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像是磨刀石,凌晨三四点的风被薄雾一遍又一遍擦拭过后,刀剑出鞘,寒光闪闪。
这样的风,吹在裸露的耳朵和脸上,老赵感到异常疼痛,骑在电瓶车上,瑟瑟缩缩地往前,他都听见上下牙齿撞击的咯吱咯吱声了。
一夜烙饼似的翻来覆去,起床后又心不在焉,以至于出门的时候忘戴口罩与帽子,可又不愿意返回取,只是气呼呼地嘀咕自己:一把老骨头了,冻不死的。
老赵认为老骨头冻不死是有事实依据的。不管天寒地冻,外面还是黑黪黪一片,别人晨梦正酣,他却早早起来,踅摸着往外跑,日日如此,风雨无阻。
莫非有什么特殊癖好?五年前老赵承包了百十亩河塘,夏种莲藕秋养龙虾。天生急脾气,别人日上三竿才放下早饭碗,他已经围着河塘干了几小时的活。
青壮年那会,做什么都风风火火,赶前不落后,早早把事情做完心里才踏实。如今七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大不如从前,但做事还是风风火火。大半辈子下来了,脾气改不了,青山易改本性难移。
去往河塘的路,就是白天也碰不到几个人,到了夜晚,四周乌漆麻黑,充斥耳边的只有虫声鸟鸣,但因为走过无数遍,就是闭着眼睛都不会行差踏错。
然而,这个凌晨,在距离河塘200米的地方,老赵连人带车摔倒,滚到路边的枯木丛中。
不知道什么原因,路中间躺着半截粗木桩,要是在平时,他肯定能感觉到车轱辘异常并且及时刹车,但在这个凌晨,他脑子里像是灌满浆糊,做不了电瓶车的主。
浑身冰凉,也感到疼,不能就这么趴着,否则摔不死冻也冻死了,老赵吸溜着气,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又咬紧牙关把倒地的电瓶车扶起来,没走几步,又连人带车摔了个四仰八叉,地面下了霜,比玻璃还滑。
这下,电瓶车彻底熄火了,只能推着走。熄火的电瓶车比石头块还重,每走一步,似乎都要使出洪荒之力。咬牙切齿的同时,他不得不承认,最近糟糕的事情一桩接一桩,让自己的身体雪上加霜。
五年前承包这片河塘的时候,老伴和两个儿子一致反对,根本原因是担心他的身体。
早先查出心血管堵塞一半,距离放支架只差个三五步,于是下决心戒掉多年的烟酒,并且减肥二三十斤,看上去清瘦了许多 。
就这样,他还是提心吊胆,整天萎靡不振,生怕什么时候一口气上不来人就背了过去,就这么闷闷不乐地过日子。有一天他决定承包邻村田塘,不是心血来潮。就看邻村张老头,年纪比他大,包田之后,精气神十足,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就没得时间想那些病啊死啊的问题。
应该早点跟张老头学习。
再说,这些年治病抓药,为数不多的积蓄被花了个精光,再抓药就得伸手跟儿子媳妇讨要,他张不开嘴,觉得老脸没地方搁。
虽说儿子赡养父母是天经地义,他也不忍心。
大儿子做瓦工,跟着建筑工地走,满勤情况下每月能挣个万把块,可开销太大。他自己在外要吃要喝,大女儿上初中,他老婆县城租房陪读(农村生源萎缩学校砍了),还要照顾幼小的二孩 ,再精打细算,每月也攒不下来几个铜板。
二儿子送快递,前脚贷款买了县城套房,后脚二儿媳生下孩子,打工不成,只能自己带孩子。老赵老伴甲状腺癌手术做了没几年,做家务可以,带孩子吃不消。
这种情况,他怎么舍得跟儿子媳妇讨要赡养费?
