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朋友,认识了有六七年,一直相交于网络之上,一个于前年会师,一个在上周碰头。
前年会师的叫常过,上周碰头那个叫呆呆。
常过在湖南,我在重庆,而呆呆在成都,重庆到成都高铁不过一个半小时的旅程,但因为之前都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因此直到上周,我和呆呆才第一次见面。
见面的时候,我们激情拥抱了一下,她的肋骨,撞得我胸有点疼。
碰撞声还吓得旁边的人怪叫了一声,或许不该称之为人。
让时间回流到8小时之前,我背上小包,反锁好防盗门,下楼,将狗总的猫屎扔进垃圾箱。
一只臃肿大肚的黑猫在我的脚边绕来绕去。
这是一只猫的魂,这猫死于猫传腹,一种猫类的绝症,死前肚子涨的十分之大,直到现在几个月过去,它一直挺着个大肚子四处转悠,不知道在气什么才不肯散去,我蹲下挠了挠它的下巴揉了揉它的头,便打车去北站了。
重庆这几年一直在致力于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旅游城市,但是重庆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呢?
历史?历史里的重庆就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小子,看着周围的大人寻欢作乐恩怨情仇,他却只能掏掏自己的小兄弟,蹲在一边玩泥巴。
人文?望望周围,望望远处,算了,当没问过这个问题吧,给彼此都留点颜面。
于是重庆另辟蹊径,不走传统路线,什么古韵美人,厚砖红瓦,什么昭彰君子,遗址旧都,都没什么意思,不如做个网红,洋气又稀奇。
网红的特点是什么?说起来谁都知道,仔细一问全都懵圈。
但不管怎么样,要什么没什么的重庆,凭借着3D城市、停在八楼的二路汽车、穿洞而过的长条物等,还是火了起来。
在重庆北站取票候车的时候,我对重庆的“火”体验得更深切了一点。
大同小异的拍照技巧,天南海北的口音,还有指责男朋友把自己拍丑了的神情,都差不多的差不多。
我曾经写过一篇东西叫《重庆北站龙头寺南北广场事件》,里面说过重庆北站的事,在这样一个气运局里,生人的“场”非常的强,很少能有死魂能在火车站这样的地方停留过久。
所以当我听到旁边操着一口川普的死魂睁大他的吊梢眼跟我说话时,我还真吓了一跳。
吊梢眼鬼问我:“朋友,你资不资道,怎么去层都?”
我:“……”
我不想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像个傻子一样跟一个鬼说话,所以我选择假装看不到他。
但是这种做法很明显连骗鬼都不行,那吊梢眼鬼伸出两个手指戳向了我的眼睛,我虽然是个演技十分强悍的戏精,但我的眼睛不是,它下意识的闭了起来。
……
好吧,我暴露了。
我认命的戴上耳机,假装打电话,问他:“你要去成都?你们鬼也坐车的吗?需要买票不?”
那鬼说:“那倒不用,但四我四个路盲,我认不得路,所以才坐车的。”
我说哦,那成吧,我也去成都,你跟着我走就行,还有十分钟就检票上车了。
那鬼高兴得不行,一双吊梢眼笑得更丑了两分。
有了个鬼作伴,车程也显得不那么无聊了,我还是第一次和鬼唠嗑来打发时间,还挺新鲜的。
我问他生前是哪儿的人,操一口川普,应该是西南片区的人吧。
他说他也忘了,他死了太久了,早就不会说人话了,这口川普都是跟着周围的人学的。
我又问他去成都干嘛?
他说重庆成都在鬼界很火啊最近,所以他就想着来看看,刚好看完重庆就去成都转一圈。
这我倒是没有想到,网红城市都红到阴界去了,可是回头一想,“不对啊,重庆丰都不是鬼城吗?按理说是你们的老巢啊,你还不了解吗?”
