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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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这是一起县志遗漏的事件,大概后人不想看到前人难堪的一幕,并怕照见自己的影子。但,真实的存在始终存在。即便县志不载,也抹不去大地上的存在。
城东高踏步上的昙楼老屋,房龄有200年了,那柱石稳固如初,一抱粗的杉木柱子表面布满皴裂的细缝,用指甲抠进去,里面完好不亚于新材。尤其是柱上的牛腿,挑出的狮鹿花鸟和戏文老孩,虽然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仍然遮掩不住栩栩如生的灵动。
这老屋开间阔而深,冬日阴冷,夏天却分外清凉。
农历乙酉年七月初三午后,甲本先生躺在正堂转角“六顶间”的一张竹制摇椅上,闭目养神,体态安闲。小妾春蓉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替他摇着芭蕉扇,摇着摇着,一只瞌睡虫上来,扇子落地。甲本先生微微睁开眼,春蓉吓得赶紧拾起扇柄,啪哒啪哒使劲一通乱摇。
“笨手笨脚,轻点。”甲本先生低喝一声,春蓉于是又放慢动作,扇子变得柔和。
四周鸦雀无声,蝉在楼外树上时而发出几声懒懒的噪鸣。一片南风从门前扫过,分割出里外炎凉两个世界。
甲本先生欠起身,端起右侧茶几上的清茶,揭开盖,抿一口,盖上。突然身体晃了晃,发出一阵剧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春蓉慌忙站起给他拍背,空心粉拳,轻重有度,明显拍到了穴位,甲本先生舒缓过来,重新躺下,将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臂平放在胸口。
春蓉转到面前继续摇扇。甲本先生下意识地翻翻眼珠,视线落在春蓉左腕那只羊脂玉手镯上,莹白的玉色竟然在他落寞的眼神中勾起一丝浮光,伸手按住春蓉丰润的手背。春蓉乍吃一惊,转而羞涩地笑了,不经意间发现,自己那双曾因割草拾柴而显得粗糙的小手,经过两年大户人家富贵气的熏染,已经变得十指尖尖,纤纤嫩嫩。
“东洋兵打进来了!东洋兵打进来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喊声,空气中窜入一股火药味,让甲本先生无端联想起某某年那场村族内乱人心惶惶的场景。只见仆人来富气急败坏地扑了进来,大喊大叫:“老爷,不好了,不好了,东洋兵打进来了!”
“白日撞鬼,哪来的东洋兵?”甲本先生喝斥,缓缓坐起,不动声色。
“真的,真的,是县衙赵科长讲的。他叫我捎话给你,要你立刻去县衙开会。”
甲本先生死死盯着来富那张吓得赤紫的苦瓜脸,终于相信这个老实仆人不会撮空,但仍然教训道:“东洋兵不是说到就到的,还没到,便说打进来了,这不是妖言惑众么!”
“哦哦哦,是是是,我吓死了,吓死了。”来富摸摸下巴,也为自己的失态感到好笑。
甲本先生不再理会,打起精神,撩起长衫,跨出门槛,大步流星,边走边吩咐:“去通知几位族中长老,晚饭前到祠堂碰头商议。”
甲本先生从县衙领了上峰旨意,直奔东门陈姓总祠,几位族中长老已在议事厅等候多时。
甲本先生不作解释,首先发一道指令:“鸣锣!”
