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风楼词话 完结篇

第四篇  完结篇

一  临风楼

        我第一次到临风楼时,正值我的小舅跟小舅妈谈恋爱,当时我还没有上学。那是小舅第一次去拜见未来的岳父、岳母大人。他怕一个人去尷尬,就把我也带上了。我们是傍晚到的临风楼,我第一次走进那样一幢全部都是由木头搭建起来的楼里,但是由于年代久远了,人一踩上去就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好象那些木板会说话一样,你一踩,它们就叫着喊疼。

        小舅妈的妈妈是我见过的慈祥婆婆之一,她是镇上小学里的老师,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那个时代仅能在商店里买到的黑色发夹夹住两边的头发,不让它们掉在脸上。所以她的脸总是一副非常干净、清爽的样子。她身上总是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气,让我忍不住不停用鼻子去嗅。看到我的表情,她最后终于忍不住笑了,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好的手帕,把它打开,拿出放在里面的一朵小小的黄桷兰花,递给我。原来那阵香气是从那朵小小的白花里发出来的。依据这个情节,我第一次去小舅妈的家(确切地说应该是小舅妈父母的家)的时间应该是夏天。可我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小舅妈的爸爸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了。

        因为那次是小舅第一次去小舅妈的家,还没有受到邀请能够进入小舅妈的闺房。但我却可以跟着小舅妈,到她楼上的闺房里去。我印象最深的是那间房极其大,窗子推开正对着一面江水。可以看见对岸的房子和树,还有远处影影绰绰的花。水波反射着阳光照到舅妈的闺房的房顶上,一漾一漾的。小舅妈的窗前摆了一个书桌,桌上摆了一个玻璃做的熊猫镇纸,熊猫身体里面有红红黄黄绿绿的彩色斑点,在阳光的反射下无比炫目。我对那只玻璃熊猫惊叹不已。小舅妈就将它送给了我,这样的礼物对我来说无比珍贵,她却十分大方的送给了我。我有些受宠若惊的感激,从此我就十分喜欢小舅妈。现如今那个熊猫现在仍一直保留在我的书柜里,跟名贵的施华洛士奇水晶并排而立。我对它也没有第一次初见时的惊艳,可是它对我而言却依然无比珍贵。

        一楼一进门是一个大厅,靠江边有两间房间,一间是厨房,另外一间应该就是客厅了。房间的门如果关上,厅里就暗得只能点灯。灯被高高得悬在天顶的木梁上,显得昏暗无比。

        晚上需要关门时,小舅妈和她的妈妈两人就会把竖在墙边的门板一块一块拼到靠街的那面墙上去,就算是关了门。我从未见过如此的门,只觉得这门板真是神奇极了。但是如果晚上我想出去,小舅妈就必须将门板卸下一块来,从那个洞里钻出去。

        第二次去临风楼,已经是八十年代了,那年我小学五年级,是随着父母一道回老家探望姥姥、姥爷的。小舅邀我去小舅妈家玩,他们早已经结了婚,我的小表弟才刚不过三岁。他们过年要回小舅妈家去探望她的父母。小表弟到了镇子上,就开始变得熟门熟路起来。而我只能靠他当向导,完全记不起来这里的哪怕一条路。

        跟我上次来差不多,我们直接奔了二楼,小舅为小表弟换上了一身过年时才穿的干净衣服,打扮完的小表弟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他也是我喜爱的。二楼的房间我仍然觉得大,只是里面摆了一张双人床,显得逼仄不少。小表弟在床上不停地跳着,那年他才三岁,有使不完的精力。我仍是被映在房顶的波光吸引,因为那天又是个好天气。


二  吴伯

        吴伯大概是那时镇上最老的人了,这是吴伯给我的第一印象。小舅留我在小镇上盘桓几日,我欣然应允。这样我在白天便有机会把小镇走了个透。 结果用了不到二十分钟,我已经从小镇的这头走到了那头。石板路一条,两边立着各式的房子,一式的墙和一式的黑瓦屋顶,挨着排着,分不出彼此。我半天就已经感到厌倦了。还好有吴伯。

        吴伯在镇边上的石桥边,那里有一块小小的空地,成了人们的一块小小集市。吴伯占据了一块地方,把他的两根长长的杆子支起来,然后杆子之间有线相连,他一个人把一本本的小人书挨个挂在那排绳上面去,然后自己找一块木桩坐下来。他自己还会随身带着暖水壶,有人口渴,可以花一两毛钱在他这里喝一杯水。

