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雨了。少女不喜欢下雨。
那时她站在高高的石台上，捣鼓着手里的东西。感觉到气氛不对后她昂起脑袋，鼻翼对着半空扇动，一边警觉地环顾四周。
当天空阴沉时她感到不安。低沉雷鸣传来时她觉得内脏都在震颤。她不知道其中原理，便理解为它们和自己一样，被这可怕的声响吓到浑身发抖。
得带着肚子里的它们赶快躲起来了。她思忖。于是，她把手上的东西收进黑色小包里，再挂上脖子。她仔细处理好这一切，暂时抛开了对下雨的恐惧与急躁。
她知道雨水很冷。被淋上的话身上的体力与热量都会被迅速夺走，这点她确信无疑。她穿的衣服虽然脏可还算保暖，但抗不过雨水的寒冷。在这样的天气之下她可不想被雨水追上。得赶快找到避难所。不然等待她的，只能缩在石头下，任凭寒冷将她肢解。
但这次，她这么急着躲避雨水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她从石板上跳下，避开突出的钢筋，跨过弹坑的时候差点因为脚下打滑崴了脚。好不容易稳住阵脚后，她放眼望去，却只看见高楼大厦四分五裂的残骸一直延伸到灰蒙蒙的天边。
她有些出神。虽然这景致她每天都能看见。
可能是这样的压抑让她觉得窒息，从脖子上挂着的重物传来压迫感。很不舒服。她低下头，见那个黑色的小包还好好挂着，不由得松了口气，再一次在废墟里奔跑起来。
轻巧，迅捷，像鹿在废土驰骋。她跨过碎石，越过砖块，一旁生锈的广告牌面目全非，名叫“汽车”的机械也压缩地扭曲变形。
这次她颇感费力。体力消耗很多。不像以前那样，跑一整天也不觉得疲倦。
总算在雨点降下之前，她找到一个尚能避雨的屋檐。这个不高的建筑行将坍塌，却以这种令人担忧的姿态苟延残喘，好像随便踢它一脚就会轰然倒下。可这样一个保存完好的屋子在周围已经非常难得。
她没有挑剔。怀抱着脖子上的小黑包，她猫着腰，摸索着走进。
屋子里虽然没有光，却尚且看的模糊。倒下的石块发着幽幽的青光，虽说冰冷却比淋雨要好得多，也可靠着休息。女孩兴致勃勃，在昏暗里跌跌撞撞晃了一阵，终于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地方坐下。
她打开一直挂在脖颈上的黑色小包，取出里面的事物仔细打量把玩，露出看见稀罕玩物般孩童的笑容——那是一个老旧的相机。
外面淅淅沥沥，传来雨点姗姗来迟的脚步。而作为一天的收尾，她也终于可以开始享受只属于自己的快乐时光。
她从兜里面掏出几条在废墟找到的压缩食物，这些是她的晚饭，也是她搜索的战利品。因为没有找到水，今晚她只能勉强干吃。她之前意外发现了一个地下室，里面挂着残破的报纸与地图，还有落满灰尘的防毒面具。而误打误撞，在旁边的隔间，她又发现了很多未开封的番茄罐头和压缩食物——整整一个柜子！现在这些就是她顺来作为零食的，没想到现在成了救命稻草。
当时她还因为过于开心脚下一滑，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疼地龇牙咧嘴直摸屁股。她下意识去保护挂在胸前的相机，还好还好，尤其是镜头，平安无事。摔到哪边都可以，就是她的宝贵相机不能出事。她之所以这么急地找地方躲雨，也是因为怕雨水打湿了相机。
本来晚上就打算在地下室过夜，还可以敞开肚子饱餐一顿，结果却因为玩的太开心，等回过神来时她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她觉得现在自己已经远离了平常的活动范围。对此她感到本能的焦虑与不安，离开地盘的动物都是如此。更何况人。
所幸，还有这个相机陪着她。那个装满她回忆与无限畅想，连每一个划痕都能如数家珍的相机。
不顾头疼眩晕，她撕开包装，嚼着压缩食物，嘴角粘上碎屑，她却全然不顾。她打开相机，开始查看今天的收获。
相机的屏幕亮起，映射的光照亮她的脸。憔悴，疲倦，迷茫，却又带着溢于言表的喜悦与期待，恰如她脸上那些细小的伤痕无法掩盖清秀的面容一样。
小屏幕上是她拍到的照片，在废墟之间。
对于周围天天与自己相伴的废墟，女孩完全不了解。对于她而言，好像它们都是大地的一部分，或者更像是一种特殊的地貌？那些支离破碎的大楼，那些荒无人烟的街道，那些漆黑死寂的焦土，她觉得再正常不过。从她有记忆以来，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独自徘徊，寻找食物，搜索住所。
