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光辉岁月·回乡偶感(2018)

2017年,我与父亲有大半年没有通话,春节回家见面时不免有些尴尬。

这种尴尬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我的父亲是一位不善言谈的、要强的皖西北农民,而我又是一个不善言谈的皖西北农村大学生。就算平时通话也是简单的几句寒暄,谈心从小到大好像都是奢侈的事。

因学致贫的故事大家也许听的很多了,就连农村大学生写的几篇回乡偶感也被不少专家理解为农村大学生在城乡之间的双边边缘化的处境。我们家刚好是村里典型的因学致贫:一个家庭,两个大学生,三亩良田,生活工作在四个地方。

父亲之前对上大学抱有极大的希望,可谓是极大的乐观,近乎大学一毕业这个家庭就是辉煌腾达了、街坊四邻无不赢粮景从比肩接踵四方来贺。随着我的毕业,以及毕业之后的种种落差,父亲极大的希望化为极大的失望。在这种失望的情绪下,好像不允许你谈一点儿希望。

当你说一点希望的事,他的回应不是没用,就是你强强还不服啊。就像我将记述我的订婚之旅中描述的一样。这两年他一直在说,我们村有90%的人看不起我们家,我一直在好奇:

父亲观念中,被看得起到底怎样的一个状态?

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一段崎岖的路,但是大致上是有所了解了:

  • 比村里大部分人都好(房子、车子、孩子都好)。

  • 被看得起,是众人簇拥、是门庭若市、是一呼百应。

毫不夸张地说,这两个条件在他年轻的时候都有了。

  • 村里的第一个平顶房,封顶的时候还请了电影;第一台电视机;第一个影碟机;一家出俩大学生……

  • 当过包工头,曾经带着街坊四邻包工揽活,多的时候手下有百十来号人。

不管是不是因为上学,现在这两个条件都没有了。我上初中的时候,这种气候还是有的,到了高中,家里门庭若市的现象就没有了:因为要高考,天天那么多打牌的毕竟影响孩子学习。然后,就在我读大学期间村里栋栋高楼平地起,把我们家四间瓦房湮没掉了。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农民工,俗话叫建筑队的。每年农忙和春节回家,小时候最惦记的是他每次回来带的糖果。他的光辉岁月在我记事以前流逝完了。所以,我认识的父亲是这样的:烟鬼,酒鬼,常常打牌,严厉,然后就是不停地鼓励我和弟弟好好读书。一副放弃了自己,寄希望于下一代的样子。

像韩老夫子说的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

我年近而立才知道,父亲也年轻过。

我的父亲是村上的第一代农民工,十五六岁就出去打工了。这在中国是个什么时间节点呢?大概是1980年,在父亲讲这段往事的时候,一旁的弟弟一直在说

多好的机会啊,这都是机会啊

可不是,1978年改革开放,城市的基本建设需要大量的劳动力,之前限制农村人口流动的政策逐渐宽松。重要的是,多少人紧随时代的步伐实现了财务的自由、人生的逆袭。而父亲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现在他的农民工之路也渐渐稀疏了。

贵人之遇

父亲是上一辈的长子长孙,小的时候就学会照顾弟弟妹妹,在这个过程中不知不觉也培养了责任感和点点领导力。我发现每当父亲的行动闪烁着人性的优点时,他的人生就是进步的;当他被自己的经历所限制而狭隘时,他的人生就开始走下坡路。

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勤奋有责任感,这让父亲在一份体力活中得到了一位叔叔的照顾。论辈分,我得叫爷爷了,这就是孙爷爷。后来,孙爷爷在父亲的光辉岁月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孙爷爷是南京江宁县一个村的书记,与父亲相识是在安徽淮北,他是包工头。父亲在他手下干了一段时间,回村过年。收到孙爷爷的一封电报:南京虾米特别贵,六七块一斤。

那时候的六七块可不是个小数目。于是父亲就在村里找几个人,一起捞虾米、晾干之后,几个人带着几麻包虾米,辗转几种交通工具,来到南京市江宁县孙爷爷所在的村庄。一见面,孙爷爷就和父亲开了个玩笑。南京人只买活虾,不吃死的。这下算是白忙活了。

于是,父亲想出个办法,把虾米包装成小盒,一盒一盒地卖。在镇上试了了几天,效果不太好。一直在孙爷爷家免费吃喝也不是个办法啊。父亲要回家。

此时,孙爷爷在江宁与几个朋友开烧砖的窑厂(多像《平凡的世界》)。他就问父亲能不能找到人,二人合伙也包一个。八十年代,农村不缺的就是劳动力。父亲说,人没问题,文字工作你来搞。孙爷爷欣然答应。

登高一呼

时间不长,父亲就带来了二三十个年轻的小伙子。孙爷爷这边也很顺当,窑厂的硬件一应俱全,父亲来到没怎么耽误就开工了。

父亲在江宁期间,还有人问他要不要承包土地,50亩水稻田。后来不是承包了,因为村里没人种地,直接把这50亩地送给父亲种。而父亲因为放心不下皖西北农村的三亩地,慷然拒接了。

窑厂开的红红火火,那时的人民群众干劲足。打工在那时候还是个时髦的词汇,挣钱和在家种地不是一个数量级。后来,父亲又在家找了一些人,有做饭的、买菜的等等。

一天,父亲正在办公室和孙爷爷,这时是窑厂的厂长,商量事。外面井然有条的工作队伍轰乱了起来,几个江宁的当地人和父亲带来的这些人在吵架。不管原因是什么,父亲作为包工头,总是要出去看看吧。

父亲出去断喝几声:别打了!

