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对不起，阅读本文将耗费你好一段花样年华和美景良辰，请担待。如果嫌长，你大可以只看最后一页，然后直接洗洗睡。如果你果真有几分钟散碎时间，那么不妨先嚼上三两百字，口感不好再吐不迟，我也必抚躬自省负荆请罪。如果最终果真令你大失所望，那么你应该高兴，你至少不在我能忽悠之列。如果觉得尚可，那么我应该高兴，起码，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达到了。仅此而已。如果你能读到这里，那么很不幸，你已经上当了。既来之则安之，朋友，我们索性开始吧。秋香，看茶！
1，
陈士关于儿时的记忆，是从十岁转学的时候开始的，而再早以前的大事小事，无论惊天动地与否，他脑袋里面的印象就像闹过蝗灾的庄稼地，连苗杆子都不剩一根。当然这怪不得他，当时他还小，人生意义志不在此，每天除了咬乳头嚼奶瓶、吃了睡睡了吃，以及四处堆放金灿灿黄橙橙的螺旋状排泄物之外，那些与他发育无关的破事儿他确实没什么兴趣留意。
唯有一件事，不知是他脑海里的记忆深刻如斯，还是因为父母多次绘声绘色维妙维肖连哄带骗连惊带吓的形象描述，使得至今仍觉历历在目，恍若昨日，让陈士骨寒毛竖，后怕不已。
那是在1978年的冬天，陈士才四岁不到。
那是一个永载史册的年度，一个万物复苏让人兴奋不已的年度，我们伟大的祖国在那一年成功拨乱反正，圆满举行了举世瞩目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整个神州大地趾高气扬的进入了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时期。同年，知青返乡，红卫兵组织被撤销。然后，喇叭裤、迪斯科、披肩发等流行元素花开遍野，蔚然成风，席卷全国。
总之全国人民精神抖擞，大地山川万象更新。
当时，陈士的父亲在人民公社上班，但家住农村，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与众不同了。所以，陈士依然是农民的儿子，依然在混合着各种飞禽走兽粪便气味的乡间空气中不厌其烦地花着一张满是泥泞的脸光着脚丫漫山遍野没完没了的奔走玩乐，热情如火地和小麦玉米红薯豌豆等竞相发芽吐绿一同茁壮成长，日复一日又乐此不疲。
陈士住在祖国西南重庆近郊一个僻静的小村落，那里丘陵土堡星罗棋布，空气清新民风淳朴。受改革开放解放思想的强烈冲击，三岁的陈士显得异常朝气蓬勃，加之后来小平同志“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概念的进一步铺天盖地，于是陈士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疯狂吃喝，肆无忌惮的拼命长个儿，等进入冬天的时候，陈士已经帅得不可开交。
小家伙对生活热爱得很呐。
那时陈士已经和奶嘴谈崩了，满腔热忱地和农村各种能玩的东西套着近乎，每一种不曾蒙面的新奇玩意儿都能让他玩上半天并且开心得一塌糊涂。陈士白天由婆婆（就是“奶奶”）照看，黄昏时分才由忙活了一天的父母接回家亲近宠爱。在陈士之前婆婆已经顺利带大了六个哥字辈儿姐字辈儿，是一个远近驰名的慈祥老太，贤惠能干，有口皆碑。正是这么一个沉默寡言吃苦耐劳的标杆型农村老太——放在现在绝对板上钉钉的“三八红旗手”或“劳动模范”，却因为这个孙子的一次调皮捣蛋险些毁了一世英名。
这孙子，确实孙子，简直就是找死。
婆婆家门口不足三米的地方有口两三米深的古井，井水清冽甘甜，常年不涸。为防止不知事的孩童及异物坠井，老人家专门弄了一只筲箕覆盖在水井口，筲箕刚好比水井口大那么一点。
有一天，婆婆有事忙碌，千万叮嘱陈士就在房间里待着，不要随便乱跑。小家伙信口胡乱答应着，却一步三摇的出门走到了井边，一屁股坐到了筲箕上面，盘起腿，煞有介事的摆出左手净瓶右手杨柳的样子，口里念念有词，学西游记里的观音菩萨坐起莲台来。
关于这事儿作如下几个备注：
第一，古井地处低洼，井水冬暖夏凉，冬日里经常可见井口有烟雾袅袅升起缭绕不绝，人站井边便蓦地有种腾云驾雾飘飘欲仙的感觉。
第二，陈士对观音菩萨的崇拜由来已久。他那状如葫芦的脑袋瓜里面所有对观音菩萨的印象，全部来源于父亲给他讲的西游记故事。儿时自父亲口里蹦出来的故事花样百出精彩纷呈，其中以神话和革命题材居多，但关于天上诸神，陈士最喜欢的居然不是神通广大火眼金睛变化多端斩妖除魔的孙猴子而是这个不男不女的的观世音，这种荒诞不经的价值取向让成年后的他目瞪口呆惊诧莫名且不得要领。比较合理的解释是，观音菩萨比之孙猴子有着更加盘根错节而且庞大高能的关系网，指挥调动各路仙魔鬼怪轻车熟路，并不需要身体力行事必躬亲便能披荆斩棘降妖伏魔。由此看来，陈士小小年纪便颇有些侠肝义胆，而且善于借力打力。
第三，陈士的爷爷编织的筲箕饱受婆婆诟病，被批华而不实，但小家伙一直暗暗为爷爷叫屈，觉得总能魔术般地从兜里变出那么多好吃玩意儿的在陈士眼里神奇非常高大无比的爷爷不可能连区区筲箕都编不好。
陈士的结论是，筲箕是否华而不实，质量优劣与否，试试便知。
所以，小家伙决定躬行实践，还爷爷一个公道。
后来发生的事不说大家也知道了，筲箕被陈士硬生生坐破——他终究没有腾起云来，却“噗通”一声掉进井里，溅起漂亮的水花。
冬天，歇斯底里的冬天。凌厉的北风不时带着冰刀迎面刺来，令人无处躲闪。
婆婆有个习惯让陈士至今感动得眼泪婆娑，就是每隔一小会儿就会唤一声他的名字——幸亏婆婆及时唤了一声陈士，及时地没听到陈士的回答，及时地发现陈士不在她的视野内，及时张目四望，及时夺门而出。
筲箕，小孩和井。
井还在，筲箕和小孩不见了。
严冬腊月，山寒水冷。
一时星飞电急，火烧眉毛，若干年后有极大可能划时代创世纪的一代传奇陈士眼看就要以一个非常让人难堪甚至难以置信的方式溺水而亡。就为了去检验一个筲箕是否结实，还他的爷爷一个清白，陈士选择用这么一个豁出老命的方法来进行实践。
实在受累了已逾花甲年事已高的婆婆，这位可怜的老人双腿一阵摇晃，差点没被吓晕过去。
婆婆想弯身救人，奈何够不着手，慌忙之中不禁咬牙切齿，急得在原地不停打转，焦头烂额却一筹莫展。所幸她迅速回过神来往院子里撒腿飞奔而去，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大呼救命。
陈士的救命恩人于是从天而降，将奄奄一息的冻得直打哆嗦的眼睛不再滴溜溜乱转的神思恍惚的陈士从容捞起。
其间出现了一个神迹——直到被捞出水井，陈士的整个脑袋竟一直露在水面上，滴水未沾，一干人等通通瞠目结舌，大呼不可思议。包括陈士婆婆在内的几个老太太力排众议，一致认为陈士既受井神庇佑，其来有自。事出非常必有妖，老太太们掐指一算，都觉得陈士骨骼清奇，乃非常之人。陈士对此深信不疑，自以为天神下凡，直到多年后的某天又一次险些魂归水底，差点死无葬身之地，才对江河湖海充满敬畏。当然，这是后话。
后来陈士父亲告诉大家，是因为小家伙那件大红色的碎花棉袄被束扎得密不透风，借助棉袄包裹起来的空气产生的浮力，陈士才得以像个木头一样稳稳当当的浮在水面上。很难想像这个小家伙能在凛冽刺骨的井水里镇静自若，甚至，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小时候的陈士作风顽强，性格坚硬，也不知道是些什么难以理解却又无比强大的信念坚定地支撑着他不肯沉下去，所以这次除了把他的婆婆爷爷父亲母亲等一干人吓得纷纷心胆俱裂老泪纵横以外终于没有死成，说来实在万幸。
长大后每每听人说起这件事，陈士总是不寒而栗。这事儿至今仍深深烙印在他的脑袋里，每次想起仍忐忑不宁心有余悸。陈士的父母理所当然的将其作为一个反面教材，一再教育和警示他不要调皮捣蛋以身犯险。小家伙就像初试牛刀便遭遇惊涛骇浪的一艘帆船，又像甫出江湖便被绝世武功迎头痛击的小小儿郎，被当头一棒敲得头晕目眩恐惧非常，因此只好心怀不甘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长大。
直到几年后上得学堂不再文盲，生活经验稍足，他才重新不知轻重起来，继续恬不知耻的以各种五花八门的方式踢天弄井上蹿下跳。
1985年秋，十岁的陈士进入了小学五年级，与此同时，他转学到了一个新鲜陌生的学校。在这里，他遇见了人生第一个心仪的姑娘。
这么早就对姑娘感兴趣了。或许，这是他的天赋之一。
毫无疑问，陈士自小就喜欢姑娘，特别是漂亮的姑娘，没办法，天赋。一旦拥有天赋这玩意儿，岁月都会给人让道儿。
2，
小时候的陈士，虽沉默寡言但性格绝对不致内向，倒是有点发育迟缓营养不良，连长个儿都躲躲闪闪地不怎么放得开，直到十三岁上初二，身高竟然还不到140CM。他的父亲每每总因这个问题而眉头紧锁，对他的学习成绩和其他表现，反倒不十分在意和过问了。总之，在同龄人当中，陈士显得十分矮小，当真是相形见绌鸡立鹤群。
但陈士对此竟满不在乎，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任何不良情绪比如黯然神伤寻死觅活痛不欲生等，依然没心没肺地逍遥自在。后来到了初三，已经十四、五岁的陈士终于意识到人矮是要被淹没的，于是不顾一切的山吃海喝，忘乎所以的拼命长个儿，很快拔地而起，直到长成参天大树，最终立地顶天。当然，这也是后话，且按过不表。
不过还好，上小学的时候陈士个子矮的特点不算明显，所以并没有耽误他详细制定并严格施行追求漂亮姑娘的人生规划。
不得不说，那时候的学习环境虽然差劲，但教学目标倒是远大宏伟卓尔不凡——学校对学生的要求，排在前三位的依次是成绩、成绩、还是成绩，其他诸如打架斗殴、偷鸡摸狗、耍流氓摸漂亮女老师屁股等，虽未至置若罔闻的地步，但相较而言都等而下之了。
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流金岁月啊！
