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的时候不懂得爱情,其实最初朦胧的爱纯真纯粹,没有功利,不似后来的婚姻,用的是脑,考虑的是门当户对利害关系。初恋往往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因为它掏出的是整颗心。
苏东坡初恋对象是他诗文中所说的“堂妹”或“小二娘”,可能是苏氏同宗族的妹妹。那时他十几岁,祖父去世,亲戚来奔丧,在一片哀哭声中,苏东坡的初恋出现了。我不去臆想他当时心湖荡起多少涟漪,但可以断定,初恋的感情是融入他骨髓的。在古代,同姓不能联姻,堂妹嫁到靖江。当时苏东坡内心有多少纠结和挣扎,我也不想去凭空猜测,单说多年以后,苏东坡有一次旅行,在堂妹家住了三个月,还为她写了两首林语堂先生说的“情诗”,其中有这样的诗句:“羞归应为负花期,已是成荫结子时。”苏东坡痛心自己辜负了她,现在她已结婚生子,悔之晚矣。
【惠州苏东坡纪念馆】
堂妹去世,苏东坡三个月后才收到报丧的信,他“情怀割裂”、“心如刀割”,含泪写了一篇真挚的祭文:“万里海涯,百日讣闻。拊棺何在,梦湿濡茵。长号北风,寓此一尊。”他从海南流放归来途经靖江之时,他身染重病,但还是挣扎着来到堂妹坟前,第二次为其堂妹写祭文致祭。四十六天后,苏东坡在常州去世。
因一首悼亡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苏东坡的妻子王弗被写进了文学史。苏东坡的第一次婚姻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人大概觉得这样的婚姻缺少了与诗人身份相协调的浪漫色彩,就流传“唤鱼姻缘”的传说。当时在中岩书院拜王方为师苦读,山中有一泓池,池中有鱼,但池没有名称,王方遍邀文人学士前来游玩题名,都不称意。苏东坡题名为“唤鱼池”,刚好王弗也派丫鬟送来题名,与苏东坡一样,众人惊叹:“不谋而合,韵成双璧。”王方请人做媒,将王弗许配苏轼,是时,苏轼19岁,王弗16岁。传说大概是为突出苏东坡的才识和苏王二人的心有灵犀而编撰的,却无意中指出王弗的才识过人。
王弗是苏东坡的贤内助,这是公认的事实,但知道王弗是个才女的人,就不多。红袖添香夜读书,是人生的赏心乐事,如果添香的佳人能够知书达礼,那更是佳话。王弗的文化修养并不比苏东坡差。苏轼读书时,她终日陪伴在侧,苏轼偶有遗忘,她便从旁提醒。苏轼问她其它书,她大都涉猎。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这难能可贵。苏东坡有才,但城府不深,看人按他的话说是“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于是就有了王弗“幕后听言”的故事。当苏东坡与来客会晤,王弗总是躲在屏风的后面屏息静听,事后把自己的判断说给丈夫听,帮他识别人。在王弗的帮助下,苏东坡的福禄达到最高峰。可惜王弗英年早逝,巧合的是从此苏东坡开始屡遭贬谪,颠沛流离。十年后,苏东坡三十九岁了,有天夜里突然梦见了王弗,醒来涕泗滂沱,写下那首传诵千年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样的词,纵是无情之人也会读出眼泪来的。人生最伤心的是梦碎,而这梦里王弗的身影已经消逝十年了。
【惠州苏东坡纪念馆】
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苏东坡的第二任妻子,小他十一岁,陪他一起走过仕途失意的二十五年。她嫁给苏东坡的原因不详,有一点可以肯定,苏东坡对堂姐的至情曾打动她。王闰之纯厚贤惠,抚养三个儿子,“三子如一,爱出于天”。当时苏东坡处于生命中最黯淡的时期,王闰之随他辗转漂泊,无怨无悔。她性格柔和随顺,随遇而安,与苏东坡的乐观旷达相互映衬。“乌台诗案”发生后,王闰之哭得昏天黑地,苏东坡顾老妻曰:“子独不能如杨处士妻,作一诗送我乎?”王闰之“不觉失笑”。她文化不高,有时不理解丈夫的追求和遭遇,看到丈夫因书获罪,她迁怒于丈夫的书稿,边烧边骂:“是好著书,书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我们不能要求她达到很高的境界,除了文化欠缺外,她是与苏东坡风雨同舟的贫贱夫妻,陪苏东坡的时间最长,对苏东坡的照顾最多。苏东坡与她感情笃厚,她去世时,苏东坡痛彻肺腑,写了祭文:“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许,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乾。旅殡国门,我少实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十年后,苏辙将她和苏东坡的尸骨合葬在一起,实现了苏东坡“惟有同穴,尚蹈此言”的愿望。