祠堂的规矩:除非遇到关乎全族利益的紧急事务,最典型如与若干世仇宗族之间爆发械斗,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才会以鸣锣的方式召唤全族男丁集会。东门陈氏系本邑大姓,全体性会议人数少则五六百,多则上千。通常即便有急事,也是先行照会各房、各保的头脑,协商一致,再各自分头布置落实。甲本先生在族中德高望重,是本邑前清最后一位秀才,还到日本留过洋,参加过孙中山的同盟会,现任县参议会参议员,但凡堂众事务,一言九鼎,族长也听他的。但他向来行事温和,考虑周密,这次的做派却让人感觉有点突兀,甚至专断。
“东洋兵要来了。”一句话,众长老愕然,惘然,同时默认了甲本先生的决断。
天色渐黯。锣声在十字巷口响过三圈,祠堂内外已是人头攒拥。戏台上的汽灯点亮了,炽白的灯光照得四周建筑和人群通体透明。此刻,无论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种田客,还是世家贵胄留下的白头老童生,长衫短褐,均无差别,人人流露出诧异、惊骇,伸长脖子,静候主事大佬发落。
戏台屏风前摆出一排座椅,坐上了一众长老和保长。甲本先生站在台前,清清嗓子,拉起调门说:
各位父老乡亲!今日火急传呼大家集合,只为一事:县府刚才接到情报,一支日寇残部即日从沿海启程,向省会H城转移,预计三日内将经过本邑。此消息让人一喜一忧,喜的是抗战历经八年,终于胜利在望。世界大势已定,德国法西斯投降,日寇现在是战略收缩,下一步无疑就是溃败、逃窜,缴械投降指日可待!忧的是日寇凶顽,本性难移,此次流窜本县,很可能骚扰居民,涂炭生灵。为防不测,县府决定,对东南西北四个城门碉楼进行加固,由驻军加强防守。今夜7时开始,各保分头组织,每户出一青壮男丁,三班轮流施工,确保明日天黑前完成。严阵以待,计日程功!
甲本先生身体孱弱,说话却掷地有声,寥寥数语,就把事件的来龙去脉、上峰布置的任务讲得清清楚楚,同时传递了有关天下大势的信息,很有感召力。其实,这样的大会演讲,甲本先生平时也难得遇到一回。显然,他的情绪有些亢奋,有一种打了鸡血似的冲动。
但底下的反应却不尽人意。
人们开始交头接耳,有人一惊一乍,有人漠无表情。突然前排中间爆出一阵骚动,一个绰号“大卵杠”的壮年汉子跳出来说:“有事了找百姓,没事了当百姓狗屎。这碉堡前后修过三次,秦始皇造长城也不过如此,没经一仗难道又坏了?我看就是衙门那些狗官动的歪脑筋,借抗日名头搜刮,拿百姓当瘟猪杀!你们愿去就去,反正我不去!”
一时间,许多人跟着起哄,都说“不去,不去”。还有人阴阳怪气地说:“我是穷光蛋,不怕被人抢。东洋兵要抢也抢有铜钿老板,让老板们多放点血吧。”
“肃静!”甲本先生扬起左手,在空中略定片刻,口气低沉而严厉:“都什么时候了,还说些没气没屁的话。吃到鬼子的花生米,看你喉咙还响不响得起!”接着慷慨陈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自抗战军兴,本县先后三批1000多名子弟奔赴前线,绝大多数战死沙场,我们这些在后方苟活的人,无不是托他们的再造之功。现在大敌当前,大家一定要以大局为重,齐心协力。我陈某人若不是年近花甲,老迈无力,今日爬也要爬到战场去!”
大卵杠又在下面歪怼:“说大话卵用。我哥就战死在长沙!难道穷人就只配当炮灰?你们这些大佬也做个样子给我看看!”
“好,我当大家面,现在承诺,此次为保境安民,捐米八石,布十匹,补助贡献劳力者,事后交由各保分发!”甲本先生义无反顾。
台上几位长者带头鼓掌,底下一些人也跟着唏哩哗啦拍起手来。
甲本先生继续报告:“县长特意说明,此次是防患于未然,有可能日本残兵擦肩而过,不一定进城。本县为千年佛国,东洋佛教祖庭所在。当年日军由北而南一路杀来,到了大山脚下,遥望南天祥云,便下令止步,生怕惊扰了祖庭,说明东洋鬼子对佛祖还是心存敬畏的。有赖佛祖保佑,本县在抗战烽火中侥幸得以金瓯无缺。眼下贼锋已然是强弩之末,想必再无胆敢来犯的理由。但凡事皆有两面,有道是穷寇莫追,须防狗急跳墙。万一鬼子进城,烧杀抢掠,难道我们放弃抵抗,引颈受戮?所以,要有两手准备,首先是严防,除了驻军防守,各家各院都要关锁好门户,注意安全。其次,不要主动挑事、惹事,他要过境,就由他过境,井水不犯河水。后面的事,自有国家出面对付。政府和百姓,各司其职。谁要是莾撞造次,惹出祸来,责任自负!”
