直白的话,我当时当做了絮叨,后来明白,那是他的也希望我今后的为人处世之道。
今天我由衷的承认,他身上的某些东西我永远不能企及,比如敦朴、宽忍、厚重及善良。
回顾自己走过的人生路程,许多次的摔跤,错失,失败和人生没达到理想的高度,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没能更多的秉承他的这些人品。在人生历程上的许多个节点,特别是几次处在重要的人生十字路口茫然无措,而后又自我修正回归到相对正确路径,我往往也愿意归因于他最后对我的那些说教,归因于他身上诸如柔韧,隐忍,舍弃等个性对我潜移默化,或是得到了他冥冥之中的庇护。我常为此感到此生甚幸。
父亲的去世,当时并没有让我长时间的沉痛。没钱医治从医院回家,看着他忍受病痛折磨,我无奈的自责过,他停止了心跳到火化,我绝望的嚎啕大哭过,但那些痛苦不久便淡化了。
我继续兜转、闯荡。
后来的某一天,可能是年轻的浮躁终渐趋于平静;可能是跌跌撞撞的行走感到了疲劳;可能是經济精神上都有了相对宽松,我思念起了父亲,期望能再与他交流,能再听他多讲些往事甚或废话,想能得到一些父亲式的指点教导。这种期望的念头随着年龄增大愈加频繁。
也忆起了他的那些奖章,然而,它们竟一枚不剩的都不见了,是被盗?是遗失?无从知道去了哪里,母亲也说不出它们的下落。奇怪的是我内心并没有应该有的那种锥心遗憾痛惜感,反而相信,无论它们流向那里,定是一种最好的去处,它们肯定是以某种方式最终去往天国,让父亲珍藏,让父亲有机会去宣示,讲述它们的历历来来。只有他本人才真正懂得它们记载的那段历史。
时光如流,往事又确实如烟。
也似乎是某一天,我感到对父亲的清晰记忆,似乎也就大致这些,儿时的那段特别清晰,而更多往事,包括他的面容却变得模糊,而且日渐模糊。我方省悟,原来竟对自己的父亲知道的很少,我与他父子一场,除了童年,真正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过两年。他的太多事太多话还没对我讲。
并且有一个极奇怪的现像,我时常感觉少年有一个时间段是模糊的,如空白,如失忆,如断片。
我曾想过向和父亲一起当过兵的那几个伯伯叔叔打听一些父亲的往事细节,比如他曾经的部队和番号。我只记得父亲讲故事时提过他们是许世友的部下,他曾在台下听过他讲话。
然而,我只想过没有去做,我仍在忙,想等过几年不忙了再问不迟。
几年或十几年过去了,那些人也先后走了,只剩下了一个人,但他已半身瘫痪,无法语言完整的讲话。
我抢救式的向母亲打听,母亲告诉我:她十六岁嫁的父亲;父亲大约十六七岁时没有了我爷爷奶奶,十八九岁时当了兵;爷爷给他和大伯留下了三间草房,每人分得一间半;他们结婚时,用父亲挣的奖状(可能是立功喜报)贴满了一间房的两面墙壁;父亲除了那些铜奖章还有两样心爱的东西,一块手表,一双牛皮马靴。手表和皮靴在生活最艰难时托人买了,籴了粮食。父亲还有一张银票(可能类似于股票,估计是部队帮父亲用当时的津贴费买的),每月可从公家(合作社,相当于银行)领取一点钱;那时我们家和我大伯家各住一间半屋,大妈生性强势霸道,时常找因由指桑骂槐,父亲一直隐忍,一次大妈借故又与母亲吵架,父亲用平时勒紧裤腰带积攒加上借了一个堂叔的钱,在外面买了两间草房,连夜搬出了家。
那年,我两岁。
母亲再也讲不出更多。
从那以后,我每次回家探望母亲,躺在她滚烫的大土炕上,总是静静的听她絮絮叨叨,一直听着进入梦乡。
母亲知道我喜欢那些铜章,但真的一枚也不见了,她仅找到了一张从父亲复员证上撕下的半寸照片和父亲的一枚私章给了我。
我想,这就够了。
八九岁时的某个凌晨,我随母亲去田野捡拾秋收后田里遗落的花生果。小路两旁杂草上顶着深秋的夜露,在一抹微光下晶晶莹莹,裤角扫动,走不多远便露湿了裤角和鞋子。站在山坡上向西遥望,天空的星星与远方城镇的灯点相接,闪烁着迷离的光点,外面世界的神奇,早早吸引着一个判逆少年的心,期盼有一天能从这走出去,去那里看看。
如今,我早已到了"外面",已经走了许多路,去过了许多地方,见过了无数风景,可在深夜的睡梦中频繁出现的,总是少年时走过的条条小路街巷,也时常在远方向那座山的方向遥望。山上长眠着父亲,山下有我的村庄。我常屏息倾听,想听那曾经熟悉的声音,我努力的从记忆深处寻找,寻找父亲的音容笑貌,寻找那些山山水水草草木木的模样。
故乡每每是魂牵梦萦的终点。然而,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世事已发生了日新月异的改变。在无情的现实和时间的滚滚洪流之下,故乡这个终点正在逐渐模糊,也或许会慢慢消失。后人们在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物质生活的同时,世风却已不古,许多东西都在消失,老屋在消失,古树在消失,街巷在消失,懂乡礼、知农事的真正农民和乡绅在消失,淳朴的乡规民约及古老的宗族家训亦消失殆尽,最后甚至整个村庄也在慢慢荒芜、消失。同时慢慢消失的还有亲朋,真情,真诚,正直,善良和其它。一切终将物是人非。唯有那些大山,依旧和原来一样,默默无语,迎送暑来寒往。
有一个叫龙应台的人曾写过,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们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的目送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这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拐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
当真正读懂这些文字的时候,也许才会懂,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仅剩归途。
2020年3月21日
这篇文字在简书写于20年3月,4月刊发在墨旅1号,但当时因要求文字数量所限,做了三分之一删简。后来因简书使用不便,卸载并忘记。再后来墨旅1号停刊销号,该文丢失。
前几日看了电影长津湖战役后,感到父亲和那些千万参加过解放战争的父辈们真的是平凡而又不凡,崇敬怀念之情愈深,重新下载登录简书,一波三折,原文草稿尚在,甚幸。但愿这些文字不再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