苏东坡和王闰之的婚姻是实在的,柴米油盐,充满温馨的烟火味,但也不乏浪漫色彩。苏东坡的好友赵德麟《侯鲭录》记载,苏东坡任颍州太守时,有天梅花盛开,夜里天空明净,月光皎洁。王闰之对苏东坡说:“春月色胜如秋月色,秋月色令人凄惨,春月色令人和悦。何如召赵德麟辈来,饮此花下?”东坡听后,大喜,说:“吾不知子能诗耶,此真诗家语耳!”不会写诗的王闰之,却说出诗意盎然的话,苏东坡召唤友人,在梅花树下饮酒。酒酣耳热之际,苏东坡想起妻子的话,灵感突现,吟出一首《减字木兰花》词:
“春庭月午,摇荡香醪光欲舞。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轻云薄雾,总是少年行乐处。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
王闰之不经意说出的一句话,引发苏东坡对春天和快乐的思考。真正的诗意来自生活体验,哲理来自对生活的感悟,王闰之远胜于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人。
【朝云石像、六如亭、朝云墓】
苏东坡被贬到杭州任通判时,王闰之买了一个丫鬟,名叫朝云。她临终时,把朝云叫到跟前,被照顾苏东坡的重任交给朝云,朝云含泪答应了。这个十二岁到苏家的朝云成为晚年苏东坡的知音。苏东坡《荐朝云疏》说,朝云“一生辛苦,万里追随”。朝云曾当过小歌女,善于歌唱,有一次,她又唱起苏东坡的《蝶恋花》,唱到“天涯何处无芳草”时,突然“泪满胸襟”。香草美人在屈原的诗中象征治国的理想,苏东坡屡遭贬谪,壮志难酬,王朝云为他喟叹。很多人都把芳草看做春意盎然,把这句词理解为苏东坡的乐观豁达,但只有朝云才品味出诗句后面的苦涩,并为之汪然出涕。
朝云是个能深刻解读苏东坡的女人。有个流传甚广的故事:“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有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见识’。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入时宜。’坡捧腹大笑。”朝云去世的时候只有三十四岁,苏东坡把她安葬在惠州西湖边,还建了一个六如亭,他亲笔题写一副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那一年我特地去惠州看了王朝云的坟茔。苏东坡与朝云相识于杭州西湖,最终葬朝云于惠州西湖,埋葬朝云的地方也叫孤山,因与杭州孤山相似,都是四面环水,一山茕茕孑立。我在惠州孤山上看西湖,那时刚好有风,细微的涟漪轻轻地涌过来,仿佛一些遥远的絮语。风停下时,蓝色的湖底倒映着白云,天上和水底的云都悠悠地飘着,我疑心其中有一朵就是从杭州那边一直这么飘到惠州的。
苏东坡被贬谪到当时还是蛮荒之地的惠州时,年近花甲。垂暮之年,难有起复之希望,他身边的姬妾陆续离开,只有朝云不离不弃。朝云抛去了以前翩跹的舞衫,整天念经煎药,想着有一天炼成仙丹,与苏东坡一起羽化登仙。苏东坡感慨系之,为朝云写了一首《朝云诗》。可惜在惠州不到三年,这位被他比作“天女维摩”的朝云病故,弥留之际大概是为了劝慰老迈的苏东坡,她诵《金刚经》偈语:“一切有如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也是苏东坡为她在墓前修建六如亭的缘由。
但情到深处人孤独的苏东坡怎么能解脱呢?一个人若能轻易从情中抽身,不是他能悟禅,而是他用情不深。朝云去世后,苏轼不胜哀伤,陆续写了《朝云墓志铭》、《惠州荐朝云疏》、《西江月•梅花》、《雨中花慢》、《题栖禅院》等许多悼念的诗词文赋。苏东坡对朝云的爱有多深?大概只有惠州西湖的水,还有晓风残月知道。
如果说王弗是志同道合的挚友,王闰之是患难与共的伴侣,那么王朝云就是灵犀相通的红颜知己。一生能有一个深爱的女人就够了,普通人的真爱只有一次,老天特别垂青苏东坡,在他坎坷的人生旅程中带来这么多慰藉和爱,谁说天妒英才?
诗人余光中曾说过大意是这样的一段话:如想要选择一个人一同旅行,他不选李白,因为他不负责任;不选杜甫,因为他太悲苦。苏东坡倒是一个值得同行的人,因为他是一个有趣味的人。现在有一些女文青,大概喜欢苏东坡的有情有趣又好玩,动辄说“嫁人就嫁给苏东坡”。人生不是旅行,婚姻是磕磕碰碰甚至有时是大难临头的执手同行。说爱的宣言容易,真正去相濡以沫就难,成为患难知己难上加难。若爱,请深爱,用整个生命去爱,如那些苏东坡爱过的女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