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1.假如说,人是有灵性、有良知的动物,那么,人生一世,无非是认识自己,洗练自己,自觉自愿地改造自己,除非甘心于禽兽无异。但是这又谈何容易呢。
2.他看清了姚宓。她凭借朴素沉静,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儿,其实是小女孩子谨谨慎慎地学做大人,怕人注意,怕人触犯,怕人识破她只是个娇嫩的女孩子……
3.你到这个世界上来,只是为了找一个人吗?
4.假如我像你的未婚夫那样命令你,你也甘心服从吗?“我就做你的方芳。”
5.像我们这种人,有什么可检讨的呢。人越是作恶多端,越是不要脸,检讨起来才有话可说,说起来也有声有色,越显得觉悟高,检讨深刻......你要是一口气说尽了,群众再挤你,你添不出货了,怎么办呢?
6.“你们看着我像个人样吧?我这个丧失民族气节的‘准汉奸’实在是头上生角,脚上生蹄子,身上拖尾巴的丑恶的妖魔!”
《走到人生边上》
1.中庸第一章里说:最隐蔽的地方,最微小的事,最使你本相毕露;你以为独自一人的时候没人看见,就想放肆啦?小心呀!君子在独自一人的时候特别谨慎。
2.每个人具有一个附有灵魂的肉体。没有灵魂,肉体是死尸。肉体的一面自称我,这个我有无穷的欲念,要好吃的要好喝的,要讲究衣着,要居处舒适,要游玩要恋爱,没有满足,人的灵性良心却时时刻刻在管制自己的肉体,不该要这要那,不该纵欲放肆。
3.灵性良心人人都有。经常凭灵性良心来克制自己的,就是修养。这是一种功力,在修炼中逐渐增强,逐渐坚定。灵性良心占上风是能做到的;灵性良心完全消灭肉欲,可说办不到。
4.修养不足就容易受物欲的引诱,名利心重就顾不到灵性良心了。我们这个人世原是个名利场,是争名夺利、争权夺位的战场。
5.我们镜子里的镜中人,总是自己心目中的意中人,并不是自己的真面目。面貌尚且如此,何况人的品性呢!
6.烈士杀身成仁,忠臣为国捐躯,能说不是他们的选择而是命中注定的吗?他们是倾听灵性良心的呼唤,宁死不屈。如果贪生怕死,就不由自主了。宁死不屈,是坚决的选择,绝非不由自主。做主的是人,不是命。
7.人虽然渺小,人生虽然短促,但是人能学,人能修身,人能自我完善。人的可贵在人自身。
8.一个人经过不同程度的锻炼,就获得不同程度的修养,不同程度的效益......谚语“十磨九难出好人”“人在世上炼,刀在石上磨”“千锤成利器,百炼变纯钢”“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都说明以上道理。
9.少年贪玩,青年迷恋爱情 ,壮年汲汲于成名成家,暮年自安于自欺欺人。人寿几何,顽铁能炼成的精金,能有多少?但不同程度的锻炼,必有不同程度的成绩;不同程度的纵欲放肆,必积下不同程度的顽劣。人皆可以为尧舜,也可以成为恶劣的刁徒或卑鄙的小人。锻炼必定留下或多或少的成绩。
10.肉体和灵魂是拧成一股的。一同作恶,也一同为善。一同受锻炼,一同不受锻炼。灵魂随着肉体在苦难的人世度过一辈子,如果随着肉体的劣根性纵欲贪欢,这个灵魂就随着变坏了。
11.一般人的信心,时有时无,若有若无,或是时过境迁,就淡忘了,或是有求不应,就怀疑了。这是一般人的常态。没经锻炼,信心是不会坚定的。
12.要求世界和谐,首先得治理本国。要治国,先得齐家。要齐家,先得修身。要修身,先得正心,就是说,不能偏心眼儿......不自欺,就得切切实实了解自己。要了解自己,就得对自己有客观的认识,所谓格物致知。了解自己,不是容易。头脑里的智力是很狡猾的,会找出种种歪理来支持自身的私欲。
《将饮茶》
1.父亲笑了,可是没讲自己如何“硬”,只感叹说:朝里无人莫做官。
