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微云浅浅映在千古如一的晴蓝,浮漾在不动声色的时空无垠之海,无所依。然后,任风吹散无痕,丝丝缕缕,渗入空余堪叹的悲戚和无解中,湿了谁的啼痕,又揉碎多少公子之外的牵念之心,百转千回,留心间绵绵柔情和轻轻弥散开的疼,是抚慰,也是刺穿。这样,叫世人来把你流转刹那的华丽铭记。
人们喜欢天空最初的蓝,好似故事未曾发生过的清透。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似被时光之流脉脉淹覆,留下无边际的茫茫。而如果,你我只是天地浮游,此生须臾一瞬,那么如何在这之间留下绝美的独舞,或如云之变幻,如落花之旋转,如蝴蝶之翩跹,不要黯黯地来,又灰溜溜地走。可以什么都不带去,却不想什么都不留。
流云飘转,携着纯白的深情,披上阳光的薄纱,跨越瞬息沧海桑田,飞跃过世俗的界限,轰轰烈烈地去爱去坚守,宁为玉碎,而让此生归于最初的晴朗,幻化成你我心中一株清莲,将生命交付还“凋残零落之后,新生之前的漫漫”。供此岸的你我解说片面,得一缕芬芳在心头蔓延氤氲。
晴雯,是活得纯粹而热烈的人。即使身为下贱,在最不能的时候,仍用尽最后的力气去爱去坚守。这种坚定,让我忽略了对象,只记得她一人忘情投入的独舞。
01 艳李浓桃临战场
晴雯,在一个凛厉的环境,她不是不知世故。只是不愿世故,不愿带上一层层面具,模糊了自己。她无法如袭人般削掉棱角,换一个更好的明天。而是面无惧色,只身奔赴战场,以直爽坦荡为铠甲,长驱直入,捍卫那个时代不该拥有的“个性彰显”,她越是决然高标,那些封建礼法就越显出黯淡。
在第三十七回,王夫人打赏了秋纹了两件衣服,晴雯就说:
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时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她,剩下的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
她早知道袭人城府,也并不是真的在计较衣服,而是不喜袭人,想借此数落。她在府中那么多年,也不会不知道王夫人的性情,一般的人会如麝月那般逢迎或沉默藏拙。
“无知者无惧”,可她并不是这一类,其中利害,早了然于心,这也不是收不住冲动,而是索性敞开了。这更需要勇气。
袭人说:“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
对于袭人,更多只会为自己打算,退让也落不到好,也才会说“你们别和装神弄鬼,什么事我不知道。”她用以刚克刚的方式去对抗,决然而坚定。而袭人表面无害,也有自己的不得已,文中没有明确交代,只说“诼谣謑诟,出自屏帏... ...实攘诟而终”,但她作为王夫人的眼线,定暗中说了什么的。
一般的人,知夫人等如此,便会学者收敛锋芒,随声附和,可她却做了世人认为更“傻”的选择,真诚面向自己的开落,热烈绽放。只是“花原自怯,岂奈狂飙”,她越是鲜艳,那些人越想芟除后快。可贵的是,她并没有因为外界质疑声音而动摇,倒戈相向。她像一个披坚执锐的女将军,与生命无妄的风雨抗争。
真正的聪明是什么!是事事小心,步步为营,机关算计,还是大智大勇,用一种更激烈悲壮的方式,去镌刻此生的意义!晴雯属于后者,可退之时方退,可进之时无畏。
在抄检大观园一回中,王善保家的说:“晴雯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样子,在人跟前能说会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妖妖乔乔,不成体统”。
王夫人,听了更怒。便说:“袭人麝月,笨笨的倒还好”。王夫人不只是怕她带环了宝玉,内心深处还有那一丝自己不敢直视和承认的“妒忌”,曾经未得如此肆意,才反去赞扬袭人们的“安分”。这些封建礼教的壁垒,便是由一个个“安分”之人垒砌而成的。不抵抗,便沦陷,也无异于为寒凉的城墙加防固守。
丫鬟们都知道王夫人平日不喜欢,乔妆艳饰,语言轻薄之人,晴雯也不敢如何。这里可见她也个聪明之人。后来,王夫人见她“钗嚲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便冷笑道:
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个轻狂样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
宝玉之母,速来不喜林姑娘,见她有黛玉之风,更止不住怒火。我无法想象王夫人少年时是怎样心情,是否也曾娇羞着绽放,怀着梦的期待,如大观园中的女子那般。而岁月,又如何把一个天冰清丽质的天真少女变成铁石心肠的妇人,那些侵袭过自己的寒冷成了如今依仗的威严。
晴雯看情形,便很机智的回答:“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这只问袭人麝月两个。”这可看出,晴雯并非鲁莽之人,不知轻重。要不然怎么会一开始便得贾母同意,在宝玉身边服侍。
王夫人不善罢,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做什么!”晴雯也说自己只不过是外间屋上夜看房子的,宝玉的事,自己留心不上。王夫人这才相信。只是王夫人铁了心要撵她出去,话说得很重,就是看不上她这“浪样儿”。
作者把<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与<老学士闲徵姽婳词>放在同一章节:一边少年公子为金玉烈女悲叹,一边是老学士为巾帼林四娘赋词,两条并行时光轨道,互相映照出凡尘流转中的失落和无奈。
