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旃陀的佛光窟影

从横亘德干高原的NH9国道前往奥兰加巴德,要走很长的路;由奥兰加巴德去到阿旃陀,要绕很多的弯儿。不同于印度的其他地方,这里越往前走,树木的颜色越深沉,视线所及的一切仿佛全都蒙上了一层烟灰。有一望无际的荒原慢慢展露它的无垠,有黑灰色的石山一下子压将下来,气温越来越热,呼吸越来越急,天地的威仪在大面积的色块变幻与攀升的高温中显露无疑。这里天生就是朝圣的中心,用最原始的样子保持它的本色,又用最极致的方式考验着朝圣者的耐性。

公元628年,玄奘来到这里,他在《大唐西域记》里这样说到:“……迭岭连嶂,重峦绝巘,爰有伽蓝,基于幽谷,高堂邃宇,疏崖枕峰,重阁层台,背岩面壑……”。可以想见玄奘当时的震撼,头上的汗水尚未擦去,喉咙尚还干燥,僧袍下的皮肉还未从太阳的炙烤下苏醒,整个人的意识被晒得昏昏胀胀。可就在这时,山岩上的佛窟、山谷内的佛光、熟悉的钟鼓声、飘逸而过的橘色僧袍一下子涌出来,仿佛世间最透彻的清凉,瞬间拂去远行者一身的尘土与燥热。如果我是玄奘,一定会默默坐下,为佛祖诵一段最初的经文,而后起身,步入岩石间雕刻的佛国。

我这样想时,身上的汗已出透,毛孔湿腻得没了气息。车上带的水早已喝光,路的前方还远远没有看到阿旃陀的影子。空调开到最大,谁也不说话,一车人干渴地熬着赶路……终于看到路边一个装满杯子的小推车,如同看到救星,忙不迭地下车去寻水喝。一个黑黑的小女孩递过来浓浓的甘蔗汁,然后笑着看我们一杯杯喝干。甘蔗汁的味道清甜透凉,一下子就解了全身的燥热。天地还是之前的天地,这时候却多了发自心底的安逸。

再次赶路,时间便快了很多,当一处黑色的山谷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我们都屏住了呼吸,这姿态不就是一尊天然的卧佛吗,枯黄的草色就是斜披的袈裟,它横亘在天地间,安详且无声。是的,是阿旃陀!

比之于印度的其他遗迹,这里仿佛是一段封闭的时光。从公元前一世纪到七世纪,工匠斧凿的叮当声响了八百年,朝拜的僧众赶过来,远近的信徒赶过来,于是,财富与才情、信仰与祷告、艺术与汗水,这一切糅合在一起,将一座山谷出落成佛教石窟艺术本初的极致形态。而当佛教中心北移,婆罗门教在印度次大陆完成全民性的覆盖之后,阿旃陀如同一枚跌落尘埃的珍珠,她逐渐被埋藏在乱木与碎叶中,慢慢地不为人所知,将喃喃的经诵、烟火的味道,以及一切精彩统统藏在里面。当最后一片叶子遮住天空中射来的光线,这些洞窟里的神奇,那安详的低眉浅笑与度化众生的佛指,就在时光的停滞中睡去了。其他的遗迹,还有延绵和修补,还有重新燃起的火光、一代代人不间断的崇敬。阿旃陀没有,她还原成山谷的本色,在树木的掩盖下完成了几世的安宁。她是一个符号,标志着佛教在这片土地上的败落与死亡。或许是佛不忍再看,所以用了这样的方法将自己隐在暗处。

阿旃陀的生命却无法暗去。佛教的力量,以及承载着它的艺术形式,跟随着玄奘、法显,以及无数东渡的僧人来到华夏大地、东南亚诸国。当母体还在山谷中沉睡的时候,阿旃陀细腻的线条、缤纷的色彩早已四散飘走。它们散落在荒漠里,于是有了莫高窟的飞天、吐蕃的神寺、洛阳大同巍峨的佛雕壁像;它们散落在水草边,于是有了曼谷的金顶大寺、印尼的婆罗浮屠……几乎所有的佛教造型艺术,都能和这里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当这一神奇突然重现在世人眼前的时候,那种烂漫会穿凿每个人的心腑。

阿旃陀的醒来本身就是一种烂漫,仿佛佛陀刚睡了一晌午觉,伸伸懒腰,笑意盈盈地再去看世间的乱象。1819年,一队英国士兵追捕一只猛虎时来到这里,拨开繁密的树枝,咦,这不是一个洞窟吗?久违的阳光射进来,那石壁上或奔放或轻缓或粗犷或纤细的色流如仙界的云彩,讲诉着佛本生的故事和各个时期人们的生活。从那一天起,阿旃陀真的醒来了……时间很快过去二百年,无数游人涌过来,衣饰已然不同,信仰也已不同,但对于艺术本身的崇敬却是相同的。这里的艺术形式太过繁密,流淌在石壁上的纹路太过美艳,以至于游人刚一走近,就免不了一阵阵惊呼。我在这呼声中被卷裹着前行,一个个洞窟出来又进去,外面是刺眼的阳光,里面是幽暗的佛像。从哪里开始看的已无法想起,我只记得好多石室内佛陀手打莲花的坐像。这一定是著名的如来说法,按佛家的理论,如来有五种说法,一言说、二随宜、三方便、四法门、五大悲。我不是信徒,但依旧在石壁造像的威仪中感受到了温凉与平和,一种无声无形的力量。

无数裸体佛像在烛火的辉映下漾漾轻动,四周饰以华美的廊柱。这应该是笈多时期的作品,原始佛教与当时盛行的生殖崇拜完美结合,诞生的佛像带着无穷的人欲,而由此形成的这一特色在之后的佛教传承中又演变成无穷的形式,比如藏传佛教的双修。2001年我游历新疆克孜尔千佛洞时,看到的壁画中有裸体佛像与裸体女子环坐轻舞,这又是一种演变,是印度佛教与希腊艺术形式的再度融合。