甲本先生转述了县长通报的一起无头案,要众人引以为鉴:
一队驻扎在南部某城的日军,携带枪支弹药,受命移防省城,一路步行至某县某村,已是正午,因天气炎热,带队军官下令就地休息。士兵们吃了干粮、喝了水,看到村边拱桥下有一片碧清的溪潭,凉意浸人,便纷纷脱衣下水游泳、洗澡,长官禁止不住,自己也忍不住探入水里,随身的衣物和枪支弹药都搁在岸上的老杨树下。不想,村里有两个大胆后生,看到日本兵都在溪水里玩耍,趁其不备,偷了两支步枪和20发子弹就往村里跑。待到日兵发现,提起裤子追赶,两个后生跑进村,便直着喉咙高喊:“鬼子进村了,鬼子进村了!”村人探头一看,便纷纷往村后山上跑,仗着路熟,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日军在村里转悠了半天找不到人,恼羞成怒,一把火,把全村的房屋给烧了。
“你们说,这两个后生是英雄,还是狗熊?”甲本先生发问。
众人哄堂大笑。无人应答,因为谁也辨别不清。
一把山羊胡须的老族长于是站起来说:“甲本先生把该讲的都讲了。甲本先生高风亮节,以身作则!你们废话少说,按吩咐去做。有自讲自听、不服管教的,送官府惩办!”宣布散会。
开完会,甲本先生回到家,一家人还在等着他吃晚饭。甲本先生有两个儿子,一个教书,一个开布店,带着媳妇、孙子都在省城,一年至多回来一趟。家里就自己和发妻吴娘和小妾春蓉,外加仆人来富。
菜冷了,春蓉端去热了热,重新端上来。吴娘吃得专注,细嚼慢咽,却吃得很少,半小碗米饭,吃完,放下箸,就起身回房念经去了,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来富向来不上桌,挟了几箸茄子、羹豆,端着碗坐在楼梯脚,狼吞虎咽,吃完,把碗搁到灶台上,也顾自去廊房休息。留下甲本先生一人,春蓉陪他吃。
甲本先生平日里习惯晚餐喝一盅小酒,今晚尚有余兴,喝过一盅后,要春蓉再添上一盅。
“老爷,东洋兵真会打进来吗?”春蓉见甲本先生脸上还留着一丝兴奋,想起下午来富匆匆报信的一幕,便悄声问。
“可能会吧。也不一定。”甲本先生模棱两可。
“我听街上很多人说要准备逃难。我的意思,是不是请你和大娘到我乡下老家避一避,山里头,东洋兵不会去的。”
“不可以。我是县参议员,国难当头,有责任组织民众自保,怎么可以撂下大家自己逃难?再说,逃难的都是小户人家,我们这种高门头大道第,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人不在,万一被鬼子纵火烧了祖屋,如何向先人交待?好在有驻军防守,四门的碉堡修好了,想必东洋兵轻易攻不进来。只要不进城,就没事。”甲本先生既是安慰小妾,也是安慰自己,尽可能朝着乐观方向考虑。心情略有放松,吩咐春蓉:“万一鬼子进城,把大门、二门以及各个房间门统统锁好、闩紧,你们躲在里面不要出来,不可声张,不要有动静!”
“哦,捉迷藏!我躲到后廊柴垛里,东洋兵肯定找不到!”春蓉这年纪,玩兴还很重。甲本先生前年娶她时,她才十六岁,对小妾和丫头的概念都分不清。甲本先生上年纪了,发妻吴娘身体虚弱,需要一个年轻女子照料家务。
夜凉了,春蓉掌灯送甲本先生进房歇息,撩开苧纱帐,用蒲扇驱赶了蚊子,掖住帐角。甲本先生钻进帐里,突然来了兴致,轻轻抓住春蓉的手,一把拖了进去。
这民国政府的情报是怎么做做的!说好有三天缓冲期,孰料次日上午一支日军就出现在城东五里的横山岭头,两架小钢炮对准东、南两城门接连放了几炮,虽然没打到城墙,却把那些正在修碉堡的民工吓得鸦飞雀散,人们争相逃命,几个负责监工的小吏和士兵挡不住,也纷纷各自跑散。驻军赖营长一看苗头不对,不等向县长请示,当即下令:“撤,快撤!就我这几条步枪,弹药严重不足,怎么对付得了日军的火炮?撤,先撤到溪南山脚,到那里看看情况再说。”驻军一撤,县长闻讯,大惊失色,说:“不转移的话,日军会把县衙都端了。走,走,避避风头再说。”也带着一群僚属从县衙后门龙滚似的去了。
“横山岭头骂知县。”老百姓怕见官,只敢背后唾口水出出气;可这些当官的也太不像话了,当官当官当什么官,让老百姓供生人牌位啊!