2.父亲意味深长地概叹一声说:生活程度不能太高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可是这句话我父亲在不同的场合经常反复说,尽管语气不同,表情不同,我知道指的总是同一回事。父亲藏有这位朋友的一张照片,每次看了总点头喟叹说:“绝顶聪明人……”言下无限惋惜。到如今,我看到好些“聪明人”为了追求生活的享受,或个人的利益,不惜出卖自己,也不顾国家的体面,就常想到我父亲对这位老友的感慨和惋惜。
3.所以我父亲明明白白地说过:“我的子女没有遗产,我只教育他们能够自立。”
4.我在融洽而优裕的环境里生长,全不知世事。可是我很严肃认真地考虑自己“该”学什么。所谓“该”,指最有益于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辈子。我知道这个“该”是很夸大的,所以羞于解释。父亲说,没有什么该不该,最喜欢什么,就学什么。我却不放心。只问自己的喜爱,对吗?我喜欢文学,就学文学?爱读小说,就学小说? 父亲说,喜欢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
5.我也一再想到父母的戏言:“我死在你头里”;父亲周密地安葬了我母亲,我们儿女却是漫不经心。
6.财物的聚散,我也亲眼见到了。我父亲根本没有积累家产的观念,身外之物,人得人失,也不值得挂念。我只伤心父亲答应传给我的《诗骚体韵》遍寻无着,找到的只是些撕成小块的旧稿。
7.三姑母是个孤独的人,脾气又坏——她和管园产的经纪人已经吵过两架,所以我们得给她装装场面 ,让人家知道她亲人不少,而且不是贫寒的。否则她在那种偏僻的地方会受欺,甚至受害。
8.创作的一个重要成分是想象,经验好比黑暗里点上的火,想象是这个火所发的光;没有火就没有光,但光照所及,远远超过火点儿的大小 。
9.钟书对我讲起旧事,对父亲的着急不胜同情,对伯父的气恼也不胜同情,对自己的忍痛不敢哭当然也同情,但回忆中只觉得滑稽又可怜。
10.因为——什么理由就不必细诉了,我也懒得表白,反正“我自巍然不动”。打我骂我欺侮我都不足以辱我,何况我所遭受的实在微不足道。至于天天吃窝窝头咸菜的生活,又何足以折磨我呢。
11.假如我们对某⼀件东西⾮常艳羡,⽗亲常常也只说⼀句话:"世界上的好东西多着呢。"意思是:得你⾃⼰去争取。也许这⼜是⼀项劳动教育,可是我觉得更像⿎吹个⼈奋⽃。我私下的反应是:天下的好东西多着呢,你能样样都有?
《听杨绛谈往事》
1.住入新居的第一天早晨,从同学那里刚学会冲茶的钟书大显身手,他烤了面包,热了牛奶,煮了“五分钟鸡蛋”,冲了又浓又香的红茶,还有黄油、果酱、蜂蜜,一股脑儿用带脚的托盘直端到阿季床头,请她享用早餐。阿季又惊又喜,没想到“拙手笨脚”的钟书能做出这么丰富的早餐!钟书得到夸奖也很高兴,从此两人的早餐便由钟书负责制作,这个传统以后竟持续到老。
2.我与钱钟书是志同道合的夫妻。我们当初正是因为两人都酷爱文学,痴迷读书而互相吸引走到一起的。钟书说他“没有大的志气,只想贡献一生,做做学问。”这点和我志趣相同。
3.我以为,夫妻间最重要的是朋友关系,即使不能做知心的朋友,也该是能做得伴侣的朋友或互相尊重的伴侣。门当户对及其他,并不重要。
4.老圃先生听说钱老夫子的话很不乐意,说:“钱家倒是奢侈,我这么多心血培养的女儿,就给你们钱家当不要工钱的老妈子。“他积极支持女儿出去工作。
5.《一日》 一日不得书,忽忽若有亡;两日不得书,绕室走惶惶。百端自譬慰,三日书可望; 生嗔情咄咄,无书连三日。 四日书倘来,当风烧拉杂; 摧烧扬其灰,四日书当来。
