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本善良(4)

开了花的屁股结痂了,奇痒难当,母亲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要长出新肉了,我便觉得应该感谢父亲:没有他的棍棒,哪有新肉可长呢?

近来姐姐鲜有露面,吃喝拉撒全由母亲一人照应,常常在我迷迷糊糊之际,却能听见大哥和姐姐吵架、砸东西的声音,还有一些奇奇怪怪刺耳的话,母亲除了叹息就是摇头,一张脸拉得老长。

我问母亲,大哥和姐姐怎么啦,母亲又摇头不说话,我追问得急了,她就揉着眼:“你还不懂,大人的事,你别操心。”

我又操哪门子心呢!

身体大好些的时候,家里变得比以往安静了许多,与大哥他们拿回钱的那段日子不可同日而语。那天,我奇怪地发现,父亲和母亲都坐在长条凳上,不吭不哈,看着父亲凶狠的面相,我迟迟不敢靠近他们,母亲发现我倚傍在门口,阴到多云的脸上漏出一线阳光,我迎着阳光,胆小如鼠地走过去。

“疼吗?”父亲翻动嘴唇问我。

“不疼!”我绝不能承认曾经疼过。

“不大点儿的孩子,你说你傻点儿也就算了,我就不明白,从哪儿学来的那些丢人现眼的德性,”父亲道,“以后还想到处去玩吗?我看,你哪儿也别去,老老实实给我呆在家里。”

“少说点儿,他只是个傻孩子!”母亲让我趴下,拔下我的裤子看了看。

父亲也倾斜过身子,两人嘀嘀咕咕正说什么,大哥带着一阵风回来,一屁股旋在凳子上,吓得我蹦了起来,母亲将我裤子收拾好后便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责骂大哥,父亲又是抽烟,一张脸躲在缭绕的烟雾后面,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想明白。

“天龙,人要脸树要皮,”母亲道,“这样子,全村人不都看笑话吗?”

……

“咋不说话呢?”母亲又道,“妈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不痛快归不痛快,自己的人活的是什么模样,心里没数吗?”

大哥死活没吱一声,我心底忽然敞亮:“姐姐呢?”

“死了!”大哥风风火火站起来,弄得桌子、凳子乒乓乒乓响,他顺手抄起墙角背篓里的镰刀,又风一般飞奔。

母亲拔腿就要追,不料将我弄了一个趔趄,父亲呸了一口,说:“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活。”

姐姐死了?我无论如何不肯相信,正兀自伤感的时候,一股姐姐的味跳跃着、踉跄着,钻进了我的鼻腔、心肺,我像一头初生的牛犊,鼻子上终于被套进了一根绳子,于是,姐姐的味道牵着我,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母亲被我牵着,心急火燎追过来。

母亲的味道就像一片薄薄的塑料薄膜,严严实实地将姐姐的味道罩了起来,我竭尽所能想撕掉这片薄膜,劳而无功。

“行行行,走!”母亲兴许招架不住我的疯癫举动,答应我去找姐姐,然而,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母亲顾左右而言他决口不提姐姐,要不是有人拉着母亲在路边絮絮叨叨闲话,我差不多忘却了此行的目的。母亲距我远一点点,姐姐的味道就浓一点点,我大叫一声,丢下惊慌失措的母亲飞奔开来。

神庙!

神庙,破败不堪,我踏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一阵阵压抑感扑面而来。

姐姐就在眼前,我激动得跟大病初愈一样。

姐姐被绑在一根斑驳的朱红圆柱上,嘴里塞了一块布,而在朱红圆柱对角线的另一头,还有一个人,他是戏班子里唱大花脸的,也被绑着,嘴里没有布,等我看清楚了,才发现,上层不只一、二、三、四个人,还有好多人。

“天龙,说说看……”,我不认识的一个老头叫着我大哥的名字,腔调蛮好听的,有回声。

“放了姐姐!”我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迅即冲向老头,攥着他的胳膊就狠狠咬了一口。

老头看了看他的胳膊,就像吃了半截苍蝇一样,极其厌恶地对我大哥道:“弄走,弄走。”

“没用的东西!”大哥似乎有执行老头命令的举止,我翻着双眼,踢了大哥一脚。

“傻子,你真聪明!”大花脸吟唱道,“世人皆醉惟傻子独醒。”

“朱天豹,闭上你的乌鸦嘴,天龙,啊,这不仅仅是你们的家事儿,还关系到咱们村的脸面,人要脸树要皮,你让你爸妈的老脸……”老头黑洞洞的嘴巴里仿佛有好些个小矮人争先恐后往外奔,到了嘴边却成了横飞的白骨,无影无踪了。

“天龙,都他妈有眼无珠,”大花脸呸了一声,“你不相信我,难道连自己婆娘也不信?”

“那,这样吧,”老头说,“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这么些天,也没弄出个道道,去把杀猪匠叫来,天豹砍条腿,彩凤剁只手。”

平时趾高气扬的大哥,这会儿目瞪口呆,我看见他眼中的一汪泪水化作决堤的洪水,将大花脸大卸八块,我在大哥的泪水中一马当先,来到大花脸那根立柱前,我学着杀猪匠砍肉的动作,砍了一下大花脸的手,他呲牙咧嘴面相狰狞,吓得我逆流而上,回到姐姐身边。

一团人看着我的表演,我视死如归地看着他们,这一看,让我心惊肉跳,原来他们脑门上都窜出一根根黑不溜秋的绳子,来势汹汹,想把我吊起来,偏偏这个时候,房顶上扑棱棱一阵响,接着就是“呱、呱”带着预言般的鸟叫,我灵机一动,学着乌鸦“呱、呱”叫,没怎么用力,就解开了捆绑姐姐的绳子。

姐姐浑身剧烈抖动,眼神中求生与求死共存,当她似乎觉察到了束缚被解除后酣畅淋漓的自由时,不是对我感激地报之以微笑,而是疯疯癫癫仰头长啸,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早已一把抓住我的手,夺路而逃,在神庙前的枯树处,母亲茫然地站在那儿,看着我们过来,竟然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桥头让给我和姐姐了。

跑跑走走,走走停停,停停跑跑,我们走在荆棘丛林,我们穿越树木杂草,不知过去了多久,我实在累了,姐姐已上气不接下气,胸前的小山坡一上一下跳动。

“姐姐,回家。”我想甩掉姐姐的手,但她抓得太紧,我有些害怕,眺望家的方向,虽然那个方向一片模糊,但我似乎看见父母在模糊之中渐渐清晰起来,他们朝我努力地挥动双手,像是用扫帚驱赶跑到我家院子里的野狗。

“回个屁家!”姐姐说得很坚决,鼓鼓囊囊的腮帮子让她变得相当好看,她靠在一棵树上,终于放开我。

就在姐姐放开我的一刹那,我感到自己一阵轻盈,腾空而起,这荒山野岭之中,一切如此美妙,那种我从未体会过的惬意,那种将我内心世界无限放大的原野。

哞……

汪汪……

叽叽,喳喳……

四面八方响起乱七八糟的叫声,姐姐格外紧张,东张西望。

“歇够了吧?走。”姐姐说完,没等我回答,拉上我,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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