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事(下)

阴云密布的天空下的土地

5

一个上午下来,我明显感到了疲劳。中午吃过饭后,我没有立刻上地,而是眯了一觉,不然我真怕自己会坚持不住。睡不到一个小时,虽然没有满血复活那么夸张,但还是感觉缓解了不少。

园子后那片地有四亩多,上午我们割了一少半。下午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动作比上午慢了许多。这片地的玉米秸秆很绿,后补种的也比较多,边割要边注意看哪些玉米皮还有绿意,需要再留几天,这也拖后了收割的速度。由于留下的太多,回头一看,飘飘摇摇青绿的一片,跟没割过一样。

这片地上的玉米长势很好,棒子又粗又长。除了土比较厚,也和这片地正好处于水道上有关。下雨的时候南边山上的水浩浩地流过许多田地后,流到这里,带来了大量的养分和水,然后再流到北边的沟子里去。父亲得意地说,这是村里最好的一等地,是他六十那年花一千多块钱承包的,包了十六年,现在已经种了十二年了,估计把这十六年种完,也没力气种地了。听到一直嘴硬的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我不但没有心酸,反倒有些欣慰。

老头儿身体一直不好,十年前生了一场大病,死里逃生,在病房里信誓旦旦地说:回去地再也不种了,全包出去!可回到家就变卦了。我们劝他,不听,说急了,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话:“活着干,死了算!”噎得你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后来我才明白,他那时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了,索性死干到底;几年过去了,竟然没事,就以为可以接着干下去了!总而言之就是打定主意沿着自己的那一套一条道走到黑了。这些年,经常为让他少种一点跟他费口舌,每次都是开头时还语重心长、苦口婆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但说着说着情绪就激动起来,闹得彼此都很不开心,结果是我们说了和没说一样,老头子依然我行我素。

其实如果他的身体跟四十多岁的人似的,自己应付得了,我也不愿操这份心;可是年纪一天比一天大,他干农活已经越来越吃力了。就在今年年初,还刚做了一次小肠疝气手术。医生说,之所以犯病,和他硬使蛮力干活,导致腹压过大有关。这么说来,还是去年秋收时往玉米楼子上扛玉米时做下的。做一次手术,大半年的劳作所得,全都送给医院了。就是不生病,碰上不好的年头,卖粮所得,折合种子化肥之类的费用之后,也所剩无几了——人工什么的是自己的,还不能算。而且,几年下来,把我母亲的身体拖垮了,得了腰脱,不犯的时候还好,犯了就痛苦得很,严重时连炕都下不了。

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父亲也曾把一些边边角角的地包了出去,但是因为一些在我们看来吹毛求疵的原因,和对方弄得很不愉快。从此父亲就更有理由自己种所有的地了。现在种地的都是五十岁以上、依我们小时候的眼光看已经是老头子老太太的人,忙自己和自己孩子的地都有些费力,所以很难有余力承包别人的,即使有,也会把条件提得很苛刻,也难怪父亲不满意。

我们小时候,真的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当时看到的竟然是最后一代农民。

这两年,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出我们正竟然处在一个几千年未有的转折点上。自从人类从采集和狩猎社会进入农业社会后,农民就成了占人类绝大多数的一个群体,他们被紧紧地束缚在土地上,依靠无比艰辛的劳作为全体人类提供生存和发展的必要条件。由于这些人所从事的是如此重要,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把国家的绝大部分人口固定在土地上而不至于四散逃离。每次社会动荡的原因几乎都和土地的产出无法喂饱全体国民有关。每次改革或造反的目标都是让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有地种,可是,由于人与人之间体力、智力、运气、勤惰等方面的差异,导致了均完的土地不久就都慢慢集中到一部分人手中,另一部分人无自己的地可种,为下次社会的动荡埋下诱因。所以国家最开始鼓励大户承包土地的时候,我还有些困惑:国家为什么不担心土地兼并的问题了呢?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由于农业技术的飞速发展,已经无需那么多人从事农业,解放出来的人可以进入城市从事其他产业——当然,现在没有多少年轻人还愿意种地,也不会种地了。

国家的发展总是要通过夺走土地的精华部分来实现,不同的是以前是它产出的粮食,现在把从事土地劳作的人都夺走了。

今年我去安徽出差时得知,他们那里已经把剩下的农民集中到一起居住,原有的房屋推倒,重新辟成耕地,把所有的土地承包给少数人,其余的人都给他们打工。也就是说,将来的土地仍会有人耕作,但是传统的农民却已经消失——或者换句说,将来的农民已经不是一代传一代的身份,而是随时可以变化的职业了——就像欧美那些发达国家那样。

等我父亲他们这一代人推出历史舞台的时候,我们那里也会这样吧。等到无需为了公平把同一块地分得七零八落的时候,即使是我们那里,也应该可以实现机械化耕作了吧?