新的同学新的面孔，新的学校新的环境，一切都是新的，连同陈士开学第一天留的新发型——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民国时期盛行的青年男子发型——两鬓及后脑勺刮的非常干净，顶发相对较长，由前往后梳，和真正意义上的盖碗头有一些相仿但又绝对不同。
陈士开学第一天跨进教室的场面，和电视电影里面对主角的刻画没什么两样——班主任先是走进教室，示意同学们安静，说了一大堆给大家介绍一个新朋友同学们一定要乐善好施团结互助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得欺负弱小之类的废话。接下来就听得一阵惊天动地的掌声——虽然同学们年纪轻巴掌小，好在个个情绪饱满，感情真挚，那热烈的阵势就像球场观众席刻意掀起的人浪一样此起彼伏，经久方息。陈士的内心立即感受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汹涌和澎湃，然后就那么大马金刀的往教室门口一杵，继而用气吞万里睥睨天下的眼神狼顾虎视了一圈，意思就是“我来了，我才不像你们看到的那么弱小，我其实就是那个毁天灭地倒海翻江的齐天大圣”。
他觉得他当时的那个形象是如此的伟岸彪悍，以至后来每每回想起来仍然眼含热泪无比激动。
班主任当即安排陈士和一女生同桌。
上课第一天，陈士竟莫名其妙的完成了一幕壮举，然后被坐他后排的一个男生弄上了娱乐新闻的头版头条，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一时人尽皆知，风头无两。
同桌叫黎黎，很漂亮，绝对的班花。不过当时美色对陈士构不成太大杀伤力，毕竟年少，身理和心理的方方面面都贫瘠得要命，甚至还打着苞儿战战兢兢的不敢怒放害怕盛开。
但漂亮毕竟是一道风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年幼的陈士亦然。未几，他就和黎黎处得异常熟稔，在课间休息里玩起了“找中指拇”的游戏。
除了天真无邪四个字，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其他词汇来形容两个小朋友当时那种不谙世事的宁静纯洁了。
陈士正捧着黎黎的双手仔细辨认她神出鬼没的中指，骤然警觉到身旁有什么异样，一扭头，竟发现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像个马蜂窝一样杵在肩膀后侧，心儿一阵狂跳，还没来得及害怕，就听得那家伙嘴里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叫喊：“看，他们在找中指拇！”
黑板上的粉笔灰都震得簌簌直掉。
那家伙的一副熊样没唬到人，这声鬼叫却吓得陈士牙齿直打哆嗦，呼吸为之一顿，膀胱为之一缩。
双腿间一股强烈的尿意顿时浩瀚汹涌，磅礴而来——陈士正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却听见教室里响起一阵雷鸣般的嘘声——不论男的女的，全都望着陈士和黎黎，笑容诡异而狂放。
“他们耍朋友啦！”后排那个男生又阴阳怪气的喊叫起来，表情古怪，视之令人毛骨悚然。
周围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窗棂上钉的塑料纸像是受了惊吓，也跟着瑟瑟发抖。
陈士不由惊惶不已，郁闷至极。
在他转学前的一到四年级，男女同学之间哪有什么性别概念，几乎清一色的农村孩子，玩得那叫一个亲密无间。转学过来，才第一天，玩个游戏就叫“耍朋友”了？
那是一个思想相对封闭的年代，整个中国虽然已经挺胸抬头敞开怀抱大力实行改革开放，放眼四望，山山水水人人马马无不龙精虎猛意气风发雄赳赳气昂昂，但在国内部分地区，像陈士老家这样的乡下学校，才屁大点的小小顽童，竟莫名其妙的沿袭了旧社会“男女授受不亲”的礼俗禁忌——男女生之间几乎不敢说话更不能有任何暧昧举动，若有违者，必会被视为搞对象而被广为调笑。那样，不管你如何义正词严信誓旦旦穷词辩解，终究万般无用——跳进长江太平洋都洗不清。
说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陈士完全懵逼了，再看黎黎，她已经羞得满脸彤红。额前几绺刘海悬垂在眼皮上沿，跟着眨眼的频率一起抖动，那模样格外鲜活生动。
这个时候，陈士才发现黎黎真的太漂亮了，用现在流行的赞美方式来说，黎黎有那种祸国殃民的美，那张脸，像瓷器一样的光亮洁白，晶莹剔透。那一瞬间，陈士突然觉得心里面有清风徐来，有桃花盛开，有蝴蝶翩翩，有潋滟波光。
陈士一下子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受人关注了，因为嫉妒。
教室内嘘声连绵不绝，此起彼伏。陈士耳听后座那个男生声音显得特别专横跋扈特别尖利刺耳，于是霍然站起身来，直勾勾的看着他，脸上流露出一幅“你个SB你到底要干啥信不信我给你点厉害看看”的神色。
转学第一天啊，刚才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伟岸形象务必要扎牢实了，陈士心里咚咚直打鼓。
那家伙叫鄢大彪，人如其名，长的黝黑粗壮，着实彪悍。其人中位置长期挂着两条状如琥珀、长短不一的鼻涕，白里带黄，晶莹非常。要命的是那两条鼻涕何其留恋尘世，总是舍不得断，跟着主人的呼吸上下来回抽动，摇摇欲坠，观之无不心惊肉跳。
围观甚众。
不少好事者甚至“嘿、嘿、嘿、嘿”地开始起哄，节奏整齐而欢快。
鄢大彪正陶醉在他伟大的发现里顾盼自得，却见陈士对他虎视眈眈，初见乍逢不知虚实，明白来者不善，便一下子紧张起来，立马收住笑容。这下糟糕了，一定是因为紧张导致其屏住了呼吸的缘故，他的那两条鼻涕竟在不知不觉间越拉越长。
陈士就是在那两条鼻涕刚好挣脱束缚的同时扑上去的。
这是陈士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正式格斗，自那起他觉得以前在院子里和小伙伴儿们偶尔玩过火过后的那些抓扯撕咬与拳打脚踢都太流于俗套上不得台面了。
兵败如山倒。
这是不同量级之间的比拼，实力太过悬殊，没几个回合，陈士就落花流水溃不成军了。
战报如下：鄢大彪的胳臂和肚子被陈士抡了两拳，如同蚍蜉撼树，他几乎毫发未伤。陈士的脸上、肩头、屁股和大腿各挨了几下狠的，袖子被撕开了一条口子，右脸一处青淤，左眼被鄢大彪的手指摁得生疼，上下眼皮努力张合了几下想分开，完全不能够。双手最后被鄢大彪扭到身后，再战不能。
关键发型乱了。
这场惊心动魄的斗殴给观众们初步留下两个结论，其一，陈士十分冲动好战；其二，陈士战斗力不强。
事实上陈士并不乖张暴戾，不过习惯暗里调皮罢了，并不主动招惹人。但这个特点后来被他优异的学习成绩所掩盖，反映在老师和长辈们眼里，陈士其实是个可爱听话的乖娃娃。
陈士的目的，其实是杀鸡骇猴。
尽管鸡没杀成，刀却给钝了，但自那以后，没人再敢公然轰笑陈士，而陈士遭一蹶得一便，也不再有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和女生玩“找中指拇”的勇气了。
3，
话说回来，并非只有陈士，在那样一种眼毒嘴利的大气候下，男女生基本上只能分开扎堆，没人敢顶着流言蜚语铤而走险。遇事一定要和女生说话的时候，非得给自己一个劲儿的打气，把台词在心里默念十多遍以上，有时还得拉上一两个要好的伙伴儿，挑大家伙眼皮儿底下的公开场合才行。甚而至于，还必须煞有介事的挟雷霆之势，神色严肃，声若洪钟，生怕旁人注意不到或者耳朵不好听得不够真切。即便如此，也总堵不住那些个火眼金睛的小稽查和小狗仔队们，于是仍旧绯闻连连是非不断。这样一来，使得那个年代的极大一部分人从小到大就男女之间沟通不好，以致到了怀春发情冲动亢奋的年龄仍然期期艾艾支支吾吾不善辞令，一遇异性就脸红筋涨抓耳挠腮异常紧张，嘟嘟囔囔着半天抖不出来开场白，虚度并荒废了好一段本该是激情燃烧的光辉岁月。
可见陈士他们这一代实在深受其害，小小花骨朵儿啊，含苞未放便让你水深火热先。
但当时少年们并没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不屈精神，也没有为之不懈努力勇敢抗争的蓬勃斗志，相反，只得卑躬屈膝着随波逐流，甚至，还乐在其中。
那时候的基本情况就是，不仅不和异性说话，连上厕所也不敢走同一条道，故意兜开好大一个圈子，甚至离得近了都害怕。课间休息的时候，如果看教室里全坐着女生，男生谁也别想先进门，谁先进门谁就被起哄。要是一不小心只剩三两个男生在里面，外面的大群男生就集体起哄，弄得里面几个男生无不像犯流氓罪似的面红耳赤着灰溜溜的逃出来。更有甚者，不但男生起哄，教室里的女生也会跟着起哄，使得经常要等到上课时间任课老师来了才敢进门。要不就团伙作案，拎一个个头小点儿的男同学扔进去先，然后才恬不知耻的一哄而入。有一次天公作美，雷电交加、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老师迟迟未到，天儿冷得要命，几个个头矮小的男生为避免沦为撞门锤，提前躲得远远的，这群没良心的家伙谁也不愿先进去，硬是在教室外那破败不堪的屋檐下被朔风苦雨冻得缩手缩脚窝火连天。结果那一节课谁也没上好，就听到教室里牙齿不住打颤和跺脚搓手的声音了，一片哀嚎。
那个时候的学习氛围其实是很差的，情况往往是这样，台上老师汗流浃背，台下学生昏昏欲睡。令陈士大惑不解的是，好像他并没怎么用功，但每次考试总是名列前茅，甚至金榜题名。班主任理所当然的将前任学习委员就地免职，重新任命陈士履新。也就是说，陈士的这个官职就像贾宝玉唱词中的林妹妹一样稀里糊涂从天而降。