倒是甲本先生非官非吏,还在一本正经地张罗办事。
一早,甲本先生令仆人来富备了一乘小轿,坐轿来到城外五里的大庙。叩开山门,小沙弥熟识,急忙飞报方丈,方丈当即到会客厅接待。主客坐定,方丈请茶,问:“甲本兄大清早来访,定有要事相告。”
“师父真是‘不争名利心如水,笑看人间万事非’,何等潇洒、雅致!”甲本先生端详这片方外之地,窗明几净,香烟缭绕,僧人的呼吸特别平和,就连花草虫鱼也布满佛系,想起先前曾受方丈之邀偕二三友朋于此品茶赋诗,其乐融融,不免感慨世事难测、荣辱咫尺。
“今日之事,若不是燃眉之急,关乎一邑生灵,断不敢贸然叨扰师父。”遂将日寇可能来袭事由告知,商请方丈:一旦敌寇来袭,能否以教宗名义,阻止乱兵肆意妄为?
如何阻止?方丈问。
及时联络对方负责的军官,晓以佛教祖庭的地位,要求他们绕道而行。甲本先生亮出自己的设计。
老方丈连连叹息:末法时代,世道败坏,也不知这班东洋兵是否礼敬佛教。如若对方登门求知,当然可以劝导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但人之非人,人心之险,不可思议。当年长毛之乱,官兵进剿,所到之处,杀人如麻,官匪何异?况且蛮夷乃化外之邦,冥顽不灵,尤其颓败之兵,心性迷乱,纪律松弛,怎会听从佛门劝诫?纵是佛祖亲临说法,想必也是对牛弹琴。敝寺所能做的,大概就是尽可能收容一些难民。别的,恐怕就在能力之外了。且老衲亦有一虑:万一由此引火烧身,殃及千年古刹,我等岂不成了佛门罪人?
甲本先生静下心来,设身处地,方丈所言极是。自己想多了,未免书生气,怎可将清静佛门与战争杀伐硬拽到一起呢?此事不可强人所难。道声“惭愧”,便匆匆起身告辞。
回来路上,听到炮声响起,急忙下轿步行,让来富回家守护,自己径直赶往县衙。
进了县衙,除了那只老黄狗在墙脚打哈欠,连人影都不见一个,气得他跺脚骂娘。没奈何,又跑去本宗祠堂,见到几位长老。这些老人平时闲着无事,每天到祠堂里报到,兴来时说古论今,乏力了打坐养神。此时竟还茫然无感,气定神闲,不知外面大祸之立至。听甲本先生约略说明情况,顿时六神无主,面面相觑,只管盯着甲本先生问:“咋办,咋办?”
甲本先生忽又异想天开:“此时要是能拉起一支团练就好了,采用当年对付长毛残匪的办法。但怕是来不及了。我一路走来,看到满城人都像无头苍蝇,拎着大包小包,拖儿带女,涌出西门、北门,纷纷向乡下、山里逃难去了。这时候就是紧急鸣锣恐怕也聚集不起了。就算集合了一些人,手中只有马刀、梭标,至多几支猎枪,如何对付全副武装的日军?”