在这些洞窟内穿行,光源只有敬佛的烛火,忽明忽暗的摇曳中,佛像也变得生动起来,他们似乎真的在石壁上舞动,和千百年前一样的姿态……

灰黑色的岩石突然变得缤纷起来,石窟内开始有了壁画。我惊奇地盯住这些玄武岩上的流彩,它们是敦煌壁画的源起,是一切佛教绘画艺术的发端,虽然时隔千年依旧五彩斑斓。佛陀的故事、国王的荣光、舞女的妖娆、天神的争斗……以及与那一漫长时代相关联的所有素材跃然于上。宗教与世俗、天国与人间、幻想与现实、艳情与悲悯,构成了阿旃陀壁画的宏大叙事。

再往前走,光线变得明亮起来,烛火不见了,有阳光射进来。这是一处在岩石中凿出的殿堂,四周依旧是各式雕塑,正中间是佛祖坐像,最奇特的则是穹顶如人体肋骨般的形制。在佛教中,这里象征着释迦摩尼的胸腔,中间坐像位置则是佛的心脏。拜倒在这里,穹顶倾斜的角度恰到好处地让人自感渺小。我遇到一个来自欧洲的佛教徒,身穿灰布长衫,剃了光头,很虔诚地叩拜。我跪在旁边的蒲团上,相视一笑时,我看到了他平和微笑后的一路风尘。

一定曾有很多他这样的佛教徒,也会有更多我这样的游人,我们千里迢迢地赶过来,用宗教的形式走完全部旅程,又以超越宗教的形式被一个个洞窟内喷薄而出的艺术洪流所迷倒,完成一场灵魂深处的皈依。

阿旃陀规模宏大,我在快速游览中试图触摸它残存于深处的脉搏,但始终徒劳。这里的石壁保存着最初的粗粝感觉,有层层叠叠不尽数的佛像在某一个通道上下排列,也有刚刚成型尚未雕琢的石胎。我伸出手一个个摸过来,似乎摸到了工匠冰冷的铁凿,触到了长居于此处的比丘宽大的僧衣。这里的香火纷绕消散,经声遁于山体,一切都归于沉寂,这是大的安详,是这座山谷自身的修行。

我常想阿旃陀没落时的姿态。这里距最近的城市不算太远,一定经常有行人在此路过,马蹄声、驼铃声、吆喝声、人声……世俗的声响混淆在一起,盖过了山谷内已然零落的佛音。也会有僧人走出来,买些生活必需品,化些斋饭;也会有路人走进去,好奇地看看荒芜的山洞,指点着雕像与壁画。再之后,终于没有了人迹,草木生长起来,遮住了曾经的辉煌,野兽跑进去,以佛舍为窝。

这是一种自然的生长,如同万物的死生寂灭。印度的天气太炎热,没有风沙漫漫、雨雪堆积,埋葬它的,是厚重的阳光和阳光下的飞尘。这里距离佛祖出生与涅槃的菩提树并不太远,一切都似沾染了佛性。于是,出世、辉煌、黯淡、消逝与重生的轮回它逃不掉,完整地在炽热阳光下以最自然的方式肆意生长。

这是一种旷世的皈依,当工匠的斧锤在山体上敲击的时候,岩石也会疼痛;当万千神佛的姿态雕琢而成的时候,山谷也会充满了骄傲,因为长达八百年的击打磨砺了它的性格,引它进入真正的极乐。所以当远行的人入得谷来,尚未见到佛像,就先行感受到了一身清凉。

我愿意相信,这一天的行程都是神佛的安排。或许那个送来甘蔗汁的小女孩,就是哪一个菩萨的化身;或许一路上不期然出现的黑色大山,就是跌落凡间的顽石;或许那一个个洞窟里看不尽的佛像的眉宇间,真的有一双慧眼在安详地望着我。这里积攒了太多的祈愿、太多的眼泪、太多的诵美,太多太多关乎人生命题的美好愿望,当然,也会有更多修行者从起点到终点的漫长苦修。这一切的一切就湮灭在石壁的孔隙里,浩浩荡荡,让绝美的宗教造像因此而层次丰富、意蕴流长。

倘若我能回到那时,我愿做那最后一个离去的僧侣。背上简陋的行装,为佛祖添上最后一点儿灯油,之后长拜于谷口,饱含两眼泪水,消失在灰黄色的天地间……

离开阿旃陀,我又去了临近的埃洛拉石窟,以及奥兰加巴德石窟群。不同的是,其他两处石窟都是印度教、耆那教的产物,造像种类更加丰富,线条变换更加神秘,但却少了与内心思维脉络的连通。或许,这就是文化的力量。千百年前对阿旃陀的朝拜影响了东归者的脚步,间接改变着华夏文明的诸多形式,这种改变融入血液,在这样一个下午回归到这里,从一个远行游子的眼中望去,收获到一片心灵的激荡。

还是有很多感慨无法发出,它们困在我的心里,在一整天的游历中起起伏伏、闷声回荡……

站在奥兰加巴德近郊的山坡上,这座灰黄色的城市隐没在德干高原的热浪中,我看到莫卧儿皇帝奥朗则布仿效他父亲修筑的翻版泰姬陵。这种影像仿佛首都德里在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一样,是一种无奈,一种虚幻!

阿旃陀就是这样的虚幻,不仅因为它传奇的出世,更在于它时隔千年的两种辉煌。或许,人生的段落,也是一场若隐若现的海市蜃楼。

无戒365天训练营 第7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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