无需再通过损害一部分人的健康和限制他们的自由就可以喂饱所有人,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进步。可不知怎的,我的心里还是有些失落和感伤。

玉米秸上的牵牛花

6

这天,我们直干到了天擦黑无法分清玉米皮的颜色才住手。真的累了,晚上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疼的,怎么躺都不舒服,翻来覆去了一宿也没睡安稳。第二天一早,我和父亲又去割了会儿,吃完早饭,我父母赶集去了,想把昨天中午他们出下来的大葱的叶子和以前摘的山枣拿集上卖掉,换点日用品。

园子后剩下的只有不到两趟子了,我想,即使不用忙,一上午我也可以割完了。经过前一天的磨炼,我感觉自己的动作流畅了不少,干起来轻松多了。而且天公作美,阴天,不冷不热,正适合干活。

我家西边的那片地,大部分都已经割倒了,剩下的,大约是觉得青,特意留下的吧。昨天一直没有看到人,今天来了一个老头儿,看上去比我父亲还老,慢悠悠地割还立着的部分。因为不认识,不知道叫什么,我一直没有打招呼,埋头干自己的。暗暗比较了一下,我还是能比他快一点,竟然有点小小的成就感。但是他的地少,不到一个小时就割完了。他没有离开,而是向我走了两步,声音洪亮地问我:

“你是老二吧?”我说是,问他来割地啊?收怎么样了?他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说:

“我觉得你是老二嘛,你哥经常回来,你太远,见你次数少!”

我又说了声是。他继续大声说:

“我耳朵聋,听不见啥,老了!这地都是我儿子和我儿媳他们帮我割的,他们在南方代工,特意回来帮着收地了——你不也是?他们现在别的地掰苞米呢,我寻思把剩下这点给割了——老了,干不动了!”

老头儿挺和善的,笑呵呵地说:

“老了!不能干了!你爸也是,别让他们干了!他比我小,我都七十八了!但你爸他们也干不动了,该让他们享享福了,当年供你俩念书多不容易啊!咱们是亲戚,不外,我跟你说这个……”

上下两庄全是沾亲带故的,所以我仍然不知道他是谁,好在老头儿也听不见我说啥,只管说他自己的:

“老了,干不动了!不过你也别让他上楼,住不习惯!我那丫头在大连呐,让我上她那儿去,床不像炕,太凉,没两天,腿抽筋了!我说我可不住了,我回去了……”

老头儿挺健谈的,说的话也让人爱听,可说了一会儿,他说:

“你干吧,我得走了!老了,干不动了……”

老头儿这番话,让我想起我哥和我说的:爸这地,你不让他种他非种,不知道的,以为他口挪肚攒一辈子,供出两个孩子来,结果谁都不管他呢。和我爸说,他觉得如果一个农民把地包出去,丢人!他就是要让别人看看,他的身体好着呢,还能种地!不能让人看笑话!

说来我真的是“不孝”,仗着离得远,一年就回家那么两次,眼不见心不烦,农活呢,赶上了就干,赶不上就乐得清闲。有时我都感激单位的忙,因为躲在“忙”这个盾牌后面,自己的良心可以不那么不安。可是我哥不行,他离得近,躲不开,家里有什么事都得找他。可是,作为一个中年人,工作生活一摊子事,哪件能离了他?四十多岁的人了,好容易盼个休息时间,谁不想睡个懒觉、放松一下呢?可是不行,地里的活儿等着他呢,不回去我父亲会不高兴的。