都说在其位谋其政，其实陈士根本无事可做——除了帮老师誊写黑板、发发试卷、收收作业之类的清闲活儿。因此对这一官半职，陈士倒也处之泰然，恬居其职。
和女生接触最多的当然是班干部。但即便陈士“做官”了，各方面的“应酬”也多了起来，他也没敢再找漂亮水灵的黎黎公开说话了，只是经常会借些诸如橡皮擦转笔刀和笔记之类的玩意儿。让黎黎奇怪的是，陈士总是借去搁着不用，或者拿手里把玩一番，没一会儿又还她了，过一会儿又借。碍于四周戒备深严目光如炬，这一切，两人都只用眼神交流。
后来因为鄢大彪总是伸长了脖子架着那张被煤炭烧过似的黑脸像个全天候工作的摄像头一样对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实施着严密监控，孜孜不倦，勤勤恳恳，从无懈怠，陈士才光顾得少了，但仍然没少被那些好事儿的同学们指指点点品头论足，使其每一个敏感动作都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直到若干年以后，陈士每每看见漂亮异性，想纵马而出的时候，都还免不了张惶四顾，怯声怯气，碍口识羞。
那时候男女生之间流行划界限，不管玩什么，总喜欢拿粉笔画线而治，他人不得越界。
有天黎黎在课桌上用刀子雕刻了一条“三八线”，以正视听。小姑娘力量小得可怜，整个工程前前后后起码耗了她三两天时间。陈士看她刻得丑陋非常、歪歪扭扭，使得课桌两边面积分摊不均，便找来工具重新刻了一遍，结果导致那条中线异常粗大，让左右两侧的自留地越发小了。
陈士一直认为是黎黎主动和他划清界限，感觉非常气恼，就想着法儿收拾黎黎。那段时间上课陈士被迫总是一心二用，脑袋朝向黑板，用耳朵听课，却拿眼睛乜斜着黎黎的手肘，一旦发现目标越过“三八线”，就猛地甩她一拐。黎黎的泪腺特别发达，眼泪特别不值钱，陈士没怎么用力，黎黎就眼泪蛋蛋儿簌簌直落，疼得“嘶、嘶”的直吸气，不断用手去搓揉按摩痛处。
而每当此时，陈士则依旧若无其事的望着黑板，假装正聚精会神专心致志，其实心里像过年炸鞭炮似的欢声雷动，欣喜若狂。
更多时候陈士会在“三八线”靠他的这边偷偷用粉笔涂了，等黎黎自投罗网，而黎黎也总是不作堤防频频越轨，五次三番被弄脏了衣袖。最让陈士忘乎所以的是有次他悄悄滴了好大一滴墨水，痛苦的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看着黎黎的白外套被污得一塌糊涂而不自知。当然后来陈士挨了班主任好一通训斥，还被勒令在午间休息的时候站操场“思过台”半个小时，狼狈得要命，黎黎也被气得梨花带雨，坐在位置上好半天一声不吭。
当陈士看到黎黎被弄脏外套涕下沾襟泣不成声的时候，其实是有那么一些不以为然的，但黎黎的那种羞风怯雨楚楚可怜陈士自小便缺乏抗原，加之班主任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好话说尽，于是越想越觉得犯下了弥天大错，罪不可逭，所以当班主任处罚他站“思过台”的时候陈士内心已经检讨完毕，对自己的罪过格外清晰，确实拿出了那种面壁十年图破壁的决心准备悔过自新痛改前非。
下午第一节课，两人相安无事，相互秋毫无犯，记笔记时手臂偶有过界，陈士都坦然不语一笑置之，黎黎则轻咬舌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风含情，似水含笑——陈士觉得这节课上得太舒爽太开心了。
生活的陷阱总是铺设在出其不意的怡然自得里。正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下课过后，陈士发现屁股位置的裤子上有一簇由墨水洇散而开的蓝色的云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不禁痛彻心扉。
那一刹那，陈士悟出了一个令他受用一生的道理：美女一发笑，他就基本找不着北了，以后得随身备个指南针。
仅仅一节课的蜜月期，然后内战再次爆发，生活整容失败，打回原形，一切照旧。
那条“三八线”重新上岗工作，继续发挥余热，堂而皇之的横亘在课桌中央，任谁越雷池半步，对方便像提着尚方宝剑的包龙图一样，铁面无私，杀伐决断。
苦逼的是，黎黎每每落到陈士手里被捉弄得愁容满面悲不自禁，更苦逼的则是，黎黎哀婉凄然的样子又总是触动陈士灵魂深处的恻隐之心让他惭愧不已从而对自己恨恼万分。所以陈士总在捉弄的快感和悔恨的痛楚中流连忘返，如是周而复始。
第二天一进教室，陈士发现，“三八线”位置被钉上了一块长长的木条，木条靠他这一侧露出来一字排开的十来颗溜尖的铁钉，像毒蛇吐出的信子一样，对着他张牙舞爪耀武扬威！
黎黎竟然携带了兵刃，公然叫阵，其心甚狠，其势甚嚣。
面对来势汹汹，陈士心里虽然澎湃万千波诡云谲，慌得脚板丫丫都在颤抖，但表面上仍旧装作满不在乎气定神闲。
但是，面对近在咫尺尖牙利齿的铁钉，不动声色归不动声色，任陈士怎么假装不屑一顾，却也再不敢像以往那样横行无忌随意做扩胸运动了。表面上他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任由胳膊肘子无限靠近那排钉子以示勇敢无畏威武不屈，但每每总被自己虽努力无限但横竖藏不住的战战惶惶的眼神彻头彻尾的出卖。
得胜的猫儿欢似虎，黎黎这个时候总是得意非凡笑逐颜开。
4，
关于两人之间看似悄无声息实则暗流汹涌的较量，班上就数鄢大彪最是喜闻乐见了。每逢战事一开，他就像猛然发现一手材料及创作灵感的写手转身就扑到手稿上运笔疾飞一样，开口就把陈士和黎黎的小争小斗连珠炮地第一时间公之于众，那情形类似现在娱乐圈的第一狗仔卓先生的微博播报。
令陈士肃然生敬的是，就语言表述能力而言，鄢大彪可谓奇才天纵高山景行，每次都能将陈士和黎黎之间芝麻大的小事渲染得风生水起如火如荼恰似排山倒海犹如万马奔腾。客观地说，那家伙成绩原本还算过得去，但自从陈士坐到他前面无心导出“中指门”事件以后，他的成绩就像被炮弹击中的飞机一样，从云端跌落，黑烟滚滚，呼啦啦似大厦倾，直至万劫不复。
大约，鄢大彪上学不务正业，就只忙着担当摄像师了，终日无暇他顾，专门侦缉和汇报陈士的出格举动。要不是嫌臭的话，陈士甚至认为鄢大彪会尾随去厕所看他演奏泉水叮咚。因此陈士后来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名为“锦衣卫”——鄢大彪居然对这个称号颇为满意，甚至在“锦衣卫”的品级官衔提升之路上锲而不舍励精图治，对八卦之热衷真可谓一往情深，陈士记忆中无能出其右者。
现在看来，对于鄢大彪后来初中未待毕业便不顾一切的长喉结变鸭嗓，然后撇下书本书包收拾细软整点行装，风疾火燎迫不及待的直奔江湖绝尘而去，当时的陈士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关于鄢大彪对此类细节的津津乐道，陈士和黎黎都不置一词，任其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一概默然无语不予置评。
不过，黎黎从人声鼎沸的热闹气氛中感受到了一种鼓励，看到陈士的赤手空拳在自己正规军和重武器面前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的狼狈样子，不禁得意洋洋，神气不已。但是，老百姓总是同情弱者的。班上像陈士这样的贫下中农根正苗红而且人多势众，黎黎摆出钉子架的举动并没有得到人民群众的鼎力支持，反而民意沸腾舆情哗然，很快遭到大家的口诛笔伐。
舆论的力量声势浩大，威力无匹，第二节课，钉子架就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黎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很快恢复了之前的宁静温婉，仿佛完全忘记了“三八线”的存在，手肘屡屡越界，而陈士一开始总是针锋相对，用力撞向黎黎的胳臂。但令他茫然的是，黎黎竟不再像之前那样恼羞成怒并还以颜色，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黎黎毕竟文静善良，老是这样争来斗去何其无聊，她打算安安稳稳的过点清净日子。
被人无视的感觉无聊无趣空虚寂寞，陈士怅然若失，突然间竟没了耍处。
罢战休兵，硝烟散尽，一时乾坤朗朗海晏河清，这竟然是陈士转学后仅有的一段静谧时光。
但唯恐天下不乱的鄢大彪不习惯了，如此太平盛世持续下去，饱食终日却无事可做的“锦衣卫”或许会面临下岗也不一定。
之前说到，鄢大彪长得膀大腰圆，是班上不可一世的恶霸，仗势欺人横行无忌，敢于挑战他权威的同学几乎都被收拾殆尽，无一幸免。所以同学们都惧而避之，但有所命，无敢违逆。但对黎黎却总是低眉顺眼俯首帖耳，那种卑微自轻的模样令陈士颇觉有趣。
鄢大彪见不得陈士默不作声，哪怕陈士和黎黎因边界冲突烽烟四起摩擦不断，暗地里关系却越发友好，他也甚为喜闻乐见——仿佛此生就一个目的，要用尽他所有的玄机妙算，让陈士永生永世不得安宁。鄢大彪就像一个经纪公司的包装策划大师，持续不断的为陈士制造话题吸引流量提高关注度而煞费苦心。
所以，这家伙又出手了。
当时教学条件艰苦而窘迫，教室破败自不必说，课桌也大都高矮不一残缺不全，而且是绝对没有抽屉的。桌子都是挤锲榫卯式的，一张面板，四根柱脚，四根横梁。所有人都自觉继承革命前辈光荣传统，用晒干的稻草搓成草绳，横来竖往的捆扎在的横梁上，用以陈放书包及课本等其他物事。
鄢大彪应该是上辈子被蛇咬过，对草绳有着嚼穿龈血的终天之恨，当然只对陈士的草绳而言。
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鄢大彪像一个巨大的煤球缓缓滚动着走进教室，经过陈士身边的时候，他摸出一把用钢片磨成的小刀，“刷”的一下将陈士桌下的草绳整整齐齐的割断。
只听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陈士的书包书本及吃饭的碗筷等物争先恐后涌到地上，场面混乱不堪。