6.三年多来,阿季从没有在班上笼统地称呼学生为小朋友,她不但记得他们的姓名,每个小孩的脾性也摸得一清二楚。
7.她找到一个一模一样的盖子。她得意说:这个拼上,恰配恰配。爸爸生气不要。阿季知道那是爸爸想念妈妈。那个非常合适的盖子,不是原配,只好扔掉。
8.阿必就托给你了。你们几个,我都可以放心了,就只阿必。不过,她也快毕业了,马上能够自立了。那一箱古钱留给她做留学费吧。至于结婚——如果没有好的,宁可不嫁。
9.抗战这些年,生活在沦陷的上海,体会最深的是什么?抗战期间,最深刻的体会是吃苦孕育智慧,磨炼人品。
10.赠予 杨季康 绝无仅有的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钱钟书
11.圆圆在学校里从未使用过祖父的命名,但她对爷爷,必是自称健汝。
12.钟书和杨绛决心留下,一如他们1938年秋义无反顾地从欧洲急忙登轮返回烽火连天、家破人亡的祖国,理由很简单,正像钟书同年3月给牛津同窗的信上所说:人的遭遇,终究是和祖国人民结连在一起的。这就是钟书对祖国同胞的态度,多少年来,始终如一。他们爱祖国的文字,爱祖国的文化,不愿去父母之邦。
13.化学系主任高崇熙先生跑去和炮兵营长对话,问他是哪个学校毕业的?营长答清华。高先生说:难道你就忍心由你设置大炮引来点火毁了自己母校吗?营长不做声。
14.爸爸大为生气,痛斥圆圆弄虚作假,这是品德问题,气得把教阿圆的英文语法书也撕了,发誓再也不教她读书。妈妈也狠狠地批评了她,责令她把语法书补好。
15.走进一家书店,钱先生说:雨石,你在这儿如能找到一本书我没读过,我就不算你的老师。
16.比起高先生、虞先生的遭遇,清华女孩对杨绛的无端控诉,直是小巫见大巫,算不了什么。且把这番屈辱,当成一种锤炼,增强自己的韧劲儿,否则往后遇上更严厉的批判甚至斗争,又怎么经受得住?想至此,火气退去,理性增强了。
17.结集出版前,我求钟书为我校对一遍,他同意了。他拿起一枝铅笔在我誊清的稿纸上使劲打叉。我说轻点轻点,划破了稿纸我得重誊。他只说,我不懂,我说书上这么说的。他不管,只管打叉,把稿纸都划破了,我又急又气,但我明白”我不懂“就是没有翻好。我试试重译一节,他点头了。于是我在原稿上又加工一遍,重抄一次。
18.他深佩导师的胆识,认为“她无事,绝不去惹事,有事,也绝不怕事。”
19.杨绛对这类批评并不在意,她向来因”人性论“和”人道主义“受批判。但她深信人性确实存在,人道主义永远是人间最温暖的主义,打不倒。人性是宝贵的。每一个人有人性,也有兽性,不发展人性,倒提倡兽性吗?.......她从来相信人性,而同情与友爱正是人性的一种表现,人性不会泯灭,乌云也不能永远占领天空。
20.写文章 其实是偶尔心有所感,渐渐酝酿,渐渐成熟,然后就写出来了。就像旧书上说的履巨人足迹而有感,便怀孕而生了某伟人。
21.钱瑗在审查过程中感到所提交的论文有抄袭嫌疑,她没有简单凭印象填写评审意见,而是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找到了抄袭的原文作证,有力有理地提出否定的意见。请评职称的学校还专诚向北师大写了感谢信,因为那个抄袭者是一味向上爬,而使学校难于应付的刁徒。
22.钟书藏书不多,我在家藏的几柜子书里寻寻觅觅,找可以得到安慰的书,可以指导我的书,尤其要找一本可以逃避悲伤的书,一头扎进书里,把自己忘掉。忘掉自己,就是逃避。
杂忆与杂写
我以为,夫妻间最重要的是朋友关系,即使不能做知心的朋友,也该是做得伴侣的朋友或互相尊重的伴侣。
钱钟书从小立志贡献一生做学问,生平最大的乐趣是读书,可谓嗜书如命。不论处何等境遇,无时无刻不抓紧时间读书,乐在其中。无书可读时,字典也啃。