辛苦？虽然有时候会风吹日晒，有时候会食不果腹，但她早就习惯了。她安于现状，不会想也未曾想过奢求更多。只要能活下去——或者说，能吃一顿饱饭，能睡一个好觉，她就已经心满意足。
但是，这个世界，是不是一直都是这个模样？它曾经是什么模样？在未来亦会是什么模样？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种问题。她也没有时间，更没有途径去考虑这种问题。
直到，她得到了这台相机。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它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知道这个奇怪物件的名叫“照相机”。可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而在拿到手里后她立刻捣鼓起来，最后竟然无师自通，尽管今后水平也一直维持在“对准就按快门”的程度。
她把这台神奇的机器从废墟带出来，迎着微风爬上废弃汽车的车顶。趁着阳光正好，她举起相机，笨手笨脚把镜头对准面前的焦土，手忙脚乱地按下快门。
相机的小荧幕上出现了刚刚拍下的照片。
她激动地凑上前看，却愣在了原地。
照片上的，不是她习以为常的焦土废墟，而是车水马龙，行人如织的繁华街道。在照片中心的雕像被鲜花环绕，非常耀眼。
而再一看现实，在她面前不远处的确有一个破损的石台，就和照片上雕像的底座一模一样。只不过后者崭新到发亮。
她彻底混乱了。
反复比对后，她只有承认，仅仅从视角来看，这的确就是这个废土景象的照片。可内容为什么却有天壤之别？
她又朝四周拍了好几张。得到的都是繁华的街景。和现实对比，相机里的照片绚丽到刺眼。
或许……一个念头闯进她的脑海……用这台相机，就可以拍出这个世界之前的样子？
其实对“之前”这个概念她非常模糊。“之前”是多久之前？十年？五十年？还是一百年？这个城市，还有这个世界在多久之前就已经变成了这样？而现在她总算是找到办法，得以去一窥“那之前”的情境。
她为自己的发现感到自豪，也完全不打算去弄清楚其中原理。她完全被照片上的景象吸引住，瞪大眼睛，鼻尖几乎贴上屏幕，恨不得一个猛子扎进这相机里面的平行世界。
她贪婪搜索着每一个细节。从天空的颜色，建筑的风格到路上的一切。也是头一次，她看见了自己的同类。那些形形色色，衣着艳丽的人，千姿百态定格在照片里。她眼花缭乱。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的人。不对。她突然想起，这些都是很久之前的照片。而现在——她环顾废墟——她的同类都去哪了？为什么这么久了却一个都没有碰到？
大家是不是都丢下我一个，然后跑到地下室舒舒服服地住下了？城市没有人打理，会变成这样一团糟也是理所应当的吧。真是不负责任，让那么漂亮的城市变成这样。
她为城市的遭遇打抱不平。
这时她又想起之前在城市不远处看见了奇怪的残骸。或许用这台相机可以知道那些残骸曾经的样子。
她气喘吁吁跑到残骸处。附近的弹坑多到几乎没有平地。砖块瓦砾散落，锈迹斑斑的金属板遍布四周，她举起相机就是一阵乱拍。
得到的照片却让她费解。因为她从未看过这类事物。
照片上一辆辆笨重的铁盒子推倒房屋，在铁盒子的前端还伸出一根长长笔直的管子，不知道是干什么。照片的背景可以看到天空，空中很多像鸟一样的东西飞着。
但就算如此她也能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因为照片里黑烟滚滚，火光冲天。
她盯着照片发愣，感到莫名的恐惧。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她本没有理由去害怕。
而接下来的照片暂时让这个少女恢复成往日的无忧无虑。她去照破碎不堪的石板路，照片里却是热闹非凡的商店街;她去照龟裂丛生的黄土坡，照片上的却是绿树葱郁的美丽公园。这个相机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当她看着那些逝去已久的美景，突然内心深处传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感觉。
这种感觉，名叫“希望”。
她的生活不再是为了解决温饱而度过。她的生活与这个相机摩擦出火花，而就是这不起眼的火花，照亮了她原本混沌的生活与视线。
她开始在城市的废墟间奔跑，开始不自觉地愈走愈远，开始探索她以前未曾涉足的区域，只为拍到让她觉得惊艳的照片。她贪玩而不知疲倦的性格，总算是找到了用武之地。就这样，美丽的照片填满了相机，也塞满了她单纯的记忆。
