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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近九旬依旧耳聪目明的外婆,经常为洗头和她女儿认真地争吵,因为她不喜欢。对她来说,这辈子大多都雨水帮她洗的头,她很少亲自动手,现在即便是女儿主动帮她洗,也实在算是个不小的麻烦事。
生长在旧社会大字不识一个的外婆,前半生自打能做劳动力伊始,除了睡觉吃饭,剩余时间几乎全得用来劳作。
在田间地头上用大自然的雨水,随时随地的自然洗,和在当时没得任何洗涤用品的家里洗头比,并无太大二致,反还有省水省时又省事的好处,对于一个常年劳累却依旧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贫寒家女人来说,干净爱美,应是顶不重要的事了,久了,也便习以为常了。
然老天厚爱,竟不舍得把她头发洗白哪怕一根根,至今仍满头的乌发,时常让比她年轻好几十岁头发却白了大半的人都羡慕嫉妒不已。人之积习难改,这老早就养成的习惯,现在你再想帮已一大把年纪的她改正,实属不大容易的。
回家吃午饭时,我埋怨老妈不该把发霉的馒头又拿上饭桌,虽然她从没听取过,老妈上辈子大概率挨过大饿的,以致这辈子向来什么吃食都不舍得扔,只要是隶属于进嘴的食物类,便都十万分的珍惜,无论你怎样苦苦劝说讲道理。怕她舍不得吃喝,我们几个做儿女的,有机会便大批量往家里搬运食物,家里各种吃食总充裕得很,这又给她提供了吃变质食物的机会,让你实在无可奈何。
食物少她向来不舍得吃,直到放坏不得不吃;囤多了自然也有放坏的时候,她会先吃要坏了、或者已经有点坏了的,等好的也几乎放坏或者干脆就已经坏掉了,她赶紧再接着拿来吃,你和她讲这个顺序反过来会更好,先吃好的,坏的扔掉,不然一直吃的都是变质不新鲜的,省的那点钱都不够你把身体吃坏再去买药吃的,可执拗的老妈,从不觉得自己的帐算的有多糊涂,她那金刚铁打的胃,也确实没为她吃坏了的东西而立时三刻给她敲过警钟,使得她也就更相信自己的逻辑的无比正确性了。
我们几个若回去只得时常给她检查,遇见有些坏掉的,趁她不注意悄悄捡出来扔掉,然后在她再找寻这凭空消失了的吃食儿的时候,大声回说已被自己刚刚吃掉了。老妈半信半疑,大多还是不太相信的,充满怀疑的眼神一眼又一眼像X射线一样凌厉扫向被我们用心掩饰过的垃圾桶,我们心照不宣都死死咬住该物件已被填进肚子里的谎言,绝不松口。倘一旦被她发现或露出破绽,少不了挨顿劈头盖脸的责骂,她是真的生气又心疼,仿佛扔掉的不是坏掉的食物,却是她巴心巴肝贴心贴肺的一件什么宝贝样的。
老妈责人理论很硬核,其中理论之一是,我活这大岁数啥该吃不该吃不用你们操心教我,东西且不论谁拿回的进我家门就得我说了算,想扔东西都回自己个家扔,随便你扔想咋扔咋扔!把大人孩子都扔出去我都不管!我这好的坏的我自个儿会安排去留,再说就算扔,也还轮不着非借你们手来扔!怼得我们哑口无言,只剩低头向她老人家陪笑认错的份。但照扔不误。
而平日里做任何事都已慢吞吞的外婆,这次抢在我把发霉的馒头丢掉前,居然飞快把个馒头大块地撕碎塞嘴巴里,干瘪凹陷的腮帮撑得鼓鼓囊囊,嘴里盛满用牙床磨碎的馒头碎屑,含混不清地说:“这馒头—还是能吃的嘛。”
惊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总不能不管不顾去老人嘴巴里抢夺她正伸长脖子费劲儿咀嚼吞咽的食物,哪怕它已经长了发霉黑斑点。外婆努力捯着没牙的嘴巴,喝口水顺顺食道里的馒头残渣又说:“即便这个,也已经比过去好很多了,这要搁在过去五几年时候,能有这样的馒头吃,也得把人乐坏了,能救活很多人呢。”