我的“向上之气”来自信仰,对文化的信仰,对人性的依赖。总之,有信念,就像老百姓说的:有念想。抗战时期国难当头,生活困苦,我觉得是暂时的,坚信抗战必胜,中华民族不会灭亡,上海终将回到中国人手中。我写喜剧,以笑声来作倔强的抗议。
使我得以面对焚书坑儒悲剧的不时发生,忍受抄家、批斗、羞辱、剃阴阳头......种种对精神和身体的折磨。我绝对不相信,我们传承几千年的宝贵文化会被暴力全部摧毁于一旦,我们这个曾创造如此灿烂文化的优秀民族,会泯灭人性,就此沉沦。
我从自己卑微屈辱的牛鬼境遇出发,对外小心观察,细细体味,一句小声的问候、一个善意的鬼脸、同情的眼神、宽松的管教、委婉的措辞、含蓄的批语,都是信号。我惊喜地发现:人性并未泯灭,乌云镶着金边。
细细想来,我这也忍,那也忍,无非为了保持内心的自由、内心的平静。你骂我,我一笑置之。你打我,我绝不还手。所以含忍是保自己的盔甲、抑制侵犯的盾牌.......我甘心当个零,人家不把我当个东西,我正好可以把看不起我的人看个透。这样,我就可以追求自由,张扬个性。所以我说,含忍和自由是辩证的统一。含忍是为了自由,要求自由得要学会含忍。
即使没有大的意外,我也能从日常的生活中得到新体会。八段锦早课,感受舒筋活络的愉悦;
翻阅报刊看电视,得到新见闻;体会红酒字抄诗的些微进步,旧书重读的心得,特别是对思想的修炼。这方面总有新体会。因此,我的每一天都是特殊的,都有新鲜感受和感觉。
“嗯。我愿意去。”我嘴里说,眼泪簌簌地直流,流得满面是泪。幸好在那间昏暗的屋里,我没让妈妈看见。我以前从不悄悄流泪,只会哇哇地哭。这回到上海去上学,就得离开妈妈了。而且这一去,要到暑假才能回家。
直到五月五日,旧巢拆尽。一夕风雨,旧巢洗得无影无踪。五月六日,空前鹊巢已了无痕迹。过去的悲欢、希望、忧伤,恍如一梦,都成过去了。
(翻译)方法是分清这一句里的主句、分句以及各种词组;并认明以上各部分的从属关系。在这个基础上,把原句断成几句,重新组合。不论原句多么曲折繁复,读懂了,总分得清。好比九连环,一环扣一环,可是能套上就能解开。原则是突出主句,并衬托出各部分之间的从属关系。
我翻译的《吉尔。布拉斯》里,有医家相争一节,我曾因为做这一个注,读了整整一小本古医书。我得明白他们相争的道理,才能用上适当的语言。
许多人说,钱钟书记忆力特强,过目不忘。他本人却并不以为自己有那么神。他只是好读书,肯下功夫,不仅读,还做笔记;不仅读一遍两遍,还会读三遍四遍,笔记上不断地添补。所以他读的书虽然很多,也不易遗忘。
钟书自从摆脱了读学位的羁束,就肆意读书。英国文学,在他已有些基础。他又循序攻读德国文学、意大利文学的历代重要作品,一部一部细读,并勤勤谨谨地做笔记。以后,他就随遇而读。
干校六记
我们把黍秸剥去壳儿,剥出光溜溜的芯子,用麻绳细细致致编成一个很漂亮的门帘;我们非常得意,挂在厕所门口,觉得这厕所也不同寻常。谁料第二天清早跑到菜地一看,门帘不知去向,积的粪肥也给过路人打扫一空。从此,我和阿香只好互充门帘。
“老虎”不叫一声直蹿前来,确也吓了我一跳。但我出惯,站定了喝一声老虎!"它居然没扑上来,只“吴吴吴....”低吼着在我脚边嗅个不了,然后才慢慢退走。以后我买饭碰到老虎",总叫它一声,给点儿东西吃。灰狗找忘了它的名字,它和者虎"是同伙。我它们总招呼,并牢记着从小听到的教导:对狗不能矮了气势。我大约没让它们看透我多么软弱可欺。
我回到那里,伸过手杖枝去扎那个小岛,泥土很结实。我把手杖扎得深深地,攀着杖跳上小岛,又如法跳到对岸。一路坑坑坡坡,一脚泥一脚水,历尽千难万阻,居然到了默存宿舍的门口我推院进去,默存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我笑说,"来看看你。”