长老们相顾失色,一筹莫展。是啊,当年组织团练清剿长毛残兵,宗谱里记载分明:
……辛酉之岁,浙东失险,贼入T城,居民作鸟兽散。谨亭先生愤然曰:“国家二百余年厚恩,今日正吾侪报效之秋。”适发逆大股入邑西境,先生召集族人,激以忠义,约期进剿。百姓如潮涌入,呼声动天地,屋瓦皆震,贼大溃若倾。邻境闻风响应,协力灭贼,四方顿时肃清。当是时,粤匪骚动江淮间,南首江浙。谨亭先生以乡团制上游,俾众周知,多途邀击,而后东南贼锋尽熄。先生乃单骑走郡城,见城中楼阁多成瓦砾,明伦堂岿然中颓,先生乃谒长史,以千金治残垣,凡阅五月而重光。
可这些记录在现实面前如捕风捉影,令人疑似小说家信口开河。事到临头,主事者们皆如泥塑木雕,唯有坐以待毙。
甲本先生转而抱怨:一盘散沙,一盘散沙!自晚清废止科举,人心不古,宗族脊梁不再;自说自话、以下犯上的人多了,且无人关心堂众之事,都道是与己无关,一味诿过于人。全是亡国破家之相。这样下去,如何得了!现在水缸岸磨刀,为时晚矣、晚矣。
但扪心自问,抱怨又有何意义?是否也有卸责之嫌?对于东洋兵的来犯,自己事先也没有足够的估计,心存侥幸,还指望借佛祖之威,迫使东洋兵有所收敛,糊涂!既不能力挽狂澜,跟这班老朽空谈何益,不必多费口舌。便指点各位:关好祠堂,快回家去,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要出门。各自保重,自求多福吧。言毕,亦即打道回府。
当他再次走上街头时,行人已经稀少,远远看到一群日本兵端着枪咿哩哇啦冲了过来,领头的居然还打着一面“大日本难民借道回国”的白旗。他赶紧闪进一条小巷,气喘吁吁跑到自家门前,只见大门敞开,旁若无人。这一惊不小,咋回事?
快步跨进门槛,只见正对堂间,拥着一群人:仆人来富双手反背被捆在廊檐柱子上,两眼发直;妻子吴娘手脚被绑在室内一把太师椅上,暗自垂泪。三个日本兵,其中一个脱了裤子,正把春蓉压在地上,做那种事!
尊严!一个中国绅士的尊严,竟被一群野蛮人当狗屎踩在脚下碾磨!
甲本先生破口大骂:畜牲!强盗!不顾一切扑上去厮打。可是,一个日本兵把刺刀往他脸上一晃,另一个喝声“八格牙路!”一枪托敲来,击中臀部,甲本先生应声倒地。眼看着小妾春蓉在地上又哭又叫,那个黑黢黢的鬼子还在“嗨嗨”使劲,甲本先生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嘴里叽哩咕噜竟用日语骂出一声:“禽兽!”
干活的鬼子看似军官,听到有人用日语骂他,竟然吃了一惊,放过春蓉,停止兽行,跳起身,套上裤子皮带,过来一把揪住甲本先生的衣领:“你,会讲日语?”
仆人来富大叫:“我家老爷留过洋,他在日本读大学时,你小子还在抹鸡屎。快给老爷叩头认罪!”
“你的,胡说!”一士兵用刀尖在他鼻子前比划比划,来富立刻噤声,故作两眼翻白状。
那日本军官正正衣冠,态度变得和善,开始用日语与甲本先生交谈,大意是:其一,你,有大小两个老婆,未经你同意,睡了你小老婆,向你表示歉意。其二,本部奉命移防省城,不打算骚扰当地居民,进城目的只在解决给养问题。要求甲本先生出面告示居民,每户交出米、肉、鸡、鸭若干,愿上交耕牛者有赏。只要主动上交,即可免除士兵入室搜查。等等。
甲本先生装聋作哑,只管摇头:早年去日本读过几年书,日语早就忘了,你说的什么,我不懂,一点不懂。
反复再三,那军官撕破脸,凶相毕露,命令两士兵:把两男的带走,当挑夫!
来富帮主人求情:“长官,当挑夫,我去。我家老爷是读书人,你看他这大年纪,又有病,哪来的力气?”
“死啦死啦滴,少废话,都去,都去!”
甲本先生忍气吞声,一边用手比划,一边又用生硬结巴的日语提出交换:家里尚有20块袁大头,愿以换挑夫脚力。
军官不耐烦地摆摆手,说:“拿来,拿来!”
