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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头距离姐姐家不是很远,但也不近,姐姐说,原先坟并不在这里,因为开荒造田,重新将坟移到了现在的这个地方。我有些纳闷,在众多的坟堆中,姐姐怎么一眼就认出了她母亲的坟。
姐姐拔除坟上的草,并一捧一捧地掘弄些新土,撒向坟身,然后深度鞠躬并双膝跪地,向坟头拜了三拜,泪光闪烁道:“妈,妈妈,女儿看望你来了,妈,妈妈,你听见女儿的话了吗?女儿该怎么活下去呀!”
姐姐说了很多,说大哥的事儿,说我的事儿,我不禁黯然神伤:一个死去的人,活在密闭的空间里,那边,是个什么样的境况呢?姐姐的艰难困苦,她的妈妈能化解得了吗?我的疑惑只是疑惑,并不为姐姐知道,我也不想让姐姐知道。
祭拜完毕,姐姐径直靠近我,将我的脑袋摁住,我心领神会地对着坟头虔诚地点了几个头,心想:妈妈,你一定要保佑姐姐,保佑她好好的、保佑她遇见的事儿都是好事儿、保佑她不遭遇恶人。
祭拜归来,还没到家,父亲、大哥、大花脸三人的嘴里便乱出一阵旋风,卷起地面尘埃,赫然拉长我的耳朵,将我迷离的眼睛挤压成两个皱褶,眼前那些男男女女,突然像是年画上面目狰狞、扮像怪异的彩色纸人,在风中歪歪扭扭。
我曾感觉马家庄几天的生活可谓憋闷、压抑和无聊,然而彩色纸人的出现,使我即刻改变了这个看法,其实这几天,是我有生以来最为宝贵、最有价值、最为充实的几天,眼见这样的平静即将被打破,我怎么坐以待毙?于是,我爆发出疯狂地嘶嚎:“不!”
嚎毕,我伸手去抓姐姐,姐姐又见了鬼一样蹦跳开去,四周顿时一片死寂,我已经看不见任何有形体的活物,天空忽闪忽闪的,全是椭圆形的黑珠子,每一个黑珠子里,我像某册连环画中的连续页面上的猴子,手舞小棍、翻着筋斗,眼里冒出金光,保护身披袈裟的姐姐。
不知道是谁,卷走了连环画,所有的人恢复了原形,我的父亲等人久久地看着姐姐头上的白纱布,显得很吃惊,我大哥抬了抬手,对姐姐道:“你,没事儿吧?”
“死不了!”姐姐气鼓鼓道。
“死了跟你也没关系!”我抢补了一句。
大哥狠狠地瞪着我,嘴里柔弱的和风化成强劲的洪流,气急败坏道:“家都不想要啦?”
阵营顿时分成两派,马家庄的人站到一边,朱家湾的人聚成一堆,而我,既不属于马家庄,也不属于朱家湾,看着姐姐义无反顾地站在单腿老头的身后,我怅然若失:论理,我的身体属于朱家湾,因为我的身体内荡漾着朱家湾神庙前的小河流水,然而,马家庄有一个姐姐,倘若姐姐选择朱家湾,我还是很愿意投身到朱家湾怀抱的,可她偏偏选择了马家庄。单腿老头和我的父亲是这两大阵营的绝对头领,头领没发号施令,旗下成员个个虎视眈眈,局面眼看就要失控。
“朱家大哥,既然来了,咱们坐下说,坐、坐、坐。”单腿老头率先坐下,父亲也坐下,其余众人依旧岿然不动,站姿十分难看,仿佛随时准备恶斗。
“朱家大哥,刚才咱们说了那么多,现在听听孩子们的,这些天呀,我的眼皮老是跳,一会儿左眼皮跳,一会儿右眼皮跳,老哥,你说说,是福还是祸?”单腿老头扒拉着眼睛,一颗头走向我的父亲。
“胡说八道,孩子懂什么?”父亲摊开手掌,手臂在桌子上蹭来蹭去,忽然擂着桌子,“马家大哥,最近我的手呀总是痒痒,一会儿左手痒,一会儿右手痒,你帮我看看,是吉还是凶?”