我战战兢兢幻想着救护车一会儿便向我家呼啸而来的各种惊慌失措的场景,毕竟外婆年龄太大了,身体各器官的防御抗病能力应是下降了很多才是。不可思议的是,外婆吃完还真就无任何不适状,好多奇迹大都这样产生的吧!又或者,外婆的胃,经过近一个世纪的苦难打磨,早已铜墙铁壁刀枪不入耐苦耐霉耐任何细菌,好似一个天天打针吃药的病人,慢慢便有了耐药性一个道理。她女儿那结实的胃,和一向视食物如金子般宝贵的惯常,一准是从她这继承过来的无疑。
外婆爱在我家也就是她大女儿家待着,另外几个孩子也时常争着抢着都想接自己家来照顾她,外婆有时候实在没法儿,就去待几日,之后每天巴眼望眼的希望我们把她赶快再接回来,又不好意思直说,只怕孩子们生气,说她不好伺候。老妈自然也不好总主动去抢兄弟姊妹们都想孝敬下已风烛残年的老妈的风头。
有一次在老姨家实在没招了,一老不放外婆走还总好给她洗头,她便总嚷嚷她腿疼得厉害,一定得来我家让医生老爸给诊断看看。等接来之后却挂口再没提腿疼的事,我们心里都明镜似的,只偷偷笑她越老心眼子反还越多起来。
久了大家都看出了点端倪,有其他孩子实在不解便直接问她缘由,外婆说:“你大姐家孩子多,总往回买好吃的(我和妹妹自不必说,只我哥虽在北京,但就连在饭店吃个腐乳觉着好吃他还往回邮寄给我们两瓶),我就乐意在这。”
还有再问的,她又说:“我身子骨不是这疼就是那痒的,你大姐家好几个大夫,中医西医的都全乎了,我待这才踏实又安心不是嘛。”
实际上我觉得最主要原因大约是老妈老爸总顺着她来,比其他孩子照顾她的耐性子要更多些,这样外婆自然在大女儿家最舒服的了。无论人还是动物,无论老少,顺毛捋和戗毛捋总是大不同的感觉的。
她的孩子们还都算孝顺的,但有的脾气耿直说话也不管不顾,特别是照顾外婆最多的老姨,偶有不顺心了或是怎样的,一边比谁都万分尽心地伺候外婆一边也时不时怼她几句:“我们打小你不就一直讲灰土打不了墙闺女养不了娘的吗?那你说你现在干嘛还要我们这些个闺女伺候着你呢?”
外婆这时候耳朵便是不大灵光的了,她眼望前方的什么,瘪着嘴巴不辩驳也不吭声,随你再说什么她都没听见一样。
腿脚已不甚灵便的外婆在我家不小心滑倒摔着了,赶着只老妈和她俩人在家的时候。
老妈自责不已,外婆顾不得疼痛,坐在地上动弹不得还晓得不停安慰大女儿说:“你莫急莫急,这不怪你,是我命不好,就是摔死了也不怪你,本想在你家享几天福的,可惜我没这福分啊!”
医院骨科大夫和舅舅是亲同学,不然已九十多的老人是没人敢给主刀的了。
那个主任同学说:“这么讲吧,这个手术是不算大,臀部胫骨处摔掉一小碎骨渣子,老人若做手术还有机会再活几年,不做就是个等死的了,最长也拖不过三五个月,绝大部分人家呢,遇这种情况基本都会选择后者,毕竟这大年纪了,手术台上还能不能下来也是回事,你们自己主张。”
手术后,外婆果真又慢慢好起来了。开始有些天卧床不能自理,儿女们轮流来护理她,怕护理不周全同时还又请了专业护工,外婆有事还是总喊自己孩子,不好意思喊护工帮忙。
护工大姐没事逗她:“老太太,你闺女说不要你了,你这么可爱就去我家吧!我管你好不好?”
外婆不紧不慢轻声道:“我闺女才不会,我闺女就是出去要饭,都会领我一块儿去要的。”外婆的回答惹得几个闺女更是尽心尽力无微不至的照顾她了。
外婆是越来越老了,却也真是越来越可爱了,看得出来,过去给地主家没少做过长工的外婆,对今天的日子,特别满意知足,她千辛万苦跋涉过来的那个缺衣少食,连生存都困难的动荡时代,足以让嫁给清贫的外公却仍然养大了九个孩子的外婆,生出对抗后来生活里遇到的所有磨难的勇气和力量,也是现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无法想象和理解的。
外婆的每一道可爱又温暖的核桃纹里,都被杀猪刀般的沧桑岁月,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让人不得不敬畏,又爱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