甲本先生去里屋拿出银元,交到军官手上,军官一把抓了,挥挥手:“带走,带走!”言而无信,大概还想有必要拿甲本先生派派用处。
两个日兵推推搡搡,押着甲本先生和来富,丢下两个女眷,走出大门。
四处街巷都是些横冲直撞的东洋兵,挨家挨户砸门破壁,抢来一袋袋米麦和一只只鸡鸭,果真还有一头黄牛,集中堆放到街心大明宫前的空地上。几十名来不及逃走的居民,被日兵的刺刀圈在空地一角。
甲本先生和来富也被推入人堆。这时,他才有机会偷偷询问来富:“叫你们关紧大门,鬼子是怎么进来的?”
来富说:“起先,门是关紧的,黑漆大门鬼子轻易敲不开。可是听到大门外鬼子的枪托越砸越凶,越砸越猛,把大娘吓住了,说再这样砸下去,大门要被砸坏的,硬要我打开门,让我好好跟人家说话,相信佛祖保佑,人家也会讲理的。谁晓得竟惹出这样的祸水!”
甲本先生听了,跌足捶胸,懊恨不已:“真是应着了‘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的老话!这种时候,还惦记着门会敲坏,还以为鬼子会跟你讲道理。愚蠢,愚蠢透顶!”
“鬼子兵先是撞见大娘,扑上去就要扒大娘的衣裳。春蓉从里屋拿了把菜刀冲出来,喊着:‘谁敢动大娘一根头发,我跟他拼了!’那几个强盗转眼看见春蓉,眯开眼笑,叫着‘这个漂亮,漂亮’,就把她按倒在地,春蓉举刀乱舞,可哪是那些强盗的对手,很快菜刀被打落在地,双手双脚被死死压住……”
“哦。小女子还有点脾气。可惜,这身子被糟蹋了,坏了。”甲本先生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焦辣辣的太阳底下,一群人或坐或蹲,无精打采。几个持枪的东洋兵站姿笔挺,一脸严肃,倒是没把众人太当回事,未加约束。
忽然看见“大卵杠”从一条小巷口跑出来,避开守卫的日兵,直奔甲本先生。
“你来干啥?送死啊!”
大卵杠朝四周瞄一眼,见日兵没注意到他,便扑在甲本先生耳边小声说:“我刚用锄头打跑了两个鬼子兵!”
原来,大卵杠去修了半天碉堡,结果白忙乎了一场,听到炮声一响,驻军跑了,民工散了,他也趁便赶紧跑路,暗想“保家卫国、保家卫国”,首先还是保家要紧。匆匆赶到家,转过墙门口,只见老婆刚从菜地摘了半篮茄豆回来,才走到后水门,被两个鬼子兵撞见,鬼子兵嘴里叫着“花姑娘、花姑娘”,就像饿狼似的朝她扑去。大卵杠一看,顿时血往头上涌,骂道“狗东西,欺到老子头上来了!”随手抄起放在墙门口的一把锄头,大喝一声:“别跑!”高举锄头劈头盖脑朝那鬼子头上砸去,那鬼子吓得魂飞魄散,抱头鼠窜,大卵杠挥舞锄头,穷追不舍,另一个见了,跑得比兔子还快,一转眼,鬼影子都不见了!
甲本先生听了,由衷赞叹:还是你,保住了自己的老婆。有勇,有胆!
大卵杠得意地笑了,笑得很灿烂,随即压低声音:“我看这支日军其实就是一队败兵,子弹怕是都快打光了,一上午,除了几声小钢炮,没听到进城后发出一声枪响。他们现在为了节省子弹,都不敢开枪杀人,刚才遇到两个老倌躺在路边,都是被刺刀刺伤的,好在刺在腿部、肩膀,没伤到致命。所以,我把老婆藏好后,锁了门,就来找你。我想,城里有那么多人,就是拿出宗族械斗的魄力来,几千人用马刀、梭标、土手雷,将百把个鬼子生吞活剥,填牙缝都不够!”