直到有一天，她坐在一个高大的残骸之下，靠在半截大楼冰冷的墙边，背后的水泥墙面千疮百孔。
她正看着刚刚拍的照片。照片显示，这个宏伟的废墟以前是一座摩天大楼。她也终于知道，大楼残骸上那些方形的“洞”，可以嵌入一种透明的“墙”，有点像冰，但应该不会融化。因为当阳光照下，它们反射阳光时璀璨夺目，非常漂亮。
而这时，她的目光被别的什么吸引。
虽然这些照片捕捉的都是过去那一瞬间的景象，但就是在那“一瞬间”的永恒里，她看见一个人，冲着镜头微笑。
那是一位女子，抱着怀里的孩子，正坐在大楼旁的木椅上休息，也许是看到熟人了，也许只是无意为之，她的笑容被完美地捕捉下来，而且正好是朝向镜头。
少女迎着她的微笑，愣了愣神。她着了魔一样伸出手，隔着屏幕触摸那动人的笑容。
可怎么也触碰不到。她也知道这本该如此。
她想起曾经做了一个梦。或许这不是梦，而是被重新唤醒的儿时回忆。
那个时候还很小的她被抱在怀里，她不会说话，却可以听见外面的声音。那时外面天天都在打雷，却没有下雨。很多人在被烧得发红的天空下惊叫，逃散，不祥的黑色物体拖着尖锐的长啸从天而降，雷鸣般的冲击波让她头晕脑胀。
这一定是噩梦。快点醒来啊。
那时她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去看清抱着自己的温暖身躯究竟是谁。可昏暗与火光总是让她的视角一片模糊。
而一个无比陌生却熟悉的词，下意识从她唇间飘出——
妈妈。
妈妈？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她不明白，却只想哭。
与相机为伴后，这种一直以来潜藏着的感情，此刻突然洪水决堤般倾泻而出。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形容。纵使她知道了这个词语，她也永远不可能弄清其中真正的含义——孤独。
她以前独自一人时从未感到孤独。但在意识到自己不是世界的唯一后，她却感到孤独。就算那些名为“人”的同类曾经存在过，这一事实也让她感到低落。
因为很可能，不是这世上本有她一人，而是这世上只剩她一人。
她哭了。哭得莫名其妙，哭得突如其来。她自己都措手不及。她瘦小的身躯蜷缩着，随着抽泣一阵阵颤动，每一次呜咽仿佛都要把体内的空气抽干，发出的声音尖锐而心碎，好像受尽了这世上最大的委屈。这么一个梨花落雨的少女，就这样无依无靠地在废墟里坐着，真的是令人心疼——如果还能有人可以心疼她的话。
但是哭没有用。哭泣也好，大叫也好，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
废墟里寸草不生，没有一丝活物出没的迹象。此刻名为“孤独”的猛兽成了地表上唯一的猎人，而无助的女孩成了它们唯一的目标。如果这场狩猎游戏迟早要分出胜负，那么结果不会让人意外。
但她还得想办法活下去。她得活下去。她必须活下去。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而已。她没有理由放弃，因为就算成功做到“活下去”这一点，她就已经拼尽全力。
她抹干眼泪，咬紧牙关，抱住相机站起。
雨下大了。雨点声把她从回忆中拉回。
她不喜欢雨。也不喜欢寒冷。饿肚子，生病，闹肚子，她全都不喜欢。
现在，她也不喜欢独自一人。
黑暗之下，她看着照相机上小小的屏幕，看着一张张曾经美好无比的照片。
她头很疼，身子发烫，可能是不小心感冒了。这不是好事。
她一直很想再去一个地方，上次她无意发现了一片废墟，而拍出来的效果，是一大片草坪上，开满了美丽的鲜花与洁白的蒲公英。
可惜那里离她很远，拖着这样的身子到处乱跑，会消耗很多体力。她在犹豫。
不知是不是烧得厉害，犹豫转化为胡思乱想。
在之前，那时的孩子们，那时的女孩们，那时和她同龄的女孩子们，她们会有怎么样的生活呢？
一定会非常幸福吧。结合照片上的内容和自己的想象，她得出结论。吃也吃不完的压缩食物与番茄罐头堆满柜子，穿着温暖漂亮的衣服，墙壁上满是透明的窗口，有明亮的屋子遮风避雨，每一天都是晴天，没有讨人厌的阴雨，更没有那些只打雷不下雨的日子。
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似乎光是这样就缓解了身体上的痛苦。
雨水顺着裂缝滴到她身上，寒冷将它的指尖于她体表游走。她却昏昏欲睡，神游在幻想的世界里。
如果就这样睡去，是不是就真的能前往那个美好的世界了。
她想知道答案。