陈士正眯着双眼拜会庄周，下巴立在桌面上，口水耷拉在嘴角，此刻被吓得一下弹了起来，茫然四顾，不知所以，作势欲走。
观众们把眼神全都停到鄢大彪身上。
鄢大彪倒也全无掩饰，漫不经心的收起小刀，施施然在陈士身后的位置上坐定，眯着双眼兀自望向教室门外洒进来的阳光，像一个叱咤风云俾睨众生的帝王，一副器宇不凡唯我独尊的架势。
萧伯纳说，沉默是轻蔑最完美的表达方式。鄢大彪的不屑在陈士眼里显得尤其张狂，陈士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是可忍孰不可忍？陈士不由怒火中烧。
观众的好奇被陈士的眼神一下子点燃了，眼见大战的帷幕已经拉开，马上就要鼓乐齐鸣好戏登台了，纷纷屏住呼吸伸长脖子等着看两人刀光剑影。
容不得唧唧歪歪，任何语言都显得示弱而多余，须臾间，两人便短兵相接。
终局毫无悬念，三下五除二，陈士很快被鄢大彪按倒在巷道上动弹不得。
“吁——”，随着一声整齐划一的长叹，观众们的美好愿景似乎又被狠狠撕裂，大家对这种一边倒的结果再次表现出深深的绝望，一下子变得兴致索然，四下散去。
鄢大彪对准陈士胳臂狠狠挥出一拳后，也鸣金收兵，起身离去。
但是，就在鄢大彪背身离开的刹那，陈士突然爬起来，脚下狠力一蹬，一记饿狗扑食，咬牙切齿不管不顾的向鄢大彪的后背猛扑过去。
鄢大彪全无提防，硕大的身躯借着向前的惯性，被陈士一下扑倒在讲台棱边，发出一记闷响。
绝地大逆转。
惊天大逆转。
万万没想到陈士会有此一着，现场所有观众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眼睁睁看着鄢大彪嗤牙咧嘴挣扎着站起来。
鄢大彪满嘴是血，晃晃悠悠几乎站不稳，像极了电视电影里面光荣负伤又英勇顽强却迟迟不肯倒下的英雄人物形象。
鄢大彪嘴里的血还真不少——观众们这下子下巴险些全掉地上了，胆小一点的同学甚至两股颤颤几乎站立不稳。
陈士几曾见过如此场面，也被吓得魂飞魄散，心想鄢大彪怕是活不成了，立刻夺门而出，撒腿狂奔。
下午第一节课，语文。语文老师是班主任，她见陈士座位上空空如也，又见鄢大彪捂着嘴间歇性地发出惨绝人寰的嚎叫，叫来班长一打听，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当下决定暂停上课，一面上报校方，一面安排几个生龙活虎腿脚利索的同学兵分几路，四面八方缉拿“人犯”。
上语文正课呢，这几乎等于监狱里的放风。同学们哪曾受过如此恩宠，一时之间，教室里成了欢乐的海洋，临危受命的几个“捕快”则如鱼得水兴致盎然，欢天喜地的领命四散去了。
未几，“陈士——陈士——“的稚嫩的呼喊声在学校附近几座丘陵间声声回荡，缭绕不绝，就像在寻找走失的宠物犬。几个同学漫山遍野地爬坡上坎，在阡陌纵横的乡间小道上飞奔跳跃，吓得蛙虫禁声，惊得鸡飞狗跳，终于在离学校一里开外的那棵三个人才能环抱的黄桷树下，找到了惊魂甫定的陈士——这家伙正舒展了四肢躺在堆积满地的黄叶之上，幕天席地，竟然睡着了。
陈士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落网”了，张口就问，“锦衣卫”那家伙死了没？
鄢大彪当然没有死成，但门牙被撞掉一颗，这绝对出乎陈士意料。
鉴于鄢大彪和陈士都难辞其咎，学校的处罚结果是，两人各站”思过台”半个小时。后来，陈士才知道，当时他的行为基本上类似于正当防卫，但错在不该动手打人——不自量力，居然还先动手。何况，也不该逃课。
5，
经此一役，鄢大彪和陈士结下不解之怨，直到小学毕业。
陈士借此机会又给鄢大彪加封了一个外号“一望无牙”，当然，相比“锦衣卫”，这个名字就令人开怀喜悦得多了。同学们一提到鄢大彪，就夸张地咧开嘴露出门牙来，这让平日里呼风唤雨威风八面的大彪兄名誉扫地，所以鄢大彪对陈士的恨意那真的是汹涌澎湃磅礴浩荡绵绵不休滔滔不绝。
但他俩从不和谈，多数时候甚至没有铺垫没有对白，像一阴一阳的两块吸铁石倏地粘到一起直接干架，其场面大同小异，千篇一律，重复而又单调。每次都没能形成拉锯战，总是速战速决，草草了事，不幸的是陈士总落于下风。但两人还是不厌其烦的彼此仇视，像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样不共戴天。
每次得胜，鄢大彪总是不拘繁琐，程序化的重复逼问陈士服不服，陈士当然不服，然后鄢大彪就继续拳脚伺候。这种状况反复出现多次以后，陈士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每逢鄢大彪问起，就干脆绝口不言，鄢大彪也懒得追问，索性踩了台阶顺坡下驴偃旗息鼓。
好在鄢大彪吃一堑长一智，每次也不敢把陈士揍得太狠了，毕竟，他的上门牙只剩一颗了——不知道还能不能长出来。
门牙成了大彪兄的阿喀琉斯之踵。
令人费解的是明知两人有浓得化不开的芥蒂，班主任还总让鄢大彪坐在陈士邻桌，非前即后，非左即右，致使那两年，陈士和鄢大彪一直处于交战状态争斗不断。大约，班主任的看法是，一切尽在掌握？
屁大点儿的虾米，能掀多大的浪？
两人之间的战况有点像现在的巴以冲突，也有点像抗战时期八路军和小日本之间那种游击战，需要指出的是，鄢大彪化身为正义凛然的八路军，与之对应陈士则成了恶贯满盈的小日本——“八路军”总是怪招迭出变化多端，或明或暗的以各种手段疯狂骚扰“小日本”，令陈士苦苦招架疲于应付。陈士每每见到鄢大彪就像见到瘟神一样，能躲则躲，实在躲不开了，只好硬着头皮咬牙往上顶。
虽然输了场面，但经过频繁的战斗演练，屡败屡战的陈士暗暗总结了极为丰富深刻的实战经验和心得，为日后可能经历的大小场面提前做了充足准备。
值得一提的是两人之间没有爆发大的战事，一直都是小打小闹，浅尝辄止，始终没有由战斗升华为战役，就像迪斯尼公司著名的《猫和老鼠》里描述的TOM和JERRY一样，生来就是一对老冤家，势如水火，永难两立，但，终究没有以命相搏赶尽杀绝。
那一阵子，据不完全统计，陈士桌下的草绳被鄢大彪割断不下十次。陈士离家远，经常毫无准备，甚至很多时候，陈士刚用新带来的草绳捆扎好，一个转身，就又被鄢大彪割断，无奈只好把书包和碗筷堆放到地上，场面凄凉不已。如此情形自然让鄢大彪颇有成就感，禁不住乐不可支眉飞色舞，而陈士总是见不得他那副得意忘形的模样，屡屡按捺不住愤怒扑上去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后来陈士干脆用草绳当皮带用，为怕绳子不够用，索性防微杜渐在腰间绕了一圈又一圈。MD，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但是，自以为是的人生总是充满尴尬，通常是自己挖个坑，埋上雷，最终踩雷的却是自己。
有一天陈士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坏了肚子，开始还临危不惧从容不迫，试图咬牙坚持多忍一会直到下课。但后来憋得实在难受，便在位置上不停扭来扭去，惴惴不安如坐针毡，就像酒后的白娘子快要幻变蛇形之际一样情难自禁。
黎黎首先察觉到陈士的不对，这家伙怎么老是摇晃，看向他的眼神便十分惊诧，百思不得其解。但陈士岂是易与之辈，他决心掐住命运的咽喉，和命运拼个你死我活，于是紧闭双眼气沉丹田。殊不知，波澜壮阔的潮水一浪接一浪席卷而来，肚子里像监狱暴动似的喊声震天。陈士眼见不能自已，突然感觉尾椎骨一凉，但听一声丝竹之音依稀响起，似鸣似啼，若即若离，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漏了。
身旁的黎黎听得无比真切，立即用手蒙住了双眼和脸颊不停的搓揉，同时像鸵鸟一样埋下头去，如此艰难，才堪堪忍住笑。
黎黎神色之中流露出来的那种恍然大悟，被陈士尽收眼底，陈士的脸一下子像弥漫了火烧云。
我去，这下丢大发了！以后怎么做人啊？
陈士神色大变恐怖非常，再也顾不得命运的死活，猛然站起身来，在老师和同学们惊骇莫名的眼神中，掩住心跳，屁股一紧，踩着碎步，飞快冲出教室，直奔厕所而去。
从教室到厕所那短短的不到一百米的路程，陈士感觉像是有万里之遥，迟迟看不到尽头。若非青天白日众目睽睽，陈士都想要边跑边脱裤子了。
好不容易抵达胜利的终点，陈士叉开双脚站在“黄河”两岸，想要快速蹲下尽情释放，却被腰间这一圈一圈又一圈的草绳逼得手忙脚乱几近癫狂，裤腰被紧紧缠住，解不开也扯不断，完全松不开来。那一瞬间，陈士简直万念俱灰，几乎想要自绝于人民，眼泪都出来了。
陈士感觉就像马上要生孩子了，急急如律令。
电光火石间，之前从来没有过的各种念头在陈士脑子里飞驰而过。
——是哪个混账王八蛋发明的这种直筒裤？
——为什么不像小孩儿一样大家都开裆？
——男人的JJ都长一个样，被人看了又咋地？反正不酸不辣不痛不痒。
——哎呀呀，鄢大彪这厮，害人不浅，不将他碎尸万段难解心头之恨。
——这草绳怎么这么结实？
——黎黎是不是看穿这一切啦？哇，怎么见人啊？
——爸爸，我要转学！
……
热浪喷薄而出，气势如虹，飞流直下。终于，“屎”得其所。
一时天人合一，物我两忘，悠然心会，妙不可言。仿佛摧枯拉朽，何其痛快淋漓，如此飘飘欲仙。
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那一刻，如释重负的陈士感觉自己浴火重生凤凰涅槃，把一切善恶都放下了。
事毕，陈士一言不发的回到教室，轻轻的坐下，缓缓的闭气，悄无声息的夹紧了屁股蛋，继续上课。他不敢看黎黎，不敢看任何人。
黎黎正专心致志的望着讲台上的老师，自顾自的听讲，目不斜视，一声不响。
那天课间，陈士一直正襟危坐，但却心有旁骛集中不了精力，总是惶惶不安胆战心惊，不敢高声语，恐惊身畔人。肚子里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便风风火火的往厕所跑，生怕一不小心漏在裤裆里。那天，腰间的草绳成了他最痛恨的冤家，但又不敢把草绳解开丢掉，那样子裤子就挂不稳了。