“老东西,给根竹竿还真往上爬?”单腿老头的脑袋又走回到他的脖子上,“我这一把老骨头,真还少不了这么个宝贝女儿。”
“废话少说,在我朱家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一回到你们马家,怎么头破血流的?我们受的苦还少哇?怎么让娃娃……,我们这把老骨头,哎!你咋把闺女往阴沟里推?”
“放屁!凤女子刚回来,我还真想即刻将他们送回你们朱家,这不,以死相抗,我难不成送具尸体给你们?但这几天,我可算明白了,名份算个屁,伦理算个屁,人言算个屁,当我们这把老骨头躺进棺材后,年轻人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你还真无能为力,所以,放手吧,把孩子们的还给孩子们。”
姐姐的脊梁越来越直溜,而我大哥的后背越来越弯曲,两个老头你一句、我一句,唱戏似的,我仿佛看见他们都变成了我爷爷,一个被绑在神庙前的枯树上,一个被绑在波光粼粼河底的枯树上,就如同阴阳两隔的两人,我浑身不住地颤抖,结结巴巴嚷道:“死、死、死……”
大哥冲过来,牢牢控制住我,并将我拖拽到父亲身边,大花脸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我吃惊地张大嘴巴,几乎歇斯底里起来:“鬼、鬼、鬼……”
我的话像一团烂白菜叶子,塞进父亲和单腿老头的嘴里,他们张嘴也不是,不张嘴也不是,姐姐那么紧张地看着我,我看见她胸口外,一颗心是我的,一颗心是她的,我们两颗心贴得相当紧密,竞相起搏,只有大花脸优哉游哉。
两个阵营像是两条水渠,里面游动的水在我双脚会合,水逆行而上,从我的发根向外喷出条条彩虹,大哥在彩虹的最高处,我看见,每一个人都具有不同的颜色,他们似乎忙于应付彩虹色彩带给他们的震撼,对我倒网开一面了。
“马家大哥,”父亲脸上波涛汹涌,相反,单腿老头脸上却波澜不兴,我知道我的话失去了作用,只好听听父亲到底会说些什么,“凤女子是你的亲闺女,掌上明珠,却也是我马家的媳妇儿,我拿她当亲闺女,手心手臂都是肉,对吧?”
“哟嗬喂,”单腿老头摊开手,另一只手的指头在摊开的手掌中寻找、摸索什么,“你看,我手心的肉这么厚,你再看我手背,哪有什么肉,除了一层皮,就剩下骨头了。”
“能正经地说点儿事儿吗?”两老头各自一笑,我想坏了,他们笑里藏刀。果然,我父亲刷地站起来,单掌“啪”地拍在桌子上,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瘸子,别怪我不客气。”
“在我马家地盘上,轮不到你放肆!”单腿老头针锋相对,拐杖头“乓”地砸在桌子边角上,道,“要喝一杯,咱两老东西还可以絮叨絮叨,别的,免谈!”
说时迟那时快,大哥一把将我拍在桌子上,吃了豹子胆似的,一把抓住姐姐的手:“马彩凤必须跟我回去。”
“滚开!”独眼男人抡起胳膊就给大哥脸上一拳。
“必须跟我走!”大哥鼻子开始流血。
“不能走!”
“必须走!”
“不能走!”
“走!”
“滚!”
“烦死啦!”姐姐双手捂住白色纱布下的耳朵,痛苦万分。
看到姐姐颓废的神情,我羞愧难当,慢慢从桌子上起来,我的双眼欲裂,我的气势如虹,我的呐喊惊天地、泣鬼神:“大哥裆里那个东西只能撒尿,干不了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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