这边的人停手了,几百个人安静了。父亲本想到对方江宁本地人那边寒暄几句,也问问什么情况,毕竟在人家的底盘工作。这时对方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朝父亲跑过来,父亲也以为是来谈话的。没想到,他跑到父亲旁边就给父亲一拳头,打在胸前。

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父亲也没有什么大碍。可是父亲带的这些小伙子不愿意了,追着人家打,追到人家村里,打死一个,两个腿打断了。众怒难息,过程中,父亲看差不多了一直在叫停,已经不管用了。

出了人命官司,大家都很慌乱,要连夜逃跑。可是一时半会哪来那么多路费呢?父亲找几个人就商量,大家都说我们在干活,他们来找事,一言不合打起来的。警察要问谁打的,就说都打了,警察不可能一下子把六七十号人都抓了。

于是,父亲主动报了警。警察来了问了基本的情况,把父亲和几个窑厂管事的带走了。在警方的隔离询问下,他们几个都供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小赵。其实这次警察并没有把小赵抓来,他们又回去把小赵抓来。

小赵是父亲带来的人,人也确实是他打死的。没办法,父亲和其他人都放了,小赵进去了。来的人都跑回家了。

窑厂出现这个事故干不下去,那时父亲也是胆大,从警察局出来又回到窑厂找厂长和会计,这两个都跑了,找不到人。在几番打听下,找到会计,要了乡亲们的工钱,父亲也回来了。

小赵的父母自然是不愿意了,三番两次来我们家要人。不过,一段时间后,也消停了。父亲说,打那以后在没见过小赵。

光辉岁月

其实,江宁的窑厂完全可以开下去。这个纠纷由警方的介入处理了,厂子是可以继续运行的。后来,父亲几乎没有去过江宁了。这一条发家致富之路,走到这算是告一段落。

这时,父亲在我们村乃至我们乡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了,也在家乡认识了一批此后经常来我们家打牌的人。我倒希望,父亲不认识他们,有时甚至希望父亲能少在家乡待几年,特别是他年轻的时候。

父亲和孙爷爷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就因为还有这一丝的联系,给了父亲又一次机会,给了他真正的光辉岁月。

父亲回家没多长时间孙爷爷发来电报,无锡那边修路需要人手,问父亲愿不愿意去。这些年挣的钱在家花的差不多之后,父亲是很愿意去的。

到了无锡,一开始不敢带这么多人过去,自己先干着。大概一年多,一个路段需要清路,包工头让十天完成,两千块。那时候一天二十工钱不少了。父亲就找了几个人,四天就完成了。得到了包工头的赏识。

在父亲的打工生涯中这样的镜头很常见,老是本分、勤奋踏实,靠体力吃饭。不久,老板就建议父亲独立带队,承包路段。可是小学三年级的学历那看得懂施工图?几次父亲都拒绝了。

后来,老板让父亲和其他几个包工头一起承包一条路,每个包工头负责一段路的施工,这样可彼此参考。这时,父亲的队伍空前扩大了,不仅有年轻的劳动力,还有几个女人和小孩——都是我的邻居和亲戚。

如果这条路干好了,父亲的人生将会被改写。他那代人是中国发展的人口红利,而他们也将尝到改革开放的红利。只是,这一次父亲又一次错过了。

工程的进行一直很顺利,这段路也是老板最看好的一段路,因为施工的质量和速度都比其他队的好。父亲也习惯了表扬。

可在最后的关头,赶上农历收小麦。父亲的这支队伍都喊着要回家收麦,收麦似乎是习惯的动作,就算在工地上工资比种小麦的收入高,大家还是一致要求回家。父亲没办法只能放人。然后,找隔壁的施工队在他们白天完场自己的作业后,来这边施工。

施工质量可想而知,尽管父亲给他们开的工资比较高。

临近验收,实在没办法的父亲找来几个帮手,在路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水泥,外表上看是很不错的,就是不能过车。领导来看了之后,对父亲又是一番褒奖。父亲知道这路的质量,于是称热打铁,在施工办公室要工资,要了还几天终于把上百号人的工资要齐了。都是十块钱一张的,两万。

父亲就穿着绿色军大衣,把里面的棉花拿掉,钱塞进去,裹着两千张十块的回家了。

回到家把乡亲们的工资发发,还剩下一些,当然之前每次老板夸他都不是白夸的,都有小几千的买烟钱。所以这几年父亲也挣了一些钱,他做到了:

  • 比村里大部分人都好(房子、车子、孩子都好)。

  • 被看得起,是众人簇拥、是门庭若市、是一呼百应。

远亲近邻很多人创业、打工路费、念书学费等等找父亲借钱父亲没有不给的。就是现在,父亲还敢说,东西两庄他谁都对得起。直到我和弟弟要念书了,在家赋闲几年的父亲,重新走上打工之路。但是这时,留给他的工作就是开开搅拌机、拌拌混泥土之类的。他几乎每年都会换老板,有时还离开建筑队的行业,干干其他杂活,也终于没有挣到钱。

自那以后父亲更愿意和不如他的人在一起,这样他还能有点荣光。当年找他借钱的、由他开工资的如今混的都比他好(好坏的标准如上两条),于是就有了:我们村有90%的人看不起我们家这样一个判断——与其让别人说看不起不如自己先承认——还能落个自知之明。

我记得我上小学的学费第一年还是欠学校的。那一年大概是1996年。自然规律给每个人的奋斗时间是有限的,时代给每代人的奋斗时间也就那么几年。1996年至今,父亲一直寄希望于我和弟弟的学业,巧合的是,这段时间是中国高等教育扩招和大学生贬值幅度最大的一个区间。

今年(戊戌狗年)春节回家,明显感到父亲的失落,可就连他的这种失落感也和他当年的要强一样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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