本以为一切就此烟消云散了。但是，当他和鄢大彪目光再度交织的那一瞬间，烽烟又起。
6，
那是一个物产贫瘠的年代，各家各户每一年的收成，差不多只能自给自足，很少有富余的，如果有，也都存量极少，所以，每个人都是勤俭节约的大师，因为实在浪费不起，或者根本没有可浪费的东西。当时大米产量很低，或者说可供种水稻的稻田太少，能饱饱地吃上一顿白米饭对很多家庭而言都是值得奔走相告的天大喜讯。相对大米的稀缺，红薯和玉米则就显得司空见惯了。平心而论，这两样东西吃一顿两顿还好，如果天天吃那玩意儿，拉出来的屎连狗都会一脸嫌弃。
一帮十来岁的少年呐，正在拔地而起节节高，肚子里大多空空如也，所以对吃而言，大家伙们无比钟爱。
班上的同学，十有八九来自周围十里八里这村那村。离家近的，中午自己飞奔回家觅食，远的，就带上盛饭用的饭钵，再装一点粮食，交给学校的伙食团统一蒸熟，再佐以自备的豆瓣酱或者酱油，甚至就着盐巴，这么一餐就算囫囵过了。是的，没有看错，豆瓣酱或者酱油，甚至盐巴——连一滴油都没有。条件稍微好一点的，花上三五分或者一毛钱，在伙食团打点菜，勉强凑合一顿。然而，这么一凑合，就是几年。要是谁的饭钵里面出现三两块猪肉，那绝对是头版头条的爆炸新闻。
印象中，这样的新闻很少爆炸过——那可是过年过节才能吃上的好东西，“猪肉”二字甚至只是说一说，小家伙们便可能满含热泪馋上一整天。
鄢大彪有时候带米来蒸，有时候则带两三个红薯，烤熟了的红薯。这玩意儿是填肚子的好东西，一个字，香。
有一天，鄢大彪两手空空，就背着一个空荡荡的书包来上课了。很明显，他书包里面装了已经烤熟的红薯。
前面提到过，陈士其实一向安分守己，骨子里并不喜欢惹是生非，哪怕对鄢大彪恨意滔天，但他几乎没有主动出击过，毕竟，受父母的影响，“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人生八德已经深入骨髓。所以，他基本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任由别人调皮捣蛋，他自岿然，绝不同流合污。但是鄢大彪就不同了，他对陈士几乎时时处处事事关注，一天不弄点动静出来，那就惶惶然不得安生。
这不，鄢大彪又双叒闲不住了。
这天的第一节课是数学。
数学老师姓张，名得义，脾气暴烈无比，此人皮肤黝黑且不修边幅，声若巨雷，势若奔马，像煞了三国里面的张飞。不知是那个聪明的大哥将张得义的名字反过来叫了一遍，居然正合张飞的名字“张翼德”，于是，老张同志的这个外号“张翼德”便不胫而走，从此威震校园百米开外。上课伊始，张翼德同志洋洋洒洒的书写了好大一黑板应用题，待一道道教会大家过后，就准备擦掉继续写，四下里却找不到黑板擦。又找了一圈，还是没看到，于是急得抓耳挠腮。之后叫来班长，遍寻整个教室仍然不见黑板擦的影子。
在这之前，虽然偶有调皮的同学曾经象征性的藏过几回黑板擦，但一般说来三翻两翻都能找出来，并不影响上课，可是这回某个家伙好像整得有点儿过火了。这不，“张翼德”发飙了，怒咬钢牙、圆睁环眼地大放豪言：“要是发现谁藏了黑板擦，我一定要让他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在座诸君无不悚然生惧，纷纷夹紧了四肢，生怕一不小心从自己身上掉出个黑板擦来。
“老师，有人举手！”唯恐天下不乱的某个同学欢天喜地的提供情报。
哇，这可是个激动人心的大好消息。
大家迅速环视左右，纷纷把目光投向这个奉命于危难之间挺身而出救国救民的侠之大者。出乎所有人意料，举手的竟是鄢大彪。
咋了，这家伙不是一向对课程本身漠不关心吗？按说看到这样的场面，他应该最是欣喜无限求之不得的，他没有呼呼大睡影响老师上课就不错了，竟然会主动协助老师破案？看来今儿个乾坤倒转太阳西起了。
真是大跌眼镜。
空气死一般的沉寂。
在众人渴盼的眼神中，鄢大彪款款而起，指着陈士，全无迟疑的说道：“被他藏起来了。”
一时舆论哗然。
陈士闻言犹如天打五雷轰似的，小脸顿时一阵潮红，他觉得鄢大彪纯粹凭空捏造，简直不可思议。又转念一想反正这厮无凭无据，自己啥也没做，大丈夫光明磊落立地顶天，于是当下并不反驳，昂首挺胸地若无其事，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
看大家脑子里一团乱麻，鄢大彪索性向前几步，弯身在陈士桌下东摸西摸，然后昂然举起手来。
手里的黑板擦赫然在目。
鄢大彪就像在万军阵中生擒了一位举足轻重的敌方统帅，一时无比自得，只待掌声擂动。
天道昭昭。人证物证俱在，案情清晰无比。张翼德同志瞬间拉长了脸，几个箭步跨过来，根本不由分说，拎起陈士的耳朵一扯，陈士受痛，猛然往巷道里一倒。
疼痛、委屈、愤怒和惊惧，像潮水一样奔涌而来。
那是陈士小学六年里唯一一次当众落泪。
毋庸赘述，黑板擦一定是鄢大彪提前藏好的，目的就是为了陷害陈士。对张老师的粗暴行径，陈士觉得已经没有理论的必要，但是，对鄢大彪，他实在气急败坏，心想今天一定得以牙还牙，不给你一点颜色看看你还真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接下来就是制定战略战术和寻找合适机会下手了。
小家伙无疑是鬼精鬼精的。
陈士自幼熟读《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及《说岳全传》等等，对古时候那些行军打仗用到的妙算神谋可谓耳熟能详，不过，他年龄尚小，自然谈不上足智多谋算无遗策，但是，起码的抓乖弄俏小打小闹，还是可以信手拈来目送手挥的。
课后，在一众同学们的眼皮子底下，陈士表现出浑然无谓满不在乎的轻松模样，然后趁鄢大彪上厕所的工夫，坐在位置上，悄悄反过手从鄢大彪桌子下的书包里摸出一个红薯，然后起身站到鄢大彪位置后面不远处和其他同学愉快地打闹，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私底下却眼观六路，静待战机。
鄢大彪完成了一场出其不意的栽赃陷害，陈士又因此如愿被“张翼德”揪了耳朵，不禁自鸣得意，于是那泡尿撒得无比舒畅酸爽。他几乎是像鸟儿一样欢快地飞回到教室，准备慢慢欣赏陈士痛彻心扉和肝肠寸断的惨状，却见陈士并没有表露出一丁点情绪低落，心想这家伙心可真大，于是相当失望。鄢大彪见陈士玩得欢快，已全无警惕，便一屁股往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去。趁此机会，陈士把手里那个软乎乎的红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快地往鄢大彪的凳子上一放。
“嘣”，带着皮儿的红薯发出一声轻轻的闷响，声音至为优雅。鄢大彪突然感觉到有东西被挤压得稀碎，便惊叫着站起身来。周围的同学也都不禁屏息视之，但见一大坨黄色的糊状物粘在大彪兄裤子的屁股中央，甚至深入到屁股蛋子的裤裆深处，勾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若隐若现，似乎还微微的泛着热气。
教室里瞬间被爆笑填满。
大彪兄突然诸葛亮附体，好像是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那不是屎，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从屁股上抓了一把往嘴里一送，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有的女生当时就吐了。
那天上午，所有同学都没有上好课。老师在讲台上好一阵眉飞色舞，同学们则通通神游天外，脑袋里全是鄢大彪从自己屁股上抓屎来吃的英勇场面。
当然，陈士免不了又挨了鄢大彪一顿暴打。
7，
对陈士来说，鄢大彪的折磨就像是如来佛祖和观音菩萨安排在唐僧师徒西天取经路上的若干劫难，虽然性命无虞，却令其防不胜防，只得勉力招架，一关一卡硬过。按陈士的个性，不至捅天的大事，是从来不愿意找老师告状求援的，总是试图自己独立解决。但他和鄢大彪相比起来确实不在一个重量级，因此鄢大彪欺负起他来相当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就像猫戏耍耗子一样，过瘾而且上瘾，终日乐此不疲。于鄢大彪而言，陈士好似私属于他的一汪快乐源泉。
鄢大彪就像一团黑压压的乌云，终日笼罩在陈士头顶，盘旋不去。大彪兄心情好的时候，刮一场风，洒几滴雨，仅此而已。心情不好，则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神鬼乱舞天昏地暗，誓要将陈士淋成落汤鸡，不，落水狗。
直到有一天，陈士的援军不期而至。
小时候几乎谁都有过被别的同学抽掉椅子的经历，陈士也不例外，始作俑者当然还是鄢大彪。
这天中午，陈士站起来俯身课桌上和前排的同学争论洪七公和黄药师的功夫孰高孰低，此时，凳子已经被鄢大彪悄悄移走了。所以当陈士顺势坐下的时候，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屁股疼成一块铁板，脑袋也撞上后面的桌子，既狼狈又悲戚。
令观众们始料未及的是，陈士并未生气，反而泰然自若的找回凳子，揉着屁股自顾自坐下，甚至都没往后瞧哪怕一眼。
但肇事元凶此刻是紧张的。
鄢大彪紧盯着陈士不敢须臾分神，因为他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陈士对他的反击貌似从来没有章法可循。前车覆，后车戒，那颗不翼而飞的门牙是他的滑铁卢之殇，令他从此如鲠在喉，因为自那以后，他发现自己再也不能愉快自如的吹口哨了，门牙的开口实在太大，跑气严重——可不能再被这家伙给阴了。