大卵杠这一番豪言壮语,让甲本先生顷刻间也动了心。可是转向四周一看,几个东洋兵竖着刺刀,一群被圈的居民如同待宰的羔羊,心又虚了,无奈地摇摇头:“我被他们盯上了,跑不了,不像你。再说,多数人都逃难出城了,到哪去找人?除非演‘空城计’。”
来富悄悄扯一把大卵杠,朝着一旁叠得高高的子弹箱,呶呶嘴,嘟噜一声:“砖头”。
大卵杠会意,兴奋地点点头,朝那几个站岗的东洋兵瞟一眼。那几个东洋兵倒像是老实人,让他们看守财物和民夫,站得毕恭毕敬,目不斜视,形同木偶。大卵杠不再多言,转到人群背后,猫着腰,就近钻入一条幽深的九曲弄堂。
东洋兵在城里一直折腾到傍晚。除了抢劫财物,就是奸污妇女,有极端下三滥的,在人家家里煮饭炒菜吃了后,临走,在锅里拉了大便。不怕天打煞啊!
傍晚,有一小头目过来传令,几个士兵督促挑夫们整理各类物资,分别打包。或直接装入脚箩,穿成担,重则百来斤,轻则五六十。来富悄悄将两只装着被褥等蓬松物品的箩筐挪到甲本先生跟前,意图照顾主人。
甲本先生苦笑着,轻声嘀咕:“不知要送到哪。就是空手走路,二十里来回也吃不消。”
来富对着那堆日兵自带的板箱,满腹狐疑:“老爷,我刚才偷偷用手探过,里面全是砖头!你说这日本兵是不是吃了撑的,行军赶路还挑砖头干啥?”
“不可能。写的明明是子弹箱。”
“那么说,鬼子真是没子弹了,用这板箱伪装唬人!”
“嗯,大卵杠说得没错!本来,只要大家齐心,几个毛贼是可以对付的。可惜,天不随人!”甲本先生沮丧至。极。
等到天黑尽,才见一班鬼子军官从衙前酒店里出来,歪歪倒倒,跌跌撞撞,满身酒气。大概这些鬼子多久没吃到美食了,今日难得饕餮一顿,个个酩酊大醉。本来,酒店厨师早已跑了,老板没跑,被逮个正着,迫于无奈,只好叫来两个学徒下厨。
宿营?行军?一军官正待下令,突然间舌头僵住了,眼珠不转了。夜空中滑过一颗流星,随即爆出一声惊雷,城西、城北两线,几十面铜锣同时开槌,瞬间震得天幕晃荡、星河摇曳!锣声自远而近,越来越密,越来越响,越来越亮!不断有新的锣声汇入。不一会,就听到锣声中夹杂着阵阵喊声:“冲啊!杀啊!杀死鬼子兵!别让鬼子兵跑了!”与此同时,一阵噼噼啪啪的枪声扫过夜空,从子弹带出的嘶嘶的风声可以辨识,那不是民间的土枪,分明是正规部队的真家伙!
鬼子军官的酒意吓飞,拔刀乱挥,哇哇大叫,似在下达紧急撤退命令,随后便带领一支松松垮垮的队伍夺路而走。几个守护物资的小兵拉子,还有掉落在四处的散兵,没命似的追赶队伍,什么财物、宝贝、子弹箱都不要了。
锣声,喊声,枪声,还有不知从哪里冒出的火把、锄头、马刀、梭标,冲天而起,洪流滚滚,奔腾咆哮!东洋兵退出城外,沿马路向北仓皇逃遁。
当夜,有星无月,有路无灯,流萤夹道,众犬狂吠。看似追兵越来越紧,越来越近,沿路的村庄接连不断地响起了锣声,锣声追着锣声,锣声带出锣声,锣声就是催命符,锣声就是吊魂索!东洋兵心惊胆战,慌不择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口气跑到四十里外两县交界的关岭,见山下的火把仍在四处游动,怕再遭伏击,不敢懈怠,继续狂奔……
次日,在县城大明宫前,轮到大卵杠在甲本先生面前吹牛了:我一想此事好办,立刻赶到溪南山脚找到赖营长,说明情况,这群东洋兵连子弹都打光了,毫无战斗力,有什么可怕的。你赖营长当初就不该逃跑,事后上峰追究起来,你吃不了兜着走。现在将功补过的机会来了,杀它个回马枪,不要错过!我配合你,组织城里各族各保一齐鸣锣,玩它个空城计!赖营长一拍我的肩膀,乐了:“看不出你小子还是当兵的料!事成后给我当警卫!”回头我联络各姓各保管锣敲锣的,天一黑就行动。你看,东洋兵也就这样,你怕他,他怕你。你弱,他就横;你硬,他就怂!
