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我很久以前已经讲过了。
如今,十年已过,当年叙事的矫情早已褪得干净,再讲就是平平淡淡。然而那痛却往心中更深处钻了去。
九十年代初的中国虽然已经响应改革开放多年,但依然没有那么繁荣富强,这种情况在中部地区以种地为生的农民家庭表现得尤为突出。那里的老百姓仅仅是实现了不饿肚子。为了拥有更好的生活条件,有胆有魄力的都选择了下海经商,有胆没魄力的选择了到沿海城市打工。这就成就了中国第一批留守儿童,而小彩和我就是其中的两个。
我刚会走路时,我的父母背着家庭的重担到外地谋求生计。而小彩的爷爷奶奶家更为穷困,他爸爸和几个叔叔因此娶不上媳妇儿,于是他爸爸就到了更穷困的临省大山里娶了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女人为妻,后来生下了她,养到会走路就送回了家乡给爷爷奶奶养。
她的妈妈虽然脑筋不好,却也有模样的,所以小彩她从小就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巴掌大的小脸儿,单凤眼,精致的鼻梁,唇红齿白,头发乌密。她讲起话来温温柔柔的,笑得又好看。人总是能被自己想要却不曾拥有的东西迅速吸引,作为一个小女汉子,我就迅速被她这种温柔的气质给吸引了。
小孩子的世界永远那么单纯。在她被小男生欺负的时候,我强行为她出了两次头,从此我如愿以偿把她变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接着我们一起读了小学。可能缺少家庭的温暖,我依赖她。每天上下学我们都要互相等着对方一起去,一起回。走回家的那半个小时,我总要用我整个小手紧紧握着她的小拇指,刚开始她吃痛,总想要甩掉我的手,每每此时,我便握得更紧,后来她就不再反抗,再后来她一见到我就主动伸出小拇指给我牵。她学习优秀,受得许多老师的喜爱,我脑袋不够用,成绩也不好,总是仰慕她,每天就跟随她的学习计划,这样有了两年的潜移默化,我竟能从一个差等生生生可以与她比肩,慢慢地还能和她一起去参加些或数学或作文的竞赛。现在想想真的怀念那几年一起迎着朝阳上学,迎着夕阳下课,回来一起写作业的日子。此生难再遇到愿与我数年一起进步的人了。
到了小学三年级,被学校强制上晚自习,每天下课已经八点多,路上满天星斗在眨眼,或有明亮的月光,配上在地上移动的树影,那月光也不那么皎洁了,反而到处充满了诡异。我跟着小彩走路,要么大声地讲话壮胆,要么大气不敢出,紧紧抓着她的手快速地走。我们两家前后胡同,她家在前,我家在后,所以她比我先到家。那胡同七八十米远,两边墙夹出一条小道,夜里还有蛐蛐鬼叫,一想到我要走进去就两腿发软。我央求她站在胡同口,等我跑回家她再回家。她也竟痛快地答应了。于是我就从胡同这头开始跑,有她在那头等着我,沉重的书包在我背上左右摇摆我那时竟也不觉得是什么鬼怪在拽着我了,只闷头撒丫子跑,怕走的慢了她就不在了。
跑到胡同那头,我停下来喘着粗气急忙喊:你还在吗?
