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叫樊思离的不速之客如同扰乱春梦的夜风般了无痕迹。
然而春梦还在继续。
接下来三日,韩芳际依旧和之前一样,为谢绮罗牵马,和谢绮罗一起游湖踏青,听曲看戏。两人趁着桃花最后的花期,几乎逛遍了杭州城里里外外,甚至是妓院赌坊——除了那家春芳楼。那日,门口的龟公一见他带了个女眷来,便露出了个暧昧的笑容,全然没注意到那女眷正是名满杭州城的谢家十八小姐,以及她一脸恨不得打死她家“夫君”的表情。
“这位真不是我夫人……”韩芳际顶着谢绮罗的可怕视线,硬着头皮和那龟公解释。
“呵呵,我都懂……”这货夸张地挤了挤眼睛,笑容愈发暧昧,“带夫人来我们这临摩一下这夫妻间的秘事嘛。你们读书人啊,就是脸皮薄,自然是不肯承认……”
“不是,真不是。我要是娶了她,那我就,我就……”
“你就什么?”谢绮罗突然出声。
“……就没有儿子。”他看着她阴沉的脸,突然改了口,讷讷道。
谢绮罗没有回应,却是甩了袖子,冷哼一声,往来时的巷口走去了。
他本想说,我就去死。
然而实际上,不管是他说出口的还是没说出口的,都在某种程度上一语成谶了,并且来得很快。
而龟公这边,闻声看清女眷是谁后,登时就相信韩芳际的话了,立即一脸尴尬地打了个哈哈道,“这位公子可真是好本事,家有娇妻,还能携谢小姐这等美人一起……”
韩芳际默默摸向了口袋,寻思着有什么药粉能让人立即闭嘴的。这个念头他先前只在谢绮罗身上动过。不过很可惜的是,并没有这种东西,不然他和谢绮罗也不会有今日这般暧昧关系。
一想到被气走的谢绮罗,韩芳际突然叹了一口气。
她自小在杭州城长大,几乎认识城里所有人,哪里还有什么新鲜的可吃的可玩的呢。这几天,说是让他陪她逛街,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而他终是要对不起她的。
无论如何。
却说谢绮罗这边,一怒之下,竟是丢下韩芳际和马儿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只是很想混在大街上的人流中,冷静一下。
她却突然想起了谢裳刚回江南时,和她的对话。
“谢裳,你就那么喜欢那沈墨?”
“喜欢,便是喜欢了。”
“沈墨有什么好喜欢的?臭男人一个,对你还没安好心。”
“绮罗,喜欢,便是喜欢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你以后也会懂的。”
——这果然是没办法的事。
她想起兄长提起沈墨时,一向澄净如湖的眼睛里泛起的涟漪,泛起某种她所无法理解的忧伤。
而她现在理解了。
这忧伤的源头,竟是某种隐秘的甜蜜与愉悦,就像她拉韩芳际一起游玩的那几天。从听到他赞美的得意与兴奋开始,直到变质为如今听到他不屑的委屈与烦躁为止。
都是因为他,因为他说的话。
也许那都是谎言,也许连同他整个人都是谎言。
既是谎言又如何,有人相信了,谎言便不是谎言了。
“哎呀呀,少女情怀总是诗啊——谢小姐,这是在黯然神伤呢?”