        我包里有了些压岁钱,但都是十块的,我不愿意破开。就去管小舅要了些一元、两元的零钱。那时看一本小人书是一毛至两毛不等。一毛的挂在下面,两毛的挂在上面。一般一毛的都是些革命故事,看得人少些。两毛的大概是些象《西游记》、《说岳》一类精彩的故事,看得人多些。那时,我却并不在意这个,有书看,我就不必无所事事。

        我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自己手上的零钱全部花完了,也把老吴那里所有的小人书都看完了。我又开始无所事事起来。吴伯的生意并不是所有时候都好。我无事可做,就开始看他做生意。有时人多起来,他照顾不过来,我就帮他照看一下,有人问一本书多少钱,我也可以很快的回答出来。我们一直忙到天黑,没有人再来了。吴伯才收拾了东西,我也在旁边帮忙。他谢过了我,自己夹着一堆东西步履蹒跚地往回走。

        第二天,我继续无所事事。吴伯仍慢慢踱到镇边上的石桥边上,撑开自己的摊子。我在他准备的小板凳上坐了。把所有的小儿书尽数扫了一遍,发现有两本是我昨天没看过的。我迅速把那两本取下来,拿在手上,把两毛钱交给他,然后低头看书。

        前一天镇子上似乎是一个集市,来往的人多。那天,似乎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几乎没有什么人来。我很快把那两本书看完,还给了吴伯,又有些无所事事起来。我想着这个镇子实在是太无聊了,明天无论如何也要离开它。

       “吴伯,你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吗?”

       “是啊!”

       “你们都玩些什么呢?”

       “下河摸鱼,好玩的很。”

       “冬天下不了河呢?”

       “屋头跟家里人坐起摆谈。”

       “谈些什么?”

       “讲些故事听来耍。”

       “吴伯,你的故事一定多,你给我讲一个来听听。”

        吴伯笑着沉默了,不说话。经不住我一再央求、催促。他给我讲了一个发生在这个镇子上的故事。我听得十分入神,不住问这问那。听完了那个故事,就到了第三天下午。吴伯的故事讲完了,但我仍沉浸在故事里面。

       “你怎么不问问大帅是怎么死的?”

       “不是被特派员的人杀死的吗?”

       “不是,你再猜猜?”老吴的嘴里有几颗牙掉了,说起话来有些漏风。也许我再大些,便可以猜出来是谁所为,但那时我急于知道答案,没有心情猜下去。

       “是小吴。”

       “他为什么要杀大帅?”

       “那天傍晚,他睡到一半,想起中午小霜跟他说过的话,他有些放心不下,就想去看看小霜。他顺着堤岸走到小霜的窗下,看见小霜正跟一个人在说话。小吴那天中午看着的小霜,漂亮得如同仙女,他看出小霜不喜欢那人碰他。他看得怒火中烧,心里恨透了那个该死的男人。他一直觉得小霜是自己的人,全镇的人,只有他跟小霜说过话。”

       “自从小吴的爹被水草缠住,小吴的娘让小吴随身带着一柄刀,还告诉他说,如果脚让水草缠住了,就用这柄刀把草割开,这样也就不至于死了。那天,小吴就是用那柄刀,趁着大帅关窗的当口,看准了一刀刺过去的。刺完了,他一猛子扎到河里,想到镇上不能再久留。就收拾了自己的包裹,连夜离开了镇子。”

      “那后来呢?小吴怎样?”

      “后来到处都在打仗,他被人抓去打仗。再后来他逃回了镇上。”

      “回到镇上了?小吴现在还在吗?”

      “该吃的苦也吃得够了,要不是杀了人,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自己好好在镇上呆着,只怕现在已经是一个国家干部了。我年幼时,也上过两天学堂,识文断字的……”吴伯一个人自言自语。很多话他不象是说给人听,只象是讲给自己听的。


三    小镇

        我对小镇的印象一直很模糊。记忆这个东西真是很奇怪,我可以记得临风楼的细节,但小镇却没有在我的记忆中占据什么空间。听吴伯讲故事那回,小镇依然很快便在我的记忆中模糊了。我只记得那条石板路,依旧泛着光。小镇上的人,我却印象全无。直到最近一次,小表弟已经是一名研究生了。我依旧是回老家探望我年迈的姥姥。姥爷几年前已经辞世了,老家就剩了姥姥一人。我跟小表弟提出想去他们以前住的小镇看看。他听说了,一直告诉我那里没有什么好玩的,可仍是依从了我,给我做了向导。