老赵死活要包田,两个儿子虽然反对,但也不敢惹他着急,怕刺激他心脏。家里拿不出承包金,两个儿子就去信用社贷款,他靠近七十岁,不具备贷款资格。
做了大半辈子农民,耕刨扒拉自然不在话下,但要伺候上百亩河塘,还是大姑娘上轿子头一回。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河塘根据季节养龙虾、种荷藕,河塘围堤上栽蔬菜瓜果,活太多,老赵得起早贪黑,骡子一样忙个不停。
两个儿子叮嘱他不要逞强,重活累活喊人干。晓得儿子孝顺,但喊人就得撒钞票,老赵尽量自己顶上前,把重活累活掰开了揉碎了,一个小时的活熬成两小时,细水长流,才能不太伤着身体。
田里的活自己可以做主,但有些事不在他掌控之中。有一年买了劣质饲料,龙虾全部死亡,还有一年龙虾兜网破了,荷藕全部被龙虾吃光,一年的血汗打了水漂。
还有一些事,他即便穷尽心力也做不了主。龙虾与荷藕的价格他没有办法掌握 ,龙虾与莲藕有时窝在塘里价格天天下跌,一旦出手却天天上涨。
有人认为龙虾与荷藕的买卖就像炒股票,价格就像过山车。老赵不懂炒股,在他看来,龙虾与莲藕的价格就像大河水位的上涨与下落,没有哪个人能控制得了。包田养殖户能控制的事,就是顺势而为,在自家养殖河塘边埋下抽水发动机,然后根据大河水位的上涨与下落,往自家河塘里排水或者灌水。老赵买卖龙虾与莲藕,也是随大流,张老头他们几个包田老杆子把货窝在河塘里他跟着窝货,他们河塘出货他跟着出货。
但是眼面前,荷藕窝在河塘里从夏天到冬天,价格反常,一直上不去,以为进了腊月门能出个好价钱,哪晓得,腊月来临,价格还是一蹶不振,低至几毛钱,老张他们几个决定继续窝,期待年后价格反弹。
可是老赵他等不了啦。大儿子糊里糊涂给发小做了六万元贷款担保,发小跑得无影无踪 ,银行找他大儿子还钱。
老赵得知,硬压住自己的火气,否则,堵塞的心脏承受不了。六万元不是小数字,六万元的窟窿必须填上,大儿子拿不出多少积攒,只有老赵补。
五年承包即将到期,老赵准备签订下个五年承包,帮助儿子还了银行贷款,承包金就差了一个大豁口。到哪儿去找钱呢?
这种情况,两个儿子、老伴和亲戚,更加反对老赵再次承包河塘。风里来雨里去,累死累活五年,赚不来几个钱,心脏又不好,何苦呢?
老赵不答应,依旧死活要包,就跟五年之前一样。
确实,包田这五年,龙虾与莲藕价格涨涨跌跌,有亏有赚,总体没有挣来大钱,但话又说回来,他和老伴这五年的吃喝拉撒与头疼脑热,以及人情往来,这些费用从天而降?还有河塘四周生长的瓜果蔬菜,自己和老伴吃不完,隔三差五地送到两个儿子家,亲戚和左邻右舍也没有少吃。这些算起来,都是钱,都依赖于河塘的收入。
最最重要的是,百亩河塘俨然老赵的精神寄托,人一走到田边,如同电机突然发动,浑身来劲,不像无所事事地窝在家里,胡思乱想,感到浑身哪哪不舒服。
没错,他就是喜欢围绕河塘转悠 ,一脚踩上田埂,吊在半空的心立刻回归原位,整个人感到踏实了。
干活累了,夏天坐到背阴的树根下,冬天躺在迎日的土坡上。风一阵一阵吹拂,夹带着瓜果与蔬菜的香。鸟鸣一阵一阵缭绕,包裹着虫鸣与水潺。
还有一杯一杯的酒,是白云从天上驼来的,太阳洒下道道金光是酒,亮倾泻缕缕银线是酒,烟雾笼罩万顷是酒,雨下得铺天盖地是酒,他天天举杯,日日喝到醉,一年四季杯不停。
就这样,风里来雨里去,他也想过有可能一头栽倒田间,再也起不来,那就说明天意如此。老天要人三更走,不会拖到五更行,只有顺应天意,他宁愿死在田头,也不愿意死在床上,如果这样利利索索,自己没有痛苦,也不拖累老伴和两个儿子。
因为赔了银行六万元,导致承包金没有着落,莲藕价格又上不来,他连着几天几夜吃不好睡不好,六神无主,这才从电瓶车上摔下来。
他一瘸一拐地推着电瓶车,拢共两百米的距离,走了有二十分钟,等走到塘边草棚子,他全身是汗,气喘吁吁,胸口砰砰乱跳。
担心心脏病发作,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丢一颗嘴里,然后歪坐床边,闭眼休息一会。自从查出心脏病,速效救心丸就随身携带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脑门上汗干了,喘气均匀了,他才意识到一条腿疼得厉害,低下头,发现血已经洇湿棉裤,赶紧脱下来,从旁边凳子上拿出膏药贴住伤口。整天围绕河塘,跌跌撞撞少不了,备用药膏少不了。
套上棉裤,叹了几口气,又摇了几下头,然后就站着不动了,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他突然打了一个激灵,转身朝外望去,天亮了,于是,来不及地掏出手机,拨打收藕人。
水灵灵的鲜藕一斤只卖几毛钱,连青菜萝卜都比不过,着实叫人心疼,可是不出不行,年后价格上不去怎么办?承包金凑不齐怎么办?