不过,县长、营长事后论功行赏,却没大卵杠的份。县府向上呈报的都是领导有方、抵抗有力之类的鬼话。大卵杠倒不在乎这些,自我感觉好就好。自从那天他用锄头打跑了鬼子兵,老婆对他刮目相看,夫妻恩爱有加,还有什么比这更高的奖赏!
风波过后,城中各大姓祠堂均举行了祭祖典礼:报平安,为祖宗压惊。告诫子弟:劫后余生,必有后福。努力加餐饭,同舟渡时艰。家道永昌,国祚绵延!
甲本先生不能免俗,按部就班,走完这套程序。归来独坐,痛定思痛,写了一篇“乙酉年县城历劫记”,其中写道:
其时,日军后勤军需补给早已断绝,尤其是弹药消耗无从补充,沿路杀人都用刺刀,惜弹如命。据一挑夫证实,有子弹箱内装砖头,藉以虚张声势而已。如若守军坚守城池,动员百姓坚壁清野,组织抵抗,日军决无还手之力。然而,无论县衙和军方,长期来恐日心理挥之不去,听到炮声就弃城而逃,致使全城百姓陷入混乱,日军如入无人之境,奸淫掳掠,手段凶残,无恶不作。本邑遭遇自长毛之乱以来又一浩劫!
同时,甲本先生也作了反省:在这场无妄之灾中,向来作为“人伦之表”的地方缙绅,居然集体沉沦,连一点应急反应都没有,简直斯文扫地!本县民风慓悍,最狠“窝里斗”,村族之间常为林权水事酿成祸端,爆发冲突,阵仗惨烈,血流漂杵。官府束手无策,坐视事态恶化,最终有赖当地乡绅出面调解,得以收拾残局。“士君子居乡,于物必有所济。”此次面对小股日寇来犯,竟无一士谔谔,号召群众,砥柱中流,可见该阶层气数已尽,信义无存,不知其可也!
不过,甲本先生隐去了一节:此次日军入城,有诸多妇女横遭强暴,蒙受屈辱。有的妇女被奸后上吊自杀,抛在溪里的浮尸发现有七八具之多,其情惨不忍睹。
当然,他也没写小妾春蓉遭受奸淫的经过,太耻辱了,羞于启齿!
事后,甲本先生回到家里,见小妾春蓉独自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催问急了,就朝着床里壁啼泣不止。久而久之,令甲本先生不免心生厌烦。
甲本先生似在等待。等待什么,自己也不明白。是等着溪畔再出现一具浮尸?别的女人受辱后寻死了,她为什么不去死?但埋在心底的那一点柔软,令他不敢想象,更说不出口。他自知理亏,堂堂一位名绅,甚至不如大卵杠这样的白目,难免自责,且自惭。为此,终日心绪缭乱,不得安宁。说来说去还是个面子,面子上过不去。但又说不清楚,究竟是无法面对旁人,还是无法面对自己?是无法面对自己,还是无法面对小妾?
小妾春蓉显然并不想死。她干嘛要死?她才18岁哩。她被糟蹋,是她的责任吗?堂堂大男人无力保全自己的妻小,怪谁?
梁上蛰伏着一只壁虎,一动不动,似在等候什么猎物。据说壁虎是灵物,守护着老屋和生口。但壁虎偶尔也会嚣张,盖因主人身上表现出种种乖戾的行为。甲午先生对着那只壁虎凝视良久,终于想通,咬咬牙,做出决定:令发妻吴娘翻出压箱的100块银洋,交给春蓉,说:“你知道我是有面子的人,也是要面子的人,不想让人家看笑话。事情既已发生,无从弥补,回不到从前了。不是你的错,但我不得不这样做。你回娘家去吧,我写一纸休书与你,你去嫁一个老实农民,好好过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