一个声音揶揄道。
谢绮罗定了定神,看清来者,却是一个袒胸敞怀,黑衫短打,形容古怪的男子。这人看着二十上下,肤色微黑,一头棕发在阳光下泛着红色,分出几股鬓发扎成小辫束在脑后,其余半长不短地披着,左耳垂下一个半月型耳饰,眉目深刻,鼻直唇丰。
一看便是关外之人。
“我不认识你。”谢绮罗直觉来者不善,神色冷淡,倒也不怕。这杭州城,她谢家的地盘,料得他也做不出什么事。
“不碍事不碍事。”那人眯着眼睛笑,显得热情过头,“在下樊思离,南疆人士,释天伽利湿婆阎冥神教左月使是也——就是你们中原人说的那什么魔教护法。好啦,你现在认识我啦。”他说这么长串的话,既不喘,也不顿,语气显得很是平和了,且依旧保持笑眯眯的样子。
谢绮罗却转身就跑。开什么玩笑,话本里说的,魔教可是会屠城的。
“谢小姐喜欢韩芳际?”那魔教左使站在原地,老神在在,没头没脑地问道。
谢绮罗一顿,僵在原地。
“喜欢又如何?”她闷闷地说,“喜欢,便是喜欢了。”
“有多喜欢?”樊思离靠近她,仿佛随口问道。
“关你什么事?”谢绮罗后退一步。
“本来不关我事的。”樊思离狡黠一笑,道,“但是我给他下了毒。我教秘毒,七日逍遥散。中毒者在头七日内会过得很逍遥,因为等到了第八日,他无论如何是要死的。那种很难看的,很痛苦的死法。算算日子,唔,今天是第六日了吧。”
六天前,韩芳际刚到江南。而这六日里的三日,韩芳际一直在陪谢绮罗游玩,的确是很逍遥了。
“那又如何?”谢绮罗冷冷道。
“如果你只有一点点喜欢他,也完全不在意他明日过后便死了,”樊思离无奈道,“那便不如何了。”
“你和他什么过节?”谢绮罗嘲讽道,“你老婆被他睡了?”
“你看我头发颜色便知道了,一点也不绿。”樊思离指了指自己一头红发,开玩笑也似,“女人真是很奇怪。相好快要死了,还要在意他有没有睡别人老婆。”
谢绮罗瞪着他。
“所以我不喜欢女人,”樊思离一本正经道,“所以他也不可能睡我老婆,这下谢小姐放心了吧。”
“少给我扯有的没的,我又不是你,对别人喜欢谁不感兴趣。”谢绮罗冷哼一声,“你和他到底什么过节?”
“哎呀呀,态度真恶劣呢。”樊思离道,“我和他是没有什么过节,不过我和你们谢家的一个东西有过节。”
谢绮罗神情更冷了,反而问道:“韩芳际也是你们魔教中人?”
“谢小姐果真聪慧过人呢。”樊思离拍掌笑道,“一下子想到那么多,可是他不是哦。”
“你怎证明他不是?”
“谢小姐如此聪慧,想必自有判断了吧——你觉得他是吗?”
谢绮罗沉默了。
“不过这么一来,”樊思离突然不笑了——那张脸不笑的时候显得十分冰冷,且邪气,他沉声道,“我就可以肯定那东西在谢家了。”
“——锦绣图,谢小姐知道这东西吧?”
“你诈我?”谢绮罗才有些惊慌失措了。刚才她紧张过头,却不是因为锦绣图。
“不诈你也行哦,”樊思离恢复了微笑,“反正把韩芳际抓回去,给他一半解药,再严刑逼供,便知道在不在了。”
“他既是你魔教中人,”谢绮罗镇定道,“为何要对他下毒?如果我说我不喜欢他呢?一个骗子,有什么好喜欢的。”
“你喜不喜欢他这个事我可说不准,”樊思离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下毒。”
“因为他叛教了。他不再是我教中人了。”
“叛教?”
“原因嘛——”樊思离朝谢绮罗背后努了努嘴,“不如你直接问正主吧。”
背后,韩芳际正直直地站着,没有牵马,非常安静。
谢绮罗也安静地看着他,没有问他来了多久。
由于习惯流离,韩芳际轻功很好。如果他想要悄悄站在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背后,实在轻而易举;如果他想要悄悄潜入谢家找些东西,恐怕也不会太难,何况十八小姐请回来的客人,谢家又岂会对他有过多戒备。
“我来江南,”韩芳际垂着眼,“却只是为了见一见江南。”
谢绮罗定定地看着他:“你那次在马车上,说的明明是慕名而来,想要见我。”
“我见到你,”韩芳际抬眼看她,目光缱绻,温柔又透着哀伤,“便是见着整个江南了。”
“打住,”在一旁搓着鸡皮疙瘩的樊思离突然叫道,“还是我来告诉你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