        席卷全球的金融风暴那年已经波及到了中国。当我们进入小镇时,依旧路过了那坐桥,我在桥上照了张相,两岸的人家十分破败,沿河两岸也丢满了垃圾。我一直都记得的石板路上沾满了泥,被风干的泥模糊了石板的光泽和顏色。小镇的桥边聚了一堆堆的人。他们是在外面找不到工作的民工,他们身上穿着蓝布长褂,那种蓝色曾是上个世纪十几年中这个国家的流行色.应该不是流行色,因为那时那种色几乎统治了这个国家。这种蓝布长褂在城里早已绝迹,在这里,恐怕也只有在这里,还有它的生存空间。

        随着石板路一路走过去,不一会就到了镇子的尽头。路上一路都是垃圾,路两旁的房子也不再是清一色的黑瓦房,偶尔有一两幢贴着瓷砖的楼房突兀的拨地而起。不用看,闻着味道,我都知道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产物。小镇里弥漫着一种无所适从的窒闷空气。而此时的临风楼已经开始歪斜,没有人再住在这里。门板也早就被人拆下,靠江的那面窗户紧闭,里面房间黑漆漆的,我站在门口用相机拍了张相,没有再走进去。那曾经穿流不息的一江水,也变得又脏又臭,江边两岸的垃圾随处可见,人们似乎也习惯了这样与垃圾为伍的生活。

        我们当时算是镇上少见的陌生人,因此招来些孩子注意的目光。那样的目光里不乏清秀的面庞。但我也知道,这样的面庞今后是要去外面的世界打拼,挣个生存空间。然后在一个衣锦还乡的日子里,看着自己年迈的父母,不忍心他们再在这样破败的小镇里了此残生,他们中的大多数会把父母接到自己身边,甚至有些会为自己的父母单独置下一处住处。从此后他们一家便成为某个城市的一员,而自己儿孙的记忆也大多只与城市有关。关于小镇以及与小镇有关的记忆,更多时候就如同吴伯一样,被时光渐渐遗忘。

        对比起一些保留完好的古镇,有些是粉饰了的商业,有些还遗留着一些一脉相承的居家过日子的从容。这个小镇真的算得上是不幸的。但是我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与小镇有关的时代随着那些人的辞世,离开我们越来越远了。我们除了缅怀,也许能做的就是用另外的方式去怀念。旅游,想必也是那样的一种怀念方式。



二O一O年   四月三十日  凌晨1:02(温哥华)


后记

为一个濒死或已死的人作序是对逝者的一种尊重与过往岁月的一种缅怀。缅怀一座小小镇子,是我这小说的一个小小愿望。不知从何时开始,人们开始认识到那些小小镇子的价值,竞相开发。我曾经去过不少那样被开发的小镇,发现它们大都相似:傍水而居,街道窄窄,蜿蜒曲折,门楣精致,院落深深。而临风楼所在的小镇显然不属于它们。当我漫步在临风楼的小镇,我总是想从那些斑驳的院落,屋宇中猜度那样的小镇曾经有着怎样的繁华。如果将小镇比做一个女人,临风楼的小镇应该是迟暮之年。我总是想从那些斑驳的门楣上去猜度她曾经有着怎样的韶华,在她的盛年里曾经承载了怎样的风韵。这个故事简简单单,可是我却喜欢它那里面圈住的氛围:怀旧,含蓄,温婉和些些的包容。小镇可以承载住爱情,友情,亲情和杀戮。

写这小说时,脑中便会有场景浮现。那些人似乎都是活的。比如周凡便是金城武的模样,以他的演技诠释周凡应该是有余的。其他的人大概应该是这些人的样子:

小霜:高圆圆

大帅:胡军/孙红雷

小孙:韩庚

小吴:佟大为

赵无及:濮存晰

叶独欢:蒋雯丽

芳姨:阎妮

二O一四年一月六日

(2014. 1. 6)


这个故事其实是得自于一个梦,梦醒后记住了故事的大概脉络。但是最后写出来时,梦已经很依稀,不是之前的模样。不过,写成后的故事,终究是有了它自己的生命,活成另外一番景况。

这样的梦于我而言也很是蹊跷,所以有了一段在《书生柳致惠篇》里与知微的对话。那是我真正写小说和懂得写小说的开始,从此以后,另外一扇大门被打开……

我是否也是段位很低的逐梦人呢?


20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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