严阵以待的鄢大彪紧张了老半天最终还是没能等来陈士的回击，一时有些心灰意冷。
之前说过，这厮为了制造事端当真是锲而不舍百折不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鄢大彪明白，一艺之成，当尽毕生之力。所以，不一会，这家伙又故技重施。
这回陈士早有防备，当即缓缓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鄢大彪身侧找回凳子，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完全若无其事。
这一次，大彪兄没有防备。
这家伙眼见陈士一副待宰羔羊无可奈何的样子，心下得意至极。然而就在此刻，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鄢大彪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荡漾开来，却突然瞥见陈士挥舞着拳头朝自己脸上砸将过来，鄢大彪不禁大惊失色，一时来不及躲避，那一拳头正中鼻梁。
鄢大彪挂彩了，又。
不一会儿就开始泪花四溅。
“喔哇——”，人群中惊声四起。陈士这一拳太漂亮，简直有郭靖的风采！今天回家路上又有聊天题材了。
自从陈士转学过来后，当真是好戏连台，流光溢彩。同学们悄悄为陈士竖起拇指，纷纷称赞小陈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大彪兄上次被撞掉门牙只是一个疼字，但这次，感知截然不同，鼻梁啊，有血有泪，又酸又疼。鼻血混合着眼泪缓缓入口，腥耶？咸耶？此刻大彪兄那副尊容，竟是如此旖旎婆娑。
此君不禁恼羞成怒。
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看上去陈士注定在劫难逃。
事实也正是如此，鄢大彪密集的拳头像暴雨一样往陈士身上招呼，陈士佝偻着身体，下意识的胡乱躲闪着，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这下完了，但求速死。
陈士正妄自嗟叹，但听得一声厉喝，一个纤瘦的身影斜刺里杀出，飞起一脚踢在鄢大彪屁股上。
众视之，周济是也。
周济坐在鄢大彪后排不远，身高和鄢大彪相当，但骨瘦如柴，弱不禁风，明显营养不良。陈士猜他的肠子肯定不像一般人那样七弯八拐，而是垂直向下直通肛门，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一定都来不及消化便径直落到屁Y附近，否则解释不通为什么这家伙吃那么多却不长肉。周济因为身材太过单薄，每逢列队的时候很容易和前后同学身形重叠而被老师误认为有人缺席，闹过不少笑话。
在班上流传最广的是在一次植树节，全校同学准备去一处荒坡除草种树。临行前，全校学生整装待发，每个班统计人头。班主任站队伍前面数人头，数几遍都差一个人，点名报数却是齐的。叫来另一位老师，数来数去还是差一个。两人一开始不明就里百思莫解，细细一揣度，旋即恍然大悟，觉得一定是有人好逸恶劳逃避劳动，于是叫来班长去教室里找。班长去教室门前门后找了个遍，几乎翻了个底朝天，毛都不见一根，然后又去男厕所找，甚至强烈要求去女厕所参观浏览了一圈，仍旧一无所获。班主任不得已再次点名，但是要求点名的时候举手出列，最后才发现症结所在。原来，站在队列里的周济，竟完全被忽略了。这事后来令全校所有老师苦笑不已，当然也在学生里面传开了，直至人尽皆知。
还有一件令周济憋屈的往事，当然，这就是鄢大彪引以为傲的杰作了。之前说到，在八十年代，基本上家家都很艰难，周济家里更是赤贫，没钱买新的衣裤，就经常捡哥哥的来穿。但哥俩身板悬殊，因此哥哥的衣服在周济穿起来就显得特别宽松。有次周济穿来一条裤子，裤腰肥得简直像一个呼啦圈，上学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找条绳子系起来，只好用一手拧着，走哪里都拧着，像怀里捂了个宝贝。总拧着就让鄢大彪嗅出端倪来，这厮何等阴险，于是紧紧跟在周济身后，趁其不备，猛地抓住裤腿往下一扯。
那一刻，周济白花花的下身在众人的惊呼中，被看了个干干净净。
后来鄢大彪逢人便讲，周济理应感激他而不应该愤恨他，因为那一天，周济感受到的清凉和放飞自我，绝对登峰造极空前绝后，而他鄢大彪，居功至伟。
周济和陈士一样，都是身处底层的弱势群体，饱受鄢大彪欺凌，平时都含羞忍辱饮泣吞声。陈士和鄢大彪的每一次交手，周济都看在眼里，几次坐山观虎斗之后，他觉得陈士完全符合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侠客形象甚至远远超越了期待。面对鄢大彪，陈士明知自己不堪一击每每一触即溃却依旧浑然无畏奋不顾身地屡败屡战，这种不要脸不要皮不怕输不怕死的忘我精神、顽强意志和卓越表现令周济甚为满意，有鉴于此，他相信陈士是那种可以依靠且值得托付的朋友，所以他决定此刻挺身而出拔刀相助，两人结成抗战同盟，联手共图大事，一同对付鄢大彪，必定胜利可期。
他仿佛看到了鄢大彪在他和陈士的激烈反抗下求死告饶的狼狈场面。
周济腿上本就没什么劲，踢到鄢大彪屁股上的那一脚，如同蚍蜉撼树。
鄢大彪自然没想到在他的白色恐怖治下，还会有如此亡命之徒敢顶风作案公然抗衡。回头一看，见是周济，不禁嗤之以鼻，当下并不理会。
见鄢大彪竟纹丝不动，周济当下不由僵住了。原本以为一脚踢去，鄢大彪会摔个狗吃屎，然后趁机救陈士起来，两人上下夹击左右开弓，势必将鄢大彪揍得惶惶如丧家之犬，恓恓如漂泊之萍，从此威风扫地一蹶不振。
但情节没有按剧本来。
8，
周济正僵在那里不知所措，却陡见鄢大彪身子一侧，轻舒猿臂，一把便将自己拎了过去，就像抓一只小鸡。
周济和陈士瘫在一堆，成了大彪兄练拳的沙包，全无招架之力。
从那以后，陈士的窘况稍稍有所缓和，因为周济不由分说介入了两人的纷争，使得陈士和鄢大彪的对口相声变成了三口，鄢大彪由是分身乏术，要分别对付两个捧哏了，两个宁死不折始终不肯屈服的活人。大彪兄虽然钢浇铁铸骁勇善战，但他缺乏在漫长的侵略斗争中拉拢并建立自己嫡系伪军的政治军事才能，手下连一个可供吆喝驱驰的喽啰都没有，总是匹马单枪孤军奋战，因此很难一箭双雕将陈士和周济同时拿下，甚至都没有真正征服过陈士和周济哪怕一次。鄢大彪就像二战时期希特勒治下的德意志，尽管装备精良勇猛无畏且训练有素，但面对好似前苏联和英法联军的陈士与周济来自东西两个方向的攻城略地，常常不能两全，总是顾此失彼，于是每每在左支右绌中暴跳如雷却徒呼奈何。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了，陈士和周济由此惺惺相惜，迅速抱成一团结成统一战线。两人能够在艰苦卓绝的反法西斯斗争中飞速进步茁壮成长，这一切其实还得归功于鄢大彪对他们的刻苦打磨。
值得一提的是，鄢大彪除了学习成绩欠奉之外，其他倒是多项全能，比如游泳。
别看这厮长得五大三粗膀肥腰圆，但游泳竟是一把好手，一旦下水，即宛若蛟龙，江湖人称“蛟龙彪”。因为他皮肤黝黑，陈士参照水浒传里张顺的绰号“浪里白条”，又给他封了一个外号，叫“浪里黑条”。
对陈士封给他的外号，鄢大彪一概笑纳，甚至颇为洋洋自得。
陈士放学回家路上有一条小溪，水流潺潺，蜿蜒而下。重庆的六月，热得出奇，在一次下午放学过后，包括陈士周济在内的几个小家伙结伴去小溪里抓鱼，下水之后大家就都有点贪凉，很快物我两忘，索性脱得个一丝不挂三点尽露，玩起了洪湖水浪打浪。鄢大彪路过，看是熟悉的面孔，兴奋难禁，也迅速除尽衣衫跳将下来，一道玩耍。有人一数，正好凑齐八大金刚，于是划分成两个阵营，互相PK玩儿。游戏规则是，双方各四人，按单循环淘汰制，两两捉对厮杀，一方把另一方的整个脑袋全部按入水中为胜，直到某一方四人全体阵亡为止——潜水逃命和使诈主动下沉的不算。输了的一方主动掘墓自埋，就是自己挖沙坑，自我活埋——当然，不是真的活埋，脑袋一定得露在外面。
这条小溪是长江支流御临河的支流，而这里是一个用条石筑成用以蓄水的堤坝，类似水电站一般。堤坝长约二十来米，宽约三四米，堤坝内蓄水宽约十四五米，深约两三米，像是一潭小湖泊。好在每个小家伙都深谙潜水，水性精熟，大家互相了然，断无生命危险。
当然，小家伙们尚未成年，家里以及学校都是严格禁止私自下水的，毕竟洪水无情，人命关天。但少年顽劣，一旦嗨起来，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一切禁令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陈士和周济还有另外两个小伙伴分在了一起，鄢大彪则分到了另一起。
和电视电影的表现手法一样，游戏也是如此，陈士这样的虾兵蟹将无论生死成败，都只是用来暖场的，目的是为之后主角粉墨登场做艺术铺陈。
对阵双方的压轴嘉宾分别是周济和鄢大彪。
陈士虽然水性极好，但终究掩不住个头矮和力量小的硬伤，被对手轻易抓住手臂，拼了老命奋力挣扎也不能摆脱，对方的手又泰山压顶般压迫下来，逃无可逃，躲无可躲，很快便土崩瓦解丢盔弃甲，第一个败下阵来。看陈士输得毫无脾气，另外两人相继拍马而出，你来我往遮拦架隔，几个回合下来，也都落花流水大败而归。
正所谓摧枯拉朽锐不可当，顷刻间就0:3了。
眼看仅剩周济一根独苗了，也就是说，周济若要起死回生，就必须在接下来的车轮战里过关斩将全身而退，而首先，得过鄢大彪这一关。
这可是让人闻风丧胆的蛟龙彪啊。陈士顿觉意志消沉，颓然无望，只得爬上堤坝，提前品尝失利后的黯然神伤。
鄢大彪既然号称“蛟龙彪”，在水里自然灵动非常如履平地。这家伙体质好，肺活量大，憋气工夫非常了得，能在水底呆到两分钟以上，常常等得岸上诸君百无聊赖几欲散去。