打开手电,只照远远近近的树干。我让眼睛在黑暗里习惯一下,再睁眼细看,只见一团昏黑,一片雪白。树林里那条蜿蜒小路,靠宿舍里的灯光指引,暮色苍茫中依稀还能辨认,这时完全看不见了。我几乎想退回去请人送送。可是再转念:遍地是雪,多两只眼睛亦未必能找出路来;况且人家送了我回去,还得独自回来呢,不如我一人闯去。
默存过菜园,我指看窝棚说:"给咱们这样一个棚,咱们就住下,行吗下说:"没有书真的,什么物质享受,全都罢得;没有书却不好过口子。他箱子里只有字典、笔记本、碑帖我问:"你悔不悔当初留下不。”他说:"时光倒流,我还是照老样。”
丙午丁末年纪事
有一天默存回家,头发给人剃掉纵横两道,现出一个“十”字;这就是所谓“怪头”。幸好我向来是他的理发师,赶紧把他的“学士头”改为“和尚头”,抹掉了那个“十”字,听说他的一个同伙因为剃了“怪头”,饱受折磨。理发店不但不为他理发,还给他扣上字纸篓子,命他戴着回家。
发号施令的是一个“极左大娘”——一个老革命职工的夫人;执行者是一群十几岁的男女孩子。我们在笑骂声中不知跑了多少圈,初次意识到自己的脚底多么柔嫩。等我们能直起身子,院子里的人已散去大半,很可能是并不欣赏这种表演。我们的鞋袜都已不知去向,只好赤脚上楼回家。
押我的一个大姑娘拿一条杨柳枝作鞭子,抽得我肩背上辣辣地痛。我认识她。我回头说:“你爸爸也是我们一样的人。”因为我分明看见他和我们一起在席棚里登台示众的。那姑娘立起一对眼珠子说:“他和你们不一样!”随手就猛抽一鞭。原来她爸爸投靠了什么有权力的人,确实和我们不一样了。那位姑娘的积极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我虽然每天胸前挂着罪犯的牌子,甚至在群众愤怒而严厉的呵骂声中,认真相信自己是亏负了人民、亏负了党,但我却觉得,即使那是事实,我还是问心无愧,因为——什么理由就不必细诉了,我也懒得表白,反正“我自巍然不动”。打我骂我欺侮我都不足以辱我,何况我所遭受的实在微不足道。至于天天吃窝窝头咸菜的生活,又何足以折磨我呢。我只反复自慰:假如我短寿,我的一辈子早完了,也不能再责望自己做这样那样的事;我不能像莎士比亚《暴风雨》里的米兰达,惊呼“人类多美呀。啊,美丽的新世界„„!”我却见到了好个新奇的世界。
我是个死心眼儿,每次订了工作计划就一定要求落实。我订计划的时候,精打细算,自以为很“留有余地”。我一星期只算五天,一月只算四星期,一年只算十个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二百个工作日,我觉得太少了,还不到一年三分之二。可是,一年要求二百个工作日,真是难之又难,简直办不到。因为面对书本,埋头工作,就导致不问政治,脱离实际。即使没有“运动”的时候,也有无数的学习会、讨论会、报告会等等,占去不少时日,或把可工作的日子割裂得零零碎碎。
那次是何其芳同志等“黑帮”挨斗,我们夫妇在陪斗之列。谁是导演,演出什么戏,我全忘了,只记得气氛很紧张,我却困倦异常。我和默存并坐在台下,我低着头只顾瞌睡。台上的检讨和台下的呵骂(只是呵骂,并未动武),我都置若罔闻。忽有人大喝:“杨季康,你再打瞌睡就揪你上台!”我忙睁目抬头,觉得嘴里发苦,知道是心上慌张。可是一会儿我又瞌睡了,反正揪上台是难免的。
群众大概也忘不了我出的“洋相”,第二天见了我直想笑。有两人板起脸来训我:谁胆敢抗拒群众,叫他碰个头破血流。我很爽气大度,一口承认抗拒群众是我不好,可是我不能将无作有。他们倒还通情达理,并不再强逼我承认默存那桩“莫须有”的罪名。我心想,你们能逼我“游街”,却不能叫我屈服。我忍不住要模仿桑丘·潘沙的腔吻说:“我虽然‘游街’出丑,我仍然是个有体面的人!”