她在那头大声回我:我在呢。
我:我到了,你回家吧。
如此,每次上晚自习都这样重复同一个场景,整整三年读完小学。
多年后,我回到那已经没了的胡同旧址处想着我们的童年,她那脆脆的“我在呢”似乎还响在耳畔,顿时百感交集,泪流满面。我说不出那是什么感情,只觉内心闷着一口气,鼓在心里,理不顺。
后来一起读了同一所初中,同级不同班。那时的我已经对学习开窍,成绩已经能甩出她几条街,稳稳站在名次榜的前几名。人的精力有限,扑在一面,另一面就顾不得。我那时便是如此,顾得学习就淡了同学友情。每天只低头看书刷题,偶尔食堂遇到她,她也会抱怨老师水平不好,我主动借过两次笔记给她,然而送回来时并没有问我什么类似看不懂哪哪儿的问题,我也便没有多问。只是在全校一次又一次公布的名次榜上看她一落再落,心里恨铁不成钢。
结果中考我失利,一分之差没考上最好的高中,小彩竟连最差的也没考上。她问我怎么办,我说准备复读,一定要读上最好的高中。她说她也准备复读。假期过后,我爸帮我转了学,到县里最好的初中去复读了。小彩回到了原来的初中。我后来才知道,他爸因为家庭负担不准她再读书,因为家里又有了两个小弟弟和一个小妹妹,实在穷困。她父母不给钱没办法再读书,她就去求她的叔叔。她叔叔心疼她,就说我没钱,但是家里有粮食,你把它卖掉交学费吧。最终她如愿可以再读书了。但是我想象不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怎么把一袋一百多斤的粮食装在脚蹬三轮车上,又怎么顶着三四十度的天气骑到镇上卖掉的…
之后的一年我们家搬家加上我全年寄宿学校,所以只在寒假见过她一次,借了本《三国演义》给她,直到初中毕业就没联系了。后来我如愿读上了自己心仪的高中,有一天遇到我和小彩的同校友,她告诉我小彩中考考上了一个二等高中,但是他爸爸坚持觉得女孩子读书没用,她就妥协了,辍学去了一个养鸡场打工。
我听了震惊不已,说实在有点怨恨他的父母和家庭…
但我真的无可奈何…
再后来才知道她工作的那家养鸡场就在我回家的途中。那是有次我从回家的公交车上下来,一抬眼见她骑着自行车从厂里下班回家。我欣喜若狂,边跑着追她车边在后面大声叫她名字。她回头看到是我,马上下了车立在那里等我。然后她推着车,我背着包,在柏油马路两边的树影斑驳里慢慢走了好远彼此却并不讲话。我不知该讲什么,不知如何开口。我的心里是酸酸的,这是我最亲爱的姑娘,以后我们再也不能在一起读书学习了…
我低着头,踢着路上的枯叶。
最后她开了口:还适应新学校的环境吗?
我说:还好,课多了,有时应付不过来。
她说:那也不能放弃,好好学,考上好大学,以后就会越来越好了。
我的眼眶已经开始湿润,急忙转移了话题。
后来我每个月回家一下车就能看到她在路口,然后载我回家。那是我和她相处的最后一段日子。她开始有工作上的烦恼和累,慢慢不在讲以前学习的事,我也会讲一个月里学校里各种各样的事情。坐在车上,我觉得回家的路好短…
到了高二下学期,为了更好地学习和上补习班,我就住在了离学校很近的姨家。从那以后直到她结婚我就再没见过她了。
快高考的时候,一天和一个同学一起在食堂吃饭,她突然靠近我低声说:你知道吗?小彩怀孕了!!都七个月了,孩子是那个养鸡场的老板的,那老板都五十多岁了,听别人说那老板说如果小彩愿意和他好就送她一部八百多块钱的手机。我瞬间脑袋懵了,嗡嗡作响,胃里一阵巨大的反胃。我摔了筷子,吼她:你瞎说什么!别听风就是雨!!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你恶不恶心?!说完就站起来走。那个朋友很气愤,大声在我后面喊: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信回家问问!!
我迫使自己不去想也不去问。
高考结束后的暑假,有天我没忍住,跑去问我妈,我妈在择菜,抬头看了我眼,低头嗯了一下。
我在阳台上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心里好像拿个粗棍子在搅,总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和我的童年一起长大的姑娘,坚强,温柔,美丽。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说她辍学以后我内心深处藏着一些挂念,那么这一次哭过以后,它空了。
我按部就班地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活,童年以及拼尽全力读书的时候离我越来越远…
读大三的那年暑假,我骑自行车到乡里书店去买书看,乡间的小路坑坑洼洼,我骑得很慢,后面一辆烧油的敞篷三轮车嘶吼着超越了我。过了一会儿,路平一点我抬头猛地一震:是小彩。她怀里抱个孩子,笑着和车里一个中年女人在讲话。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堵在我的喉咙口,我吼出去了,我叫了她。她听到了,愣了一下,急忙把头探出车棚外朝我挥手,她说的话带着浓重的其他地方的口音,加上车的大噪声,我听不懂也听不清,但是还是听到了最后一句:我去找你。
隔天她真的来找我了。我妈也在。她变得很健谈,一口她老公那里的地方口音。反而我,倒不怎么讲话了。她忽略了养鸡场事件,讲了去临省打工,接着结婚生孩子,各种生活的操劳和不顺心,孩子养着难。我没有讲自己,只偶尔安慰她两下,她也没问我什么。她没有笑过一下,只一小会儿叹一口气。
我们呆在一起了三四个小时。临走我妈给了几百块钱,说结婚份子钱和孩子见面礼钱。
我送她到大门口,一直站着看她越走越远,最后走到了远处似仙气般的白薄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