急得嘴上生水泡,还是强颜欢笑。孙子孙女就要跟着儿子媳妇回来过年,一个个眉清目秀机灵可爱健健壮壮,他打心眼里欢喜,为了孩子受多少累都愿意,因此,他不能愁眉苦脸,败了孩子过年的兴致 。
中午时分收藕的卡车开到河塘边,老赵帮着从水塘里掏藕称藕,到了傍晚,运藕车开走。老赵捧起饭碗刚吃几口,邻村养殖户王青打来电话,喊他一起去扬州宝应讨债。那个宝应老板夏天来这一片河塘收购了几千斤龙虾,都欠着帐,其中有他老赵500斤。之前合作多次 ,宝应老板都讲信用,欠账不超过一个月。这一次,说话不算数,拖着不结账,发信息不回,打电话不接。
五个人连晚赶去宝应,半路上老赵发现手机不在身上,估计接过王青电话随手放在草棚子,又走得匆忙,忘记拿了。老伴和儿子的电话号码存在手机里,脑子记不得,没法告诉老伴他的去向。老赵想着半夜时分不好麻烦谁,准备等天亮了,再请王青打电话叫谁去他家告诉老伴。令他想不到的是,家里会为找不到他急成一锅粥。
老赵每天基本家里与河塘两点一线,很少去其它地方,而且独来独往,早出晚归是常事,偶尔也会夜宿草棚子不回家。但这个晚上,老伴见老赵迟迟不归,联想他这几天神神叨叨,不免有些担心,接连拨打老赵几个电话均无人应答,更紧张了,拍开相隔不远大儿子的家门,要大儿子赶紧去河塘看一看,怕的是老赵心脏病发作,倒在哪儿没人晓得。
火急火燎地踏车十来里,大儿子推开草棚子的篱笆门,空无一人,拨打老赵电话,手机在床边震耳欲聋地唱起“好日子” ,速效救心丸也放在一边。
大儿子心中一凛,捡起椅边手电筒掉头往外,沿着河塘四周坑洼不平的泥路,一边低头寻找,一边大声喊爸,夜色茫茫,吞没了他的叫喊。
草滩一寸一寸照,灌木丛一处一处扒拉,大儿子又跨上小木船,划到藕田深处,拄着竹篙,一脚踩入泥淖,扒开枯萎的荷叶枝干,仍然一边寻找一边大声喊爸。
这中间,不时接到语带哭腔的电话,他安慰老娘:找不到是好事,说明老爸没有发病。
老伴觉得大儿子的话有道理,可是没过一会儿,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老头子要是一头栽倒大河里,不就被水漂走了?会不会脾气发作,跟人打架,一口气背过去,被人拖去乱坟岗埋了?难不成跑别地打听莲藕价格,心口疼痛,倒在路边人事不知?
想到这些,老伴手脚颤抖,于是,抓起手电筒,带上门,去老赵可能去的地方寻找。老伴觉得如果一直坐在家里干等,会把自己急死。
水泥路宽阔,四通八达,可以抵达每一个村庄。然而,路虽好,人少了。远离集镇与小街的村组,有的只剩几户、十几户,还是老弱病残居多,年轻人去了大城市读书与谋生。所以,这些地方,就连白天也碰不见几个人 ,到了晚上,路灯熄灭,只剩黑影幢幢。
老伴一边走,一边扒开路两边的枯草与灌木,呼喊老赵的声音回荡在漆黑的夜空,袅绕不绝。
主干道只有一条,岔路有三条。大儿子从河塘返回与母亲走的不是同一条路,以为母亲还等在家里。当大儿子打开母亲的房间,发现母亲不见踪影,于是 ,一边打电话给还在县城送快递的二弟,一边出去寻找父亲母亲。
深更半夜,亲戚朋友电话打遍,最后在僻静的麦田边,找到因胆结石发作疼得一动不动的母亲。
老赵这边,天一亮,王青拨打电话给熟人,带话给老赵老伴,说老赵现在扬州的宝应要债。
当得知老伴被两个儿子送去了县医院,病情好歹不知 ,老赵突然觉得全身的血液像河水涨潮,呼啦啦往脑门冲,胸口也被石块压着似的喘不过气来。
他意识到心脏病发作了,赶紧伸手掏口袋,一贯随身携带的速效救心丸,此刻却不在口袋里。
周围的人呼啦啦涌上来,老赵头晕眼花,只觉得浑身轻飘飘,河水涨起来了,一阵一阵漫过他的头顶。
PS:这篇文章,百分之九十真实,只在结尾加进虚构。“老赵”就是我大哥,实际上,我大哥这五年的辛苦与劳累,根本不是短短四千字能够说得清楚。
我过年回去,也劝大哥放弃承包河塘,自己心脏不好,又辛苦,还挣不到钱,何苦?
大哥说虽然没有挣来大钱,但他和大嫂的吃喝拉撒、头疼脑热、人情往来全靠这片河塘,而且,他每天只有忙忙碌碌,才倍感有精神。
我无力反驳大哥这番话,尊重他继续包田的决定。
我是一介平头百姓,能力极其有限,经济条件极其一般,但在具体生活中,我乐观开朗神经大线条,因为我所承受的烦恼与风吹雨打,跟我的哥哥们与父母相比,不值一提。