吊梢眼鬼一边缠着我的脚腕固定,一边探出半个身子到车窗外面吹风,说:“啥哦,重庆丰都鬼城都四瞎传的,我们那个酆都乃酆都罗山,北阴酆都大帝的地界,咋可能在人间嘛?丰都就四碰瓷了个名字而已,一碰碰了几百年,我们好多鬼偶尔也会去那里旅游呢,其实啥意思也没有,就四瞎吹的。”
我磕了一把瓜子,说:“那你还来这儿旅游,这些搞宣传的,阴间阳间都是一个套路,你早该明白。”
吊梢眼鬼挑起一边眉毛,不回答我,转而问我说:“你知道人生四大真理是啥不?”
这我熟的不能再熟了,我说那不就是:喜欢就买,不行就分,多喝热水,重启试试。
那鬼长长的诶了一声,说:“对了,这四句话在有句话面前,一点屁用都没有,你知道是啥不?”
我说是啥?
他说,那就是——来都来了。
吊梢眼鬼得意的说:“我这不也是来了才知道这丰都,乃至这重庆没什么意思的嘛,但是我来都来了,肯定要体验一把,是也不是?”
我们讨论了一下重庆成都,我就开始问我最感兴趣的话题了——鬼界是什么样子的?
吊梢眼鬼砸巴砸巴嘴,沉吟了片刻。
我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这是不是刺探到鬼界的隐私了,赶紧道:“如果不能说你就别说了。”
吊梢眼鬼摆了摆手,一本正经的端坐在我旁边座位的胖阿姨大腿上,翘个二郎腿,难得不再用川普了,说:“我是在想咋个给你解释法,因为鬼界实际上是和阳间完全不同的,我们没有实体,却又不是你们所理解的那种……啊,我想到了,这样解释你可能会明白一点,我们的存在和交流,实际上就类似与你们的互联网,但不同的是我们不会有任何来自其他力量的删除和屏蔽,怎么说呢,就像你不能说数据是数据,就否定数据背后的人和思想吧,我们鬼也是如此,就像一种电波交流。”
我忍不住张嘴哇了一下,旁边的胖阿姨看了我一眼,颠了颠脚,坐在她大腿上的吊梢眼鬼也跟着上下颠簸了一番。
我把头凑到窗子那里,小声的继续跟他聊天,“我大概明白了,但是没有上面把控的话,岂不是会很乱,你们鬼界有未成年这种说法不?”
吊梢眼鬼撇着嘴摇摇头,说:“我们不兴这个,但也不完全弱肉强食,我再举个例子吧,就像你们人类的微博,虽然我们并不是以文字交流,但我们会外放属于我们自己的‘信号’,就像我现在,从阳间的空间理论来说,我是坐在这位胖妹妹的身上,正从重庆出发去往成都,但是在鬼界是不存在这种空间移动的,哪怕有个鬼此刻正在浪漫的土耳其或者东京和巴黎,如果它想看我,它就能立马看到我释放出来的‘信号’。”
我有点无语,说你能不能聊天就聊天,别突然就唱了起来?
吊梢眼鬼拍拍我的肩,说:“我们虽然刚刚才认识,但是我偷看过你手机屏幕上的聊天界面了,接歌词这事我还是跟你学的。”
我:“……”偷窥人家屏幕的鬼好烦。
吊梢眼鬼继续说:“至于乱不乱,我这么问你吧,你觉得微博乱不乱?”