第二天清晨，她恢复意识。
没有做梦，更没有前往那个世界，只是很疲倦地睁开双眼，就像根本没有睡着。她的关节发酸，身子更加沉重，喉咙好痛，全身都很烫。
她咳嗽着欠起身，夜里渗进的雨水浸湿了衣服。
昨晚实在是太累，以至于睡前没有做好足够的防范措施。现在她的体力流失殆尽。
阳光从石窗照进，细小的尘絮在光晕里漂浮，如同雪花纷飞。所幸天已放晴，算是给了她一点慰藉。
她此刻什么都考虑不了。昏昏沉沉的脑袋里，装满的只是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美丽草坪。她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去再看一遍那幅美丽的景象。如果可以，她还想睡在软绵绵的草地上，虽然那片草地可能早已不存在。
她带着相机爬出屋子，阳光洒满她的脸庞。她突然觉得能被阳光晒着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寒冷从她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灼热感开始令她肌肉酸痛。
她拖着身子，开始向记忆里曾经满是花海的草甸走去。
今天也是一如既往的安静。碎石嶙峋，弹片散落，她刚从梦中回来，回到这个或许丑陋而无比冰冷的世界，回到这个她孤零零一人生活的世界，回到这个让她一无所有却又是她全部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顺着残缺的记忆来到了那片花海。翻过山坡的那一瞬，或许是高烧出现了幻觉，她看见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大片绚丽的花海。大把大把的阳光撒下，在废墟间浇灌出一片片的花朵与绿草。
惨白的残垣断壁褪去，漆黑的破铜烂铁消散，她眼里看到的只有这样无比美丽的颜色，就如照片里所展示的那样。
她哭了。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孤独。只是因为阳光灼伤了眼睛，以及这美丽的景色让她所有的感情融化成了泪水。
她现在站在山坡的顶端，好似眼前的一切触手可及。
她伸出手，就在可以触摸到这一切的那瞬间——
她身子一沉，整个人从山坡上翻滚下来。碎石让她遍体鳞伤，疼痛让她忍不住叫出声来。好奇怪……明明应该是掉在松软的草地上才是啊，可却好像有那么一瞬间，眼前的美丽景色荡然无存。
她不知道翻了多少个滚，终于停了下来。烟尘呛得她直咳嗽，她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
她现在仰面躺在地上，只能看见没有光泽的蓝天。她费力地举起胸前挂着的相机，还好下意识地护住它，镜头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
她突然想拍一张照片。就现在。她颤抖着举起相机，把镜头对准自己，用尽全力露出了最灿烂的笑容，按下快门。
那个她梦中美好的世界，一定也在那一刻，永远定格在了这个相机里面吧。
她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终于躺在了松软的草甸里。自己的愿望满足后，却意外的感到空虚，一股强大的睡意乘虚而入。她把相机紧紧抱在胸口，因为疼痛蜷缩起身子，不住呻吟。
可转念一想，终于可以这样美美地睡上一觉了。
她嘴含笑意，闭上双眼。
很久很久之后。
人们在清理以前废墟的遗迹。
“看看这是什么！”惊呼传来，四周的人围上来。
在废墟的碎屑之下，发掘队找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事物。
“一个相机？”人们大为吃惊。不过从埋藏的程度与破损程度上看，的确是那个时代的东西没错。
“这是重大发现。这会为我们研究‘极夜战争’之前的历史提供帮助。”发掘队队长宣布。
“队长，这个相机还能启动。”一个队员报告。
人们围上来，看着破损屏幕上显示的暗淡图像，一边为这不可思议的科技啧啧称奇。
这上面都是城市或街道的繁华之景。虽然年代久远但是当年盛世仍依稀可见。
很快，人们翻到了最后一张照片。
不知为什么，一种莫名的感伤在人群中蔓延开。
但照片上，只有一个女孩灿烂地微笑着，躺在开满鲜花的柔软草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