我父亲还不光是“老了,干不动了”,为了种地,他没少和人起争竞。记得曾经看过网上有人感慨:谁说农民淳朴啊,他们一样坑人!我看了就想笑:那你能怪谁啊,只能怪自己天真,竟然被一个概念唬住了!农民怎么了,他们比别人傻吗?他们也是人,当然会有人所共用的各种缺点。而且,由于生活环境的原因,农民更加容易目光短浅、欺软怕硬,看你过得好了就眼气,看你过得差了就瞧不起。他们看我父亲一个老头子,仗着自己年轻点,想办法占他点便宜,欺他半根垄,其实也是自然的。我父亲觉得那不是地的问题,是在欺负他不识数!于是为了这点我们觉得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天大!村里干部调节不了,就联系我哥,让他劝劝我父亲。我父亲觉得村干部把我哥找来是让他难堪,于是闹得更凶了……

有一年春天,为了这样的事把我嫂子气得大哭,打电话让我劝一下我爸。我电话里没说两句,老头儿伤心地哭了,觉得儿女都不理解他……

其实我们要求父亲的何其简单,如果实在离不开,少种点也行,我们完全能负担得起他们俩的日常生活,每天吃好的喝好的,在村子里悠悠逛逛,当一个清闲的老太爷不好吗?为什么要让所有人都难受呢?

我想,是不是我将来也是这样总和孩子拧着,让孩子左右为难?!

我安慰自己,承受这些,或许就是我在享受逃离户子沟的福利的同时必须承受的代价。

在这样的心境下,我写下了下面的句子:

曾经我以为
户子沟里的一切都是不动的 就是动也离不开它所划定的疆界
就像围在四周的那些山
任凭季节恶作剧般将或黄或绿的鹑衣给它穿上又脱下
不动声色呆坐千年
或者像天上的太阳
每天早早地从东面的山坳里爬起来忙碌一天后
疲惫地从西边的山坳里落下去
和地上的人一个节奏
人和庄稼一样
吃着户子沟的土出生长大老去
等着生命的秋天到来的时候被死神的镰刀收割
然后一部分在地下化为泥土
另一部分燃烧后从烟囱爬出去
以云的姿态在户子沟的天空上寂寞地上演无人能懂的戏码
能冲出户子沟的
似乎只有暴雨过后从山上下来的那些浑浊的河水
趁户子沟被愤怒的鞭子抽得晕头转向时候势不可挡地席卷而去
只留下满河床的鹅卵石像一群翻了白的鱼  嘲笑傻了眼的太阳
却也用不了多久
就像那些在城里打工男男女女过年了就会回来一样
以云的形态飘回来  以雨的形态重新落回户子沟常年饥渴的地上
我以为我可以
例外
面对这样的债主自己逃单的阴谋能够轻易得逞
它最多变成一棵树几棵柴胡黄芩知母
或者那座山那套院子  在梦里
温情脉脉软绵绵地提醒
我没想到它也有耐性耗尽的这一天
一根薄垄半条土路
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远千里沿着电话线追来
以户子沟特有的执拗和干呛
死死缠住了我
向我讨要二十年霸王餐欠下的本金和利息

7

临近中午的时候,父亲他们回来了,什么都没卖出去,出门的时候又一分钱都没带,和一个做买卖的亲戚借了点钱,才买了第二天我大侄子一周年祭日必须要用的一点烧纸——对此,我也是无语了。

上午父亲和我一起把园子后剩下的部分割完,下午我们把园子后西面不远处的老周前边的两亩左右地也割完了。晚上,我以为会比头一天晚上更加难受,谁知,竟然不,一夜酣睡,早晨起来也是精神得很,看来我的身体终于切换成体力劳动模式了。

可是,我也要离开了。

早晨,我和父亲去割学校门前。天阴得很,风又冷又硬,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和前天相比简直换了一个季节。学校门前地比较少,和老周前边差不多,我是下午的返程车,我以为突击一上午,基本可以割得差不多,这样一来,家里的大片地就全割完了。

谁知天不遂人愿,吃过早饭,天上飘下细细的牛毛雨来。虽然雨不大,但是活儿是干不成了。此次回家的劳动就这样结束了。

下午我坐着哥的车赶往高铁站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是天空上盖着厚厚的阴云,由于一上午的下雨,地面湿漉漉的,显得颜色深了不少。从车窗望出去,收割完了的大地,沉默,苍凉,平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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