我想了想,说:“那要看什么方面吧,因为毕竟微博的大背景,还是要讲究核心价值观的,虽然很多藏在平面下的东西,但大体上还是敷得过去的。”
吊梢眼鬼抑扬顿挫的欸了一声,一拍屁股下面胖阿姨的大腿,说:“差距点就在这里,我们鬼界呢,就像一个没有限制的微博,什么都能说能做,举个你能明白的例子,我现在把我的‘信号’改成‘阎王特别喜欢闻别人的臭袜子’,阎王本人看到了,他也不能怎么样,只是说我们鬼也是活人死掉来的,所以大家对尊者会有一种潜意识里根深蒂固的敬畏,所以没人会这么干而已。微博上可能会因为一只被乱棍打死的狗产生浓烈的道德讨论,但在鬼界就不存在‘讨论’这种事,与我们而言,‘网络’即‘现实’,有所不满就得真刀真枪凭本事上的。
“乱是肯定乱的,但是就像你上网,大家是不是经常调侃‘正义的人都只存在于网上’这样的话?因为阳间的现世有太多束缚,名啦利啦身份啦颜值啦,而鬼界不存在这些,所以鬼界有坏到极致的,也有真正、纯粹正义的。对,‘轮回’你应该知道吧?”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
“‘轮回’对我们来说,就像另一种‘死去’,人不知道自己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样,鬼也不知道自己进了‘轮回’后会变成什么样,是成猪成狗还是继续做人,又或者终于积攒完‘功德’可以不入‘轮回’便成佛成圣了。”吊梢眼鬼指了指天上,接着道,“我们的脑袋上面都有个叫‘天道’的东西压着,它记录着我们的功过,但是‘天道’是按什么记的,是像佛家所说当好人做好事儿?还是按每个人手上的人头算的?我们谁也不知道,那些脱了‘轮回’的圣贤们也不知道,经过了‘轮回’的大清洗,他们又记不得自己上辈子经历过什么,知道个屁。
“成了鬼之后相当于进了另一个维度,这些事儿大家都看得透透的,所以鬼的好坏乃至中庸等等,都是极致而鲜明的,而鬼界就在这些极致中保持着微妙又稳固的平衡。”
我听完,磕了把瓜子冷静了一下,问他,那按照“天道”这种不为人知的算法,长远来说,人活着是为着什么呢?做鬼又是为了什么呢?都没有善恶来做尺码了。
吊梢眼鬼摊了摊手,说:“也许就是为了‘活’得舒心,‘活’得爽,然后再让这舒心和爽变得更长一点儿?反正大家都是摸瞎活着嘛。”
行吧。
我把桌子上的瓜子壳收拾了递给乘务员,一边掏出手机和朋友联系,一边跟吊梢眼鬼说成都马上到了,它现在离开也是成都地界了。
吊梢眼鬼凑到我脑袋边,开始正大光明的偷看我屏幕,“阿兮?这是谁,你不是说你来见一个叫呆呆的人吗?”
我淡定的对阿兮回完“那成,我出站给你打电话,A3出口是吧,等着我!”这行字,回吊梢眼鬼道:“一个朋友,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比较聊得来。”
吊梢眼鬼拿肩膀撞了撞我的肩膀,凉飕飕的,他一副哥俩好的模样,说:“我觉得咱俩也挺聊得来的,这两天我跟着你混怎么样?”
其实我也觉得跟他聊得挺开心的,但是作为一个刚刚被偷看了手机屏幕的人,我稳住了自己没开腔。
吊梢眼鬼道:“你不用怕我啊,虽然你也没怕我吧……但是我是个好鬼,根本不可能做出借尸还魂这种事儿的,你要知道,我们鬼一旦和活人扯上因果,就像网上的男神女神回到现实其实是个三百斤的胖子一样,不但会被打回原型,还对‘网络形象’有损,会导致鬼命缩短的。”
我一脸震惊的转过头看他,不可思议道:“合着你们还能借尸还魂呢?”
吊梢眼鬼一顿,说:“哪儿能啊,我放屁的,鬼界的鬼其实很多,但是你看,你在阳间就看不到那么多,因为我们和你们有着比较明确的次元壁,就像我刚刚跟你举的例子,网上的正义使者到现实里都成了冷漠的看客,我们是只能做冷漠的看客,因为‘天道’不是网民,不按好人好事那套操作,我们不管跟你们牵扯上什么因果,都会影响我们的‘网络寿命’,所以我肯定不得影响你的现实生活。”
我:“……”行吧。
于是就这样,我带着一只鬼,开始了成都三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