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湄青萍
01
青苔之美,是不易为人察觉的。野草春来尚有花招揽蜂蝶,而它只是一片模糊的绿色,那匍匐而生的姿态,直低到尘埃里,正如李渔所说“苔,至贱易生之物”。
似乎,它总是藏匿在阴暗潮湿的角落,经年累月的,爬上久无人迹的阶前,布满岩石崎岖的表面,又或者是阳光鲜少造访的林间空地……
“青苔问红叶,何物是斜阳?”,天地既然以万物为刍狗,风霜雨露,本该一概公允地给予花草树木,为何却独独不肯将阳光洒落几丝给青苔呢?却见它楚楚可怜地抬头,问那高高缀于枝头的红叶:当热烈的阳光穿过身体时,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其实,若滤去那层对苔藓的同情悲叹,在我看来,它们长年处于背阴的角落里,天长日久的,便也滋生出一种别样的韵味来。那种韵味,犹如一件老式木制家具,经岁月浸润和摩挲后而现出的自然纹理,耐俗耐看。
日本唯美派作家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说:“美感总是从实际生活中发展起来的,我们的祖先不得已居住在阴暗的房子里,却逐渐从这种阴翳中发现了美,并且很快利用这种阴翳增加美感”。
在这种荫翳之美中,苔藓无疑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园荒一径新,苔古半阶斜”,那是唐太宗李世民坐拥江山后,重临昔日旧宅,而发出的一种抚今追昔的慨叹。那阶前的茸茸青苔,正是自己打拼天下之久的证明,“其色苔藓老,其意江山定”。
旧时的老屋,一到雨季,脚底下的泥地便糊成一片,不久生了青苔,常不留神就要滑倒。然而当它覆于黑瓦盆景之上,又觉得葱绿可爱、幽静雅致,真是让人爱恨交加。
不过,青苔虽易生,却也不是就肯乖乖听任摆布的。有时,你虽想借此增加一处景致的风雅,“翼其速生者,彼必故意迟之;然一生之后,又令人无可奈何。”
或许,还是野外更适合它倔强的性子。我常爱在林地散步,看着那阳光经过繁茂枝叶的层层过滤后,终于步履蹒跚地来到地面,在青苔上倾泻下点点斑驳的光影。似覆着一层绒毯的林地,洒落着枯黄的叶子,风吹落的树枝,以及发霉的无患子,漫不经心的,一种幽静的心绪便让人觉出无限情思来。
若用手轻轻在苔藓的身躯上拂过,就能感觉到它是那样柔软,叫人不忍心踩踏。不觉想起诗人叶绍翁曾吃的闭门羹——“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或许,千年前那个小院子的主人当真是故意不让诗人入门来,谁愿让别人的脚印留在这可爱的青苔之上呢?
02
其实,与其说青苔渴求阳光,不如说,雨水才是让它的生命变得充盈的关键。
记得几年前的一个春天,清晨刚下完雨,走出屋外,山里的绿意整个儿地浓郁了起来。我拖着散漫的步子,走在雨后清新如洗的雾气里。忘了是怎样的一种心绪,就瞥见了路边覆于石面之上的青苔,大概率是因为雨,加深了它在视觉上的鲜明度。我俯身下去,端详着眼前一簇簇蔓生的绿色“小矮人”,它们因为喝饱了水而挺立着身子,显得生气十足。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青苔的形态竟是如此多样——
有的像绒毯似的裹满石头,丝丝分明,有如毛发;有的像迷你森林般,伸展出枝叶,郁郁葱葱;有的则像一朵绿巨花那样绽放在岩石的表面,形态各异;甚至,还有的像一颗颗聚集在一处的肉质绿色小伞,在雨水的浸润下,剔透晶莹。
苔藓的美,因为距离的拉近,而变得清晰立体起来。雨水帮助它打开了生命的枷锁,而它也由此唤醒了大地的春色。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我想,晚年隐居在蓝田辋川的诗人王维,因为远离官场,在一种空寂的心境下,是深谙雨后苔藓之美的。苔藓在细雨的滋润中复苏了,它身上的色彩似乎也活了过来,青翠欲滴,连那衣裳也要染上那种生机勃勃的绿色。
不过,苔藓自己可顾不上欣赏这色彩,它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当春天的细雨绵绵变成夏日的大雨滂沱,山上的泥土总会被雨水冲刷涤荡。此时,林地里的苔藓就会化身柔软的海绵,一边拼命吸吮着雨水,一边将疯狂击打地面的雨点变成温柔的抚摸。
它像骆驼一样将水分藏在“驼峰”里,待到雨季过去,又慢慢地将水分释放出来,滋养着其他生命。
每每望着林地这蔓延的绿意,几乎不舍留下半点空白,我总不由地陷入沉思:
放眼如今物种多样的植物世界,似乎总是后来者居上,有着夺目花朵的被子植物,才是真正的胜利者。然而,事实上,正是苔藓类的祖先在亿年前从海洋来到陆地,率先给大地注入了生气,由此,低矮的厥类、高大的乔木、有花的植物,乃至所有生灵才有了栖息之所。
苔藓的绿色,是大地生命的底色。
很多时候,默默守护着我们的,正是那些我们平日里所忽视的、乃至卑微的存在。然而,我们却对此一无所知,且心安理得。
形态各异的苔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