这厮战术简洁，就只执拗于一个套路：追人、抓手、按头，跟瓦岗寨程咬金的三板斧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一旦对手被追上，再被抓住手臂，休想逃脱他的五指山，如此一来，只能洗颈就戮束手待毙魂归故里。
陈士三人都为周济暗暗捏了一把汗，孰料周济竟然全无惧色。
古语云：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虽然你是风儿，但我不是沙啊——周济知道鄢大彪力大无穷，如果和他正面抗衡，绝无胜算。既然不能强攻，只能智取，于是果断避其锋芒，踩着风火轮左闪右躲且战且退。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周济无疑深得兵法精髓。
这个游戏有一个关键在耐力，无论是追逐还是被追逐，只要你够坚韧，拼的就是持久。一个“耗”字，累得对方气喘吁吁弃甲投戈为止。
周济简直得了龙王真传，在水里劈波斩浪东逃西窜，以致鄢大彪完全不能近身。有时候眼看鄢大彪就要靠近了，周济深吸一口气，然后扎一个猛子，潜到水里便消失不见。定睛再看的时候，周济已经远在几米开外了。再赶过去，周济又往水下一潜，像一条调皮的小鱼，一个浪花掀起，人又不见了。
夏天的雨水多，这溪水不是山泉，有些浑浊，断不至于清澈见底，所以哪怕鄢大彪也会潜水，但水底下看不见啊。
浑水摸鱼都无比困难，遑论摸人了。
但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谁都能聪明一时，但谁能聪明一世？天无绝人之路，活人岂能被尿憋住？大彪兄如果就此拱手认输，岂不成了笑话？
周济还真没难倒鄢大彪，大彪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突然一休附体，也往水下一潜。
这叫啥？师夷长技以制夷！
所以必须对劳动人民的智慧刮目相看啊，简直纵横捭阖高深难测，何其了得！
随着一朵浪花的谢幕，宽阔的水面瞬时风平浪静。
鄢大彪突然去向不明，实在出乎周济的意料，他心儿顿时一阵狂跳，一下子慌了，只好踩着水漫无目的的豕突狼奔。但是，哪里才是安全的港湾呢，天知道，又不能离开水面，那就一直逃吧。
稍微有一点风来，水面上卷起一丝波澜，周济就认为是鄢大彪来了，如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惊得周济鸡飞狗跳狼狈不堪。
这就是瞎猫逮死耗子的真人版现场。
游泳是最耗费体力的，周济很快坚持不下去了。
正当周济游到堤坝旁边，攀着堤坝边缘呼呼喘气连声大喊“不行了不行了，我嘞个去，简直累死我了，这个SB到底在哪里啊”的时候，大彪兄突然“哗”的一声像一条鳄鱼一般从旁边冒出来，吓得周济魂飞魄散，情急之下只好往水里一钻，又遁了。
乐得边上的陈士等人哈哈大笑，前俯后仰，一瞬间摆了个千姿百态。
想来大彪兄也累毙了，再无剩勇追穷寇，便攀着堤坝恢复元气。
但是，过了许久，也不见周济冒出来。
这里的水面静悄悄。
几分钟过去了，还是不见周济。
“不会淹死了吧？”这个念头本来在大伙儿的脑子里小心翼翼地匍匐着，终于按捺不住从某个家伙嘴里蹦了出来，陈士等人瞬间被吓得面如死灰魂飞天外。
9，
说这话的家伙叫秦小周，长得倒是人高马大，胆子却是最小，还是个爱哭鬼。
“周济水性那么好，怎么可能，再等等看。”另外几个家伙根本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只是抱着几近于无的侥幸互相安慰着。
“差不多有三分多钟了吧，我们谁能憋这么久啊？大彪，你行吗？”秦小周用非常理性又客观的分析继续蚕食着大家的信心。鄢大彪愣愣地望着水面，眼神空落落的，一声不吭。秦小周说得在理，谁都没有乌龟这种本事，羡慕乌龟，但又都不愿意做乌龟。
微风扫过来，陈士等人忍不住一阵哆嗦，彼此面面相觑，惶惶然不知所措。是啊，三四分钟了，谁能憋这么久呢，除非含着管子。
“对了，他莫不是含着什么管子在逗我们玩儿吧？”陈士惊叫一声，蓦然站起身来。
大伙连声称是，纷纷极目四望，但水里除了上游飘下来的些许树叶乱草之外，啥也没有。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沉默的背后是深入骨髓的担心和害怕。
然后有个小伙伴非常应景地介绍说，听老一辈讲，小溪堤坝这里，古往今来曾经淹死过不少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会水的，不会水的。水底下亡魂之多，简直不可胜计。
一听“亡魂”二字，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和“啊呀呀”的尖叫声，大伙儿纷纷从水里一跃而起，争先恐后地聚拢到堤坝上，仿佛水下有万千只手在拉拽一样，惊惧非常。
“我嘞个去，你要吓死个人啊。”陈士大声喝道，“找人要紧。鄢大彪你几个去左边，我们几个去右边，潜水看看，走S线，把水底全扫荡个遍，看是不是被树枝或什么东西挂住了。”
“有水鬼。”秦小周斩钉截铁地拒绝，“你们去吧，我发誓再也不下水了。”
鄢大彪紧握着拳头，目光极其温柔地和秦小周对视。秦小周逼不得已，只好战战兢兢淌下水去，跟着大伙儿展开地毯式搜索。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周济像融化在水里了一样，连头发丝儿都没找到一根。
“肯定是水鬼把他拖走了。”秦小周望了望大伙儿，迟疑地说，“我们回家吧！晚了我爸一定要捶死我。”
是的，这家伙的爸爸那简直有狂躁综合征，秦小周六七岁的时候，曾经因为偷爬黄葛树，被他爸揍得体无完肤，几乎重伤不治命丧黄泉。
“别叽叽歪歪了，赶快到处再找找看，周济要真淹死了，我们都活不成。”鄢大彪阴着脸，有气无力地说，情绪突然无比低落。
周济的哥哥是本地臭名昭著的混子，无恶不作，为所欲为。周济要真给淹死了，不用说，按他哥的尿性，几个家伙恐怕都得一起陪葬。即便他哥不来找麻烦，回到自己家里，父母那一关，恐怕也过不去——不被黄荆棍儿抽死才怪。
“现在找到，也是尸体了。”有个家伙傻愣愣地说了一句大实话。
所有人的头顶立即像炸开了巨雷。
“不关我事啊，我没追他，也没拉他。”秦小周开始哭了，声音颤抖得厉害，鼻涕跟着眼泪一起奔涌而下。
“我嘞个去，你要不要脸。”鄢大彪恶狠狠地望着他，捏紧了拳头，“我也没追上，我连他的一根毛都没碰到。”
所有人都笼罩在巨大的焦虑和恐惧当中，只剩秦小周时有时无的啜泣，气氛压抑如斯。
那个年代，乡下的父母，普遍读书较少甚至斗字不识，教育孩子信奉“黄荆棍儿下出好人”。孩子一旦触到虎须，大多都用武力解决，哪怕家徒四壁穷得响都不响，但杀威棒却是家庭教育之必备。因此，犯错的孩子被打得鬼哭狼嚎皮开肉绽也是屡见不鲜，打晕打残的也时有耳闻。如果真因结伴下水游泳造成溺亡闹出人命来，那就捅大篓子了，势必会闹得满城风雨，而且校有校纪，家有家规，明知故犯又顶风作案，谁家父母如果不把孩子暴揍一顿，那真是难解心头之恨，简直天理难容。
明火执仗的体罚，是父母们在自家孩子闯祸过后让孩子长记性以防患未然的最佳方式，其一劳动成本低，其二震慑时间长，其三传播速度快。综合而言，其实就是公然使了一招“苦肉计”，意思是“我已经大义灭亲把孩子痛打了一顿，都快打死了，你就别追究了吧。”
但无论父母的心思如何诡秘狡诈，对孩子痛下杀手却是不争的事实，既不是演戏，也不是演习，无数孩子撕心裂肺惨绝人寰的嗷嗷嚎叫足以证明其不容置疑的真实性。那真是往死里打啊。
悲哀的是，孩子们心里也固执地认为父母当真是要把他们打死的。想到爸妈暴跳如雷吞天噬地的眼神，所有人已经痛不欲生了。
所以，如果周济活下来，大家都会相安无事，如果周济被水鬼收了，那么大家只能组团去阎罗殿旅游了，条件优厚：单程票，一去不回，费用全免，永远定居，而且斯地终年气候宜人，宜居得很。
大家于是一致认为自己大概率熬不过今晚了，断无生还可能。以命偿命的道理，大家还是知道的。
“陈士，你帮我转告黎黎，就说我喜欢她。”有个家伙开始留遗嘱了，“我知道你也喜欢她，我一直悄悄的，从没和你抢过。”
“你特么也抢不过我啊！你以为我跑得了啊，都活不成了，我妈多厉害你们不是不知道。大家如果还有什么愿望，都刻在石头上吧！”陈士开始还怒火冲天，一想到这将是他世上最后的一天，瞬间万念俱灰。
“呜......呜......我家墙壁缝里还藏有糖没来得及吃呢。”气氛是最能感染人的力量，刚才一直抽抽噎噎的秦小周闻言，立即忍住了啜泣。哀莫大于心死，心已死，泪已干。
“小芳还让我今晚一起去她家屋外那颗黄葛树下看星星呢。”另一个家伙双眼失神，垂头丧气地说。看样子，也基本崩溃。
“大彪，对不起啊，那天我在你饭钵里面吐了一口痰。”有一个家伙开始忏悔了，“谁叫你经常欺负我咯，我又打不过你。”
鄢大彪闻言只微微一愣，继续低头用石头写字，连眼角都没有抬一下，像没听见一样。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换在以前，这些极度隐私的秘密是断然说不出口的，但现在，大伙儿都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无比真诚，夹杂着刻骨铭心的悲凉和歇斯底里的绝望。
“爸爸，妈妈，姐姐，对不起，我以前吃得太多了，以后，你们自己吃饱，不用管我了。——鄢大彪。”鄢大彪是这么刻的，一笔一划里那该有多么痛的领悟。
“爸爸，你娶刘寡妇吧，妈妈走了这么久，我其实很理解你，从此你自由了。如果可以的话，你给我再生一个妹妹，好吗？记得让她长大后到我坟前来唱歌我听。——张某某。”
“妈妈，你再也不用为了我起早贪黑了，记得照顾好自己，还有我们家的小狗。祝爸爸妈妈健康长寿。还有，爸爸你以后不要再打妈妈了。——秦小周。”
“黎黎，我爱你。——杜某某。”这家伙在“爱”字前面涂了两个圈圈，不用说，那多半是“喜欢”二字。大约是经过了好一阵思想斗争后，毅然将爱情升华。
......