贾政们终于被驯服,借着写婉辞,回望年少自己,那个倾慕林四娘的“恒王”。而他们也终于不情愿地成了姽婳将军的敌人,只得在她战死沙场之时,聊表惋惜。
王国维先生说《红楼梦》为“第三种悲剧”,即“剧中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贾政们亦是在这种矛盾中纠结着,无奈站到对立阵营,又无奈把不是敌人的敌人默然赞许,一边向往,一边拒绝。
晴雯便是那“林四娘”,四面楚歌,夫人妒厌,有心的小姐公子们无力护佑,老爷们在追忆里空余羡。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写:金玉不足喻其贵,冰雪不足喻其洁,星日不足喻其精,花月不足喻其色。
抄检之后,王善保家的乘机告倒了晴雯。在司棋被赶出贾府的时候,王夫人一并处置了。作者给她留下一个“芙蓉仙子”的“归属”。而这属于生命之后的赞颂了。
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纵使“身后冠盖满京华”,换不回一个鲜活的生命,这些加冕只为着如作者一般的后人罢。我们认同了这样的此生书写,一页深刻,认同生命形而上的升腾与挣脱。
02 若似月轮终皎洁
她爱得热烈真挚。喜欢宝玉,却也不愿把自己塑造成另一个讨喜的人。宝玉喜欢的也是她的这一份灵巧和率真。
倾慕身份有别于自己的人妄想吗?需要所谓的资格吗!况且晴雯,并不奢求什么。若有所期盼,大可学袭人们。她只愿意这样在宝玉身边。而这有什么可批评的呢,她“心比天高”,并不是为着攀附荣华富贵,而只为着与生命尊严平齐纯粹的爱。另有所图的讨好,她不屑。
<晴雯撕扇>一回中,宝玉因跌扇一事又心情不畅,便借此发作一番,这算不得什么大的过失,只是宝玉习惯自己的身份,就将她当做低人一等的丫鬟来出气,晴雯可就不依不饶。宝玉只得顺着她:
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她也不推脱,“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遂将扇子递与晴雯,嗤嗤一撕成两半,宝玉说“在撕响些”!这像是一种交流和共通。而后来她撕麝月的扇子,更像一种讽刺和否定。
这不只是宣泄,更是对固有规则的质疑和挑衅,上下尊卑,凡俗窠臼,若不能教人得以自在,那便失去秉持和固守的意义了。撕破了,决裂了,嗤嗤响烈,是给扑面而来的异质一记有力的耳光。
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她病了,如王夫人知道会借机让她“回家去养着“,宝玉得知,袭人也正好不在,就帮他掩盖过去了。逃过一劫。
因为坠儿偷了镯子,晴雯无意中叫了宝玉的名字,真情流露之外,还暗含一种对等的欲求。
因老太太给了宝玉一件乌云豹的氅衣,被手炉烧了一块,第二日是他舅老爷的生日,老太太还叫穿着去,晴雯狠命咬牙捱着,帮宝玉缝补。
文中这样写: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儿。她不忍宝玉陪着便说:“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眍䁖了,怎么处!”宝玉见他着急,也只管睡下,但睡不着。
我很喜欢这个画面,她把自己情一针一线完满在宝玉的衣服,而别无所求。只有她和宝玉,外界嘈杂被虚置了。
在她被赶出,宝玉探望之时,她勇敢表明心迹:“今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她随即铰下自己指甲,一并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袄脱下,给宝玉。在最后一刻,她亦没有选择委曲自己。“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在最不能的爱里,她没有迟疑过,除了让宝玉知晓自己心意,也没有希求过什么。她在自己无可动摇的世界里,灿烂着,陨落了。我看不见挣扎摇摆的痕迹,只见无怨无悔的独舞,那样尽兴,又那样凄美。
鲁迅在《娜拉出走以后》的演讲中说,将来的梦是不可做的,唤醒一个人之后,不知她如何走,就不要去惊醒她。可是晴雯,她是一直醒着的人。也正是因为这些人,我们也才有了今天。曾经“她们”的未来之梦。
我相信有一种人,光风霁月,他们无法做“最幸福"的决定,无法只是活于当下,顺着大潮流而走,他们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有非做不可的事情,亦或者如晴雯,有非做不可的自己,有那些不被理解或世难容的“妄想”。
如果是我,也愿意畅快淋漓地活过,越过重洋,翻过山丘,为生命开荒,浇灌将养心中的那一株莲。在还能时候。
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度过的方式,最初的我们都是晴雯,只是风浪太大,或多或少,或迟或早,大多都变成袭人。那些时刻屹立着的人,可歌可泣。却不是人人可至。我们认可自己的那些合理,也要接受是非之外的“不容许”。
只是,不要忘记,你曾经是晴雯,心中存在着难染尘埃的一隅。世界也还有很多质本洁来的人。不要枉费了这句“马践胭脂骨髓香”,徒叫哪位痴傻之人太息彷徨,因为这不是最后的答案。
生命,爱你如初,“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云的足迹,在被吹散之前,请容流连深情的你我,再奢求片刻目不转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