杂忆与杂写
“为什么你家人说你不在家?我不是去买鸡蛋了吗?”说你在苏州。是吗?我父亲刚去世,我是到苏州去了一趟,不过早回来了。”可是他们说你在苏州。他们撒谎。”高丽棒子”厉声喝问:“为什么撒谎?我说:“害怕呗。日本人说:“以后我们还会来找你。我说:“我总归在家——除非我出去买东西。我家没有佣人。高丽棒子”问:“为什么不用佣人?我简单说:“用不起。"
她怀着无比愤恨,控诉我的毒害。我的亲戚晚饭后坐在人丛里已开始打鼾,听到对我的这番控诉,戛然一声,停止打鼾,张大了眼睛。大礼堂里几千双眼睛都射着我。我只好效法三十年代的旧式新娘,闹房时戴着蓝眼镜,装作不闻不见,木然默坐。接下还有对别人的控诉,可是比了对我的就算不得什么了。控诉完毕,群众拥挤着慢慢散去,一面闹哄哄地议论。我站起身,发现我的亲戚已不知去向。
我独自一人回到家里。那个时期家里只有我和一个女佣,女佣早已睡熟。假如我是一个娇嫩的女人,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呢?我只好关门上吊啊!季布壮士,受辱而不羞,因为“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我并没有这等大志,我只是火气旺盛,像个鼓鼓的皮球,没法按下个凹处来承受这份侮辱,心上也感不到丝毫惭愧。我看了一会儿书就睡觉。明早起来,打扮得喜盈盈的,拿着个莱篮子到校内菜市上人最多的地方去招摇,看不敢理我的人怎样逃避我。
我几次劝他把事情看开些,得随着时世变通,反正他照样为自己培植的果树服务,不就完了吗?果园毕竟是身外之物呀。但虞先生说:“想不通",我想他也受不了日常难免的腌臢气。听说他闷了一程,病了一程,终于自己触电去世。
事后回想,他从接待我们到送我们出工厂大门,全都说明这一件事,都是自然的,只恨我们糊涂,没有及时了解。冤案错案如今正一一落实。高先生自杀后,高太太相继去世,多少年过去了,谁还记得他们吗?高先生自杀前夕,撞见他的,大概只有我们夫妇俩。
除了早晚,不常洗手,更不洗脸。我的手背比手心干净些,饭后用舌头迢净嘴角,用手背来回一抹,就算洗脸。我们整两个月没洗澡。我和女伴承老先生们照应,每两星期为我们烧些热水,让我们洗头发,洗换衬衣。我们大伙罩衣上的斑斑点点,都在开会时“干洗”——就是搓搓刮刮,能下的就算洗掉。这套“肮脏经”,说来也怪羞人的,做到却也是逐点熬炼出来。
有一次,我和女伴同去访问一家有两个重肺病的女人。主人用细瓷茶杯,沏上好茶待客。我假装喝茶,分几次把茶泼掉。我的女伴全喝了。她可说是过了关,我却只能算是夹带过去的。所谓“过五关、斩六将”,其实算不得“过关斩将”。可是我从此颇有自豪感,对没有这番经验的还大有优越感。
我回家看着还没动用的那瓶香油和没吃完的鸡蛋,一再追忆老王和我对答的话,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领受他的谢意。我想他是知道的。但不知为什么,每想起老王,总觉得心上不安。因为吃了他的香油和鸡蛋?因为他来表示感谢,我却拿钱去侮辱他?都不是。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