“爸爸，妈妈，辛苦了，谢谢您们的养育之恩！我没别的要求，给我烧一本《金瓶梅》下来吧。——陈士。”
四野俱寂，除了迎头吹来的微风在空荡荡的水面上掀起窸窸窣窣的水响，依然还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大伙儿哭丧着脸，通通默不作声，连秦小周都安静了——想是遗嘱写完，今生再无遗憾了。
突然，好像有很轻很细的呼喊声隐隐约约从某处传来，然后慢慢悠悠地在四周回荡，众人心里不由越发恐惧了。
“是周济来索我们了。”秦小周又哭起来，猫腰往人群里挤。
“我也听到了。”那个讲亡魂故事的家伙紧跟着附和。
“我去，这么快？我们还是赶紧给周济拜一个吧。”陈士心里一阵阵发毛，火速建议道。
大伙儿纷纷点头称是。必须的啊，死者为大，为了让周济安息，大伙儿宁可长跪不起。
“对不起啊，周济，我们今天毫无准备，下次一定给你烧些香烛纸钱，兄弟你慢用。行行好，你别来索我们了，我们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长大后努力挣钱来......孝敬你。是的，就是孝敬。看你瘦的，应该从来没吃饱过吧，我们以后给你多带点吃的，夹心糖、白米饭、肥大块，管够......”
风开始有点大了，大伙儿牙关一颤，忍不住又打了几个哆嗦。然后七个赤条条的小人儿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像祭拜先祖一样，面朝着水面躬身跪下，口里念念有词“周济，你一路走好，向前走，莫回头......”，然后纷纷捣蒜一样地磕头，场面无比肃穆庄严。
10，
“你们在干嘛？”就在此时，众人身后突然传来虽然气若游丝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所有人几乎是像箭一样倏地窜起身来，一个回头，通通吓得魂不附体屁滚尿流，立即四散奔逃。
“尼玛周济，不......不关我的事，你......你别追我。”秦小周刚跑开几步就腿软了，一下子摔在地上，立即甩开嗓子哭嚎起来，打死也不敢回头。
周济像一只僵尸一样，光条条地趴在地上，仰着毫无血色的脸，张着嘴不停地干呕。
原来，周济往下扎猛子，被水下的暗流吸进了泄洪口，在泄洪口里又被石头挡住，几乎就要呜呼哀哉与世长辞了，挣扎半天终于推开石头，然后顺着水流被冲到了几十米外的下游。肚子被水胀得溜圆，吐水都吐了老半天，全程几乎是爬回来的，累得脸色煞白。
但总算捡回来一条老命。
流水落花春去也，时光何其匆匆。
1987年夏，陈士以优异的成绩从小学毕业。同年秋，他进入了初中，被分在了初一（一）班，周济跟着一同空降。鄢大彪像一副撕不开揭不掉的狗皮膏药，如影随形，牢牢的贴在陈士的屁股后，也分到了一班。
但让陈士落寞的是，黎黎去了二班——听说是主动要求去的。在这之前，陈士已习惯了黎黎的温婉柔顺与恬静端庄，每每看到黎黎坐在旁边，他就像一个上蹿下跳四处闯祸的孩子回家见到和颜悦色波澜不惊的母亲一样，心里安宁踏实极了。然而现在，黎黎和他劳燕分飞了，他对此竟没有任何思想准备，陈士骤然间觉得未来的人生毫无意义。
为此，这家伙上课时经常心神不宁梦断魂劳。
陈士那时个子不高，座位离讲台近，所以在老师眼皮底下，他的一举一动都昭然若揭。令人叹服的是，鄢大彪竟执意要坐在陈士后排，其他位置一概不去，班干部们费尽唇舌软硬兼施他也不为所动，总之油盐不进。无奈向班主任求助，血泪控诉鄢大彪盘踞山头雷打不动死活不让云云。
班主任姓孙，性别女，约莫三十多岁，体态婀娜，长发飘飘，饶是凤困乡野，也难掩芳华不失风情。孙老师说话的时候喜欢打手势，而且面带微笑，微笑里面似乎又透着忧伤，但她一旦收住微笑，停止忧伤，眼神里总会迸射出凌厉精光，令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陈士始终觉得她微笑里面若隐若现的忧伤更让人忌惮，仿佛里面藏着若干锋利的匕首，而那些匕首随时都有可能从她不断比划的手中破风扬出取人首级。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天意浩荡，人命如蝼蚁。人终有一死，既然如此，惜命何为？所以总是有人赴汤滔火——不知哪个不知死活的同学，给她取了一个雅号曰：孙二娘。
听闻鄢大彪如此坚持，孙老师询其原因以示关怀，鄢大彪的回答振振有词：“我近视！”
这倒不失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近视？是吗？”孙老师轻笑道，指着墙壁上的视力表，“去，测测视力。”
陈士当然知道这厮在撒谎。据陈士所知，鄢大彪的视力肯定是没问题的。他再清楚不过了，鄢大彪是那种让他看书比要他命还难的人。那个年代，近视的人，除了先天因素，必然是嗜好看书之辈。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鄢大彪曾经在课堂上对语文老师大放厥词，说他一看书就恶心呕吐，像怀孕了一样，让老师别逼他看书背课文，他以后如果准备怀孕了，自然会看书。这事当时把语文老师气得半死，因此勒令鄢大彪通知家长务必尽快赶来觐见，第二天，在大庭广众之下，鄢大彪被他老爸揪着耳朵差点飞起。
陈士兀自暗笑着，却见鄢大彪霍然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到视力表前，迎风而立，鼻孔呼出声声不屑，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孙老师还是微笑着，从第一排开始指，一个大写的字母“E”。
“这个谁看不见啊？右。”鄢大彪大大咧咧的样子，一点也不怯场。
在班主任面前居然敢这么拽？陈士暗暗佩服。
又指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鄢大彪一口气说出来，比孙老师手指还快。
第五排。大彪兄煞有介事的揉了揉眼睛，紧紧皱着眉头，胡说一气：“上，哦不对，是下好像？”
表演开始了，教室里看似紧张的空气中仿佛有快乐的音符在蠢蠢欲动。
“……“孙老师的嘴角翘得像一弯月牙，一言不发的看看他，又看看视力表。
“第二个，第二个……左，没错，是左。第三个，下……”鄢大彪故意说错几个，把眼睛狠狠地眨了几眨，然后一脸无辜的望着孙老师，“看不清楚了。”
听到教室里一片窃笑，孙老师明白好像被这家伙给忽悠了。装瞎谁不会啊，近视要几百度就几百度，可以的话，不介意一万度。心里虽这么想，但又不敢断定鄢大彪近视的真假。
“咳……咳……”孙老师清了清嗓子，对鄢大彪正色道：“近视与否，以后自有分晓。但是，你为什么非得坐陈士后面，今天必须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
大彪兄成绩是差了那么一点，但还不至于反应迟缓和愚钝，相反，这厮灵动起来也是汉化版的聪明的一休，于是眼睛滴溜溜的一转，旋即甩开嗓子喊：“陈士成绩好，我想向他学习。”
这理由竟是如此理直气壮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不过，真正令孙老师动容的，是鄢大彪黝黑的脸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泛出的不着边际的真诚，总之，孙老师好像感动了。学生主动要求进步，当然至为难得——事实上她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来拒绝。
但周济笑了，近乎癫狂，险些从板凳上跌下来，陈士和其他来自同一所小学熟悉鄢大彪悠久历史的人也都忍俊不禁，大笑不止。其他同学却不明所以，满头雾水。
“他这么大一坨，在这里一杵，我都看不到黑板了！”鄢大彪后排的女生不乐意了，坚决表示反对。
“谁叫你这么小一坨？”鄢大彪扭过头怒目而视针锋相对。
陈士心里不禁惊呼，一个暑假不见，这厮变聪明见长啊。由此可见，上学决然不是提高智商的唯一途径。
“我哪里小了？是你太大好不好？”那女生嘴巴极利索。但刚说出口，马上感觉有点不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一时怔在那里。
男生女生全都哈哈大笑，吓得窗外树林里的小鸟们“唰”地一声一飞冲天。
这个回合以鄢大彪得胜告终。但是为了平衡局势防止民愤，孙老师要求上课时鄢大彪尽量趴低一点，不要影响后面的同学看黑板。鄢大彪点头如鸡啄，通通应承下来。
陈士原以为鄢大彪坐他后面的目的是要沿袭小学的习惯继续和他分庭抗礼，所以仍旧保持着一以贯之的警惕，以至于那段时间他总顾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都没能好好上课。
班上有个男生叫田霖，成绩贼好，好得不能再好，各科成绩几乎每每满分，很多时候甚至连语文都满分。这令全体同学无比惊讶，庞然大物也，以为神。同学们一开始都自豪不已，纷纷到别的班上吹擂炫耀，仿佛自己就是田霖本尊一样。孙老师也为自己班里有如此龙翰凤翼而得意非凡，总是昂首挺胸，走路带风，那两团挺拔丰硕的胸由是越发高耸入云，让那些暗暗觊觎的男老师及懵懵懂懂的男学生们惊惶不安眼神乱转。
田霖的表现实在让人难以置信。这厮除了课堂上认真专注以外，其他时候完全看不到付出过丁点儿的努力，下课跟猴子似的上蹿下跳疯狂玩闹，放学后溜得比老鼠都快，反观许多终日抱着书本使力咬费劲啃的同学哪怕闻鸡晨起舞借萤夜读书甚至头悬梁锥刺股却不见成绩有丝毫长进。真应了那句老话：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孙老师于是号召同学们都向田霖学习，学他记笔记，写日记，记尽天下之可记，学他敏而好学，学而不厌，阅尽人间之藏书。甚至勒令大家把课后时间全部利用起来看书学习，一刻千金分秒必争夜以继日朝夕如斯。如此下来，田霖倒成了全民公敌，班上好多同学都记恨他，怪他不够低调，耽搁了大家原本自由自在轻松愉快的学习生活。尤以鄢大彪为甚。
按大彪兄的原话来说，就是“青春如此可贵，哪能不打瞌睡”？外面的世界何其美好，岂能埋头沉湎在单调枯燥又乏善可陈的书本里。
是啊，没了黎黎，一切都黯然失色了。陈士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不由兴致索然，然后提笔在本子上一阵信手乱舞，留下几句短诗：
你在我眼里，
是诗